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接到杨豪回复电话后，李永涛迟疑片刻，抹了一把脸，拿起电动车钥匙走出房间。他没有把脸抹一把装进裤裆，而是抹去了一脸的沮丧。

    按杨豪发到手机短信上的地址，李永涛的电动自行车跑了快两个小时，终于在一个村子里，找到了这个只有一个车间的秦宏黄牛机械加工有限责任公司。两扇刷着灰色油漆的大铁门锈迹斑斑，跟监狱门一样紧锁着。隔着大门，一连几声浑厚凶恶的狗吠，吓的李永涛出了一身汗。他找了根棍子以备防身。西郊原本就是紫华最破败的地方，而这个比西郊还西郊的工厂更远更偏。

    工厂用红褐色砖头垒起的围墙摇摇欲坠，由于年代久远，砖头大都没了棱角，墙顶上歪歪扭扭插着两行碎玻璃片，上方绷着锈迹斑斑的带刺的铁丝网。围墙外野草丛生，足有半人高，空气里充斥着屎尿的臭味。李永涛把电动自行车停在工厂附近的一颗老槐树下，他没进厂，而是绕着红褐色围墙走走看看，他想先从外围看看这个厂究竟有多大。机器的工作声隔着围墙隐隐传来，这样的声音李永涛很熟悉，这是一种让他感到亲切和踏实的声音，自从走出校后，这种机器声就一直伴随着他，好比生命中的一首歌，伴随他走过了人生金子一般的岁月。

    围墙破败不堪，摇摇欲坠，简直与城市没在同一时空。直到一脚踩进一坨屎，李永涛才意识到脚下根本就没路，杂草丛生处，黑压压的苍蝇嗡嗡地盘旋在眼前。他把脚从脏臭恶心的东西里拔出来，在黄土里蹭了蹭鞋子走开了。脏物带给李永涛一身晦气，他看了看锈迹斑斑的大铁门，扔掉棍子跨上电动自动车。狼狗的狂吠再次隔门响起，在急促凶恶的嚎叫声中，电动自行车沿着长满野草的弯弯曲曲的土路，朝城市的方向驶去。活像吃了败仗丢盔弃甲慌不择路的逃兵，一路溃逃。

    李思萌越来越觉得爸爸是个窝囊的人，晚上，李永涛坐在沙发里又取出一支烟。

    “别抽了！呛死人了！”坐在写字桌前的李思萌转身呵斥道，“老师今天都问我你是不是广泰厂的？叫你去开会。”

    她一说完便走进卧室，甩手关上门。

    第二天，在教师办公室，蔺爱菡把李思萌的情况向李永涛讲了一遍。

    “初二现象！初二现象……”蔺爱菡急切地说，“初二是发展的危险期，也是教育的关键期，同学们已经进入了青春发育期，身心都在发育变化，初二也是教育的非常时期。连美国心理学家霍林沃斯都说，初二阶段的学生处在心理断乳期。这个时候，家庭教育环境非常重要。”

    李永涛认识地听着，他觉得老师说得非常有道理，打心里感谢老师对女儿的关心。

    “83中有不少广泰的学生，我听说许多家长下岗了，没心思过问孩子的学习，对孩子放任不管……学生是发展中的生命，发展中的外部环境会直接影响孩子的成长，不好的环境会扭曲他们的心灵。每位老师都很关心学生的成绩，我也是。但我更关注孩子的成长，成长比成绩更重要。到了初二，成绩会出现分化，如果家庭教育跟不上，学生就容易形成自卑、逆反、放纵甚至报复等不良心理，会发展成心理障碍。”蔺爱菡看了看李永涛接着说，“思前想后，我觉得从李思萌的学习情况看，她的家庭教育环境方面有问题，她在校内学到的知识并没有在家庭教育中得到巩固和提高。李思萌原本是个好苗子，可现在方方面面都在退步，这跟83中的教育理念和校风有很大关系。紫华均衡教育资源的改革才进行了一年，教育理念和校风的改变也需要一个过程，所以在这个关键时期，家庭教育跟不上，恐怕会把孩子耽搁了。”

    李永涛走出学校时心情非常沉重，初二是非常重要的阶段，从李思萌的态度和蔑视他的眼神里，他已经感受到了青春期的叛逆和情绪上的对抗。她甚至故意当着他的面摔碎了文具盒，把钢笔尺子摔得满桌子都是，这是破坏也是宣泄，他知道女儿越来越看不起他这个爸爸了。

    在走出学校的路上，李永涛冲着天空长长地呼了口气，心里感叹道：“孩子大了真难管啊！”

    向资维强借来的钱成了父女俩抵御生活风雨唯一的屏障，工作还没着落，前路一片迷茫，生活日日都得开支，李永涛一再精打细算，从牙缝里一点一点省。家里的伙食已经拮据到每天只有午饭才能吃到菜和米饭，晚饭变成了馒头咸菜，李思萌咬了几口馒头就撇下筷子，满脸怨气地说：“天天吃馒头，我都快吃吐了！”说完便转身进了卧室，啪的一声将门锁上。

    “你的物理为什么只考了58分？考这点成绩还想吃啥？”李永涛冲着卧室门吼道。

    “58咋啦？还有考20分的呢！”李思萌隔着房门吼道。

    “你还犟嘴？58分还光荣啊？你咋不和考高分的比？”

    “我就考58，咋，咋啦？有本事，你，你去考100分！”李思萌不屈不挠，“人和人能一样吗？别人的爸爸，都，都有班上，你为啥成天待在家里抽，抽烟？”

    “你……”李永涛顿时无语，他用目光扫了一下茶几上的馒头和咸菜，气得说不出话来。他本想说：“你要是嫌弃家里穷，那去别人家啊。”，这话当然没说出口，是啊！孩子是无辜的，她没有权利选择父亲选择家庭，是他把她带到了这个世界，而他却没有能力为她遮风挡雨，让她受了这么多的委屈……突然，他将手里吃了一半的满头捏成一团，狠狠地摔在茶几上，眼睛里流出两行浑浊的泪水。

    幸福的时光总是飞快的，悲伤的日子各有各的难挨。时间在纠结、彷徨、迷茫中磕磕绊绊一波三折地向前推进着，父女之间的冲突越来越多越来越激烈。

    起先，他们动不动就会因为一点点小事吵起来，渐渐的，这种争吵就演变成了无声而可怕的冷战。奶奶回家后，这个78平米的房子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死寂沉闷的空气。有时一连几天，李思萌放学后都不直接回家，她不想看到爸爸那种颓废沮丧的样子，更不想听他对她学习上的声声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