逆风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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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小心车

    今天,这个男人没有穿保洁服,也没有套荧光马甲,而是穿着一身宽大的休闲服,衣服是个劣质货,皱皱巴巴。毫无疑问是从地摊上买的,但款式和颜色并不土气,上身是黑色夹克,下身是浅灰色裤子,肩膀和裤缝处都压着二指宽的修饰边线。

    “有开水吗?今天美得很,不用上班。我下午美美睡了一觉,忘烧开水了。”那男人胡子拉碴,眼睛微肿,眼角挂着眼屎。一只手里端着黑乎乎的跟小水桶差不多大小的塑料杯,另一只手指间夹着燃了一半的香烟,“有水的话,就给我倒点,我等会做饭时一并烧水。”

    劣质香烟冒出的青烟呛到了何秀英,她不由得把脸转向一旁,轻咳两声。

    男人将烟撂在地上用脚踩灭。长期抽烟抽得他牙齿又黄又黑,一开口,就是烟气在口腔里发酵过的酸臭味。

    “有。我给你倒。”何秀英接过水杯转身给他倒水,脏兮兮的茶杯里留着厚厚一层泡过的茶叶。

    “我把茶叶倒了吧?”何秀英说。

    那男人赶紧伸手劝阻说:“别,别,这茶叶才泡了两遍,还有味。这是黑茶,味重,能泡三四遍。我每次放得量大,这样喝上去才够味。”他倒很知趣,一直站在门外,没有越雷池半步。不光这次,自从何秀英搬到这里后,他不是今天缺这,就是明天缺那,好像天天都会敲门向她借东西。但他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每次借东西时都会站在门外。

    这个男人当然是有名字的,他叫姜天顺。这名字叫上去很顺口,房东和租客不管年龄大小,都叫他天顺。天顺是从外地来紫华打工的乡下人,妻子得了一场大病死了,唯一的女儿上了当地的职业技术学校。

    何秀英给他倒了满满一大杯水,走到房间门口递给他:“别人都烦下雨,你却天天盼下雨。”

    “下雨好,下雨好,今儿个要不雨的话,这会我还在扫马路哩。”姜天顺笑着说,“我看这雨下到晚上就停了,天晴了,明早5点我就得起床去上工喽。对,上工!扫马路、擦洗果皮、捡烟头、捡拾绿化带里的垃圾,反正啊,这片地方就是我的自留地。”

    “自留地?”

    “对啊,老家的自留就这样,划给谁就是谁的责任田。”姜天顺问:“你不是农村人?你的普通话说得蛮标准,声音也好听。应该是紫……”

    “不,不。我……”天顺不经意的话让何秀英紧张起来了,“我,我是紫华周边县上的,离紫华不远。”

    “那你怎么来这里租房住?你没,没结婚?”天顺疑惑地问。

    何秀英的脸红了。她没想到这个男人的话怎么这么多?也许是因为前段时间他们还不太熟悉吧,可现在,他居然问起了这样的问题。

    “天顺!”何秀英当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她只好用强硬、防御、回绝的口气重重地说出了这两个字。

    也不知道姜天顺从这种语气里获取了什么信息,便不再问了。额头的一道道皱纹里夹杂着疑惑和不解,粗糙的脸上表情变得有点复杂也有点尴尬。

    远离喧嚣的城市,何秀英的忧伤在时间的绵延里一点点淡去,她对女儿的思念被撕扯得更加绵长,如丝如缕。几个月后,她终于走出了狭小简陋的民房。她沿着光线昏暗、空气污浊的楼道走出房子,走出这个农家院子。她推开沉沉的朱红色大铁门,一阵秋风迎面吹来,轻轻撩起她柔柔的发丝,空气里夹杂着远处田野里淡淡的庄稼成熟的香气,沁人心脾。

    今天是个好天气,白云稀疏,浮在蓝蓝的天空,在空气的流动中翩迁地游动着。何秀英沿着长长的石子路走出村子后,一条马路横在面前。这是新修的双向十车道的宽阔的柏油马路,取名世纪大道。马路朝着两头无尽地延伸,像黑色的巨龙,在阳光照耀下每一个鳞片都熠熠生辉,闪着亮光。路旁的树木、草坪和高高低低的花花草草像一支庄严的礼宾队,忠诚地守护在马路两旁。马路的一头牵着繁华的紫华,另一头触摸着距紫华不足百里的另一座城市,将两座守望千年的城市连接在了一起。而在两座城市之间,一座国家级新城即将崛起,这条柏油马路就是崛起的先遣队。

    这里的空空荡荡,一个行人也没有,偶尔会有大货车呼啸而过,肆无忌惮,风驰电掣。不过,这里的开阔壮美和豁达通畅,却会带给人清净自由的感觉。何秀英很少出门,她也不知道该朝什么方向走,便沿着马路朝右走去。

    不一会儿,她看见马路中间宽阔的绿化带里,有个穿着橙色保洁服的熟悉的背影,正佝偻着身子捡拾垃圾,套在橙色衣服上的荧光背心反射着光芒,身边放着一个竖杆簸箕。那个身影在林间穿行,不时会折身把捡到的纸片、矿泉水瓶一一放进簸箕。距离越来越近,那张黝黑粗糙的脸的轮廓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天顺,没错,是他!

    那个装着几乎少半杯茶叶的脏兮兮的水桶一样的塑料杯静静站在草地上陪着他。

    “天顺!”何秀英叫出了声。

    天顺循声回头,直起身子惊讶地问:“你怎么来了?”

    这几个月来,他每次下工后都能看见她待在房子里,房门紧关,门虽然是关着的,但他知道她就在房里。天顺早都觉察到她跟别的房客不一样,跟院子里别的女人也不一样,别的女人扯着大嗓门操着各地的方言,在院子里叫嚷和上下楼梯时大不咧咧的样子,越发显出她的与从不同。打眼一看,她就是个受过教养见过世面的女人,可是她为什么会来这里?为什么成天把自己关进狭小的屋子里?

    “今天没事,天气好。想出来转转,透透气。”何秀英说着要朝马路中间的绿化林带走来。

    “小心车!”天顺冲着她大声喊道。

    何秀英被吓了一跳,赶紧朝两边看了看。哪里有什么车呀?宽阔笔直的马路就像飞机场的跑道,平平坦坦,看不到头。何秀英大步来到林带:“看你一惊一乍!这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连个人影都没有,哪里有什么车?”

    天顺咧着嘴憨憨地笑了笑,露出一排被烟熏得又黑又黄的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