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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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浮桥

    山下的道路已被冲毁,河水卷着泥沙一泄汪洋。尽管条件险恶,但人的智慧是无限的。一条铁索直挂溧山半腰,悬于汛水之上。

    铁索道中间铺着厚实的木板,约两米宽,阴雨天里,水雾弥漫,宛如天梯。

    许巽披着蓑衣在山间指挥。汛水西引,千倾良田将毁于一旦。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奔腾不息的河水,心也随着上下翻涌。

    孟子说君舟民水,天下间民为贵。《国语》说先民后神,人神并重。可眼前的一切都已颠倒。陛下不能等,国中不能无君。

    工丞司的人也都披着蓑衣,站在河道旁等待最后一声命令。雨水顺着袖口滴答地流着,鞋袜早已陷在泥沟里。

    “放!“,许巽抬手,眼神变得笃定。不破不立,今日之绝境必有渡法!

    只听间“轰隆“一声,山鞍被炸开了一个缺口,滚滚洪水向西冲去,像一头发怒的狮子般,势不可挡,一往无前。

    众人没有欢呼,只是目送这山洪西去。除了洪水拍打山石的声音,山边一片沉寂。

    十日。许巽像是老了几岁,嘴边长出暗青色的胡茬,一身乔棕色的衣袍挂在身上,两袖飘荡。他走在石板路上,神思恍惚,直到看见客院,眼眸中的悲悯褪去,变成一种强撑的坚定。

    他的述职,顾喜很满意,陛下也很满意。只是,眼下铁索浮桥虽已修好,但还无人试路,故不知承重如何。

    人通行肯定无碍,但车马不一定能过。为保所有人都能过桥,他建议暂弃车马,等河汛退去,再来取物。

    这一观点遭到世家的反对。理由是步行有失身份。元安公主甚至说人在马在,绝不弃马于山。

    无奈之下,只得找人试重。一小厮牵着马匹颤颤巍巍地走上浮桥。浮桥晃动,铁索发出刺耳的“哐当“声。幸运的是,小厮走了一个来回,人马无恙。

    第二次试重。一个人坐马车,一人牵马。走到浮桥中间时,脚底传来木头的撕裂声。小厮连忙刹住脚,缓缓地后退,但已经来不及了。木板一块连着一块,噼里啪啦的响成一串。

    “咔——“的一声,木板断裂。小厮还来不及喊叫,两腿已经踩空,蹬了两下,连带着马车一起坠落在河中,溅起一朵小水花。

    岸边的人心里一紧,额角渗出细汗,连忙将消息送到客院。世家不得不放弃华丽的马车,与草芥同行。

    许巽与工丞司的人开始修补浮桥。五日后,试重成功,人马畅通。

    虽是晌午,天色仍是微青,泛点惨白。河岸边的风很大,将树木吹得摇摆,零星的绿叶挂不住,吹到了河里。

    许巽与工丞司的人站在浮桥一侧,等待众人过桥。首先过去的是官僚,他们一路心惊胆战,只想快点结束这漫长的旅途。中间走的是王族勋贵,他们虽是害怕,但在克制下,也未曾失礼。

    一女子停留在许巽身前。许巽抬眼一看,这不是后山遇到的疯妇吗?见她轻蔑的看着自己,许巽感到愤懑。

    “工丞司的?“,元安公主瞥了一眼他左右的人。

    许巽仗着身高优势,扬起下巴说,“中书阁。“

    元安公主轻笑,她看了他一眼就走了。芋紫色的裙摆在风中飞舞,浮桥似起雾一般,她的身影时隐时现。

    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山中又升腾起了雾。最后走的是世家。他们走得极慢,有的还在浮桥上赋诗,以至于后面的人堵在了桥墩上。

    苏隐走在浮桥上,雨雾蒙蒙,她看不清对面的人。耳边只有洪水奔腾的声音。她一手搭在铁索上,一手摸索着前行。这路,是这样的长。

    “别怕,木板坚硬不会塌陷的“

    她被人扶住了胳膊,一种安稳可靠之感传遍全身。由他牵引着走,苏隐安心多了。虽不知道他是谁,但肯急人之难,一定是个善人。

    浮桥突然摇晃了起来,使得桥上的人惊呼一阵。

    苏隐身轻,险些摔倒。善良的陌生人又扶住了她。

    “多谢“,苏隐真诚地说。

    “举手之劳“,许巽心里涌起一种莫名的感觉。他故意靠近,这种由气味带来的感觉更强烈了,他感到一阵心慌。

    “你…姑娘你叫什么?“,许巽不确定地探寻道。

    这声音让苏隐一惊,方才没有细听,见他又多说了两句话,越发觉得耳熟。“是许公子吗?“

    许巽浑身一震,他想透过云雾去看,但雾气太浓,怎么挥也挥不散。“是我,苏隐。“

    苏隐从胳膊上的力度感受到他的激动,“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哈哈“。她苦笑两声。故人勾起她的回忆,那些她拼命想忘记的回忆。

    “你还好吗?“,许巽听出了她苦涩的笑,话语堵在喉咙里,半天说不出来。

    苏隐要感谢这浓雾,将她眼睛的清泪掩盖住。她继续走着,“我也不知道“。

    浮桥太短,已到尽头。浓雾未散,不见前程。

    这时,远处传来陆琅的埋怨声。苏隐知道,陆公子在找自己。她不曾想一路上是抓着许巽的袖腕的,临走之际再次道谢,“多谢许公子,若有机会,定当回报。“

    许巽还未开口,眼前的身影已俶尔离去,空留袖口的温热在跳动,冷风一吹,什么也不剩了。

    十五日。祭天的一行人终于回到了建康城。城内虽下着小雨,但道路干净宽敞,酒肉香气从驿站里散出,小炉烫酒,暖帐熏香。

    一男子站在酒肆中,倚栏临窗而望。春风解人意,小雨润如酥,他对楼外的春雨敬酒,一饮而尽。

    一堆人马鸣鼓开道,接着身着玄衣的禁卫将道路清空,商贩行人被拦在两侧,他们伸长了脖子观望,交头接耳。

    天子的銮驾出现在街道上,引来百姓围观。风闻陛下被困溧山,看来这是真的。大大小小的马车跟在后面,随从百余人。

    “好多人“,拂絮子感叹道。她以为打仗的时候人才多,没想到出游也是。

    “是呀“,王启一眼瞥见了王家马车,左右两边骑马的是他侄子子渺和府兵季阊。马车走得缓慢,像是惊动车中人一般。

    拂絮子从他手中拿走酒杯,给他换了一盏清茶。“路上小心。“见他神情异样,拂絮子似乎明白了什么,街道上有他在意的人。

    说来好笑,他的妻派人送来一顶冠,外加一把匕首,颇有劝诫指路之意。张氏,淮南大族,难道只教了她这些伎俩?拂絮子在心里冷笑,无论送什么,她照单全收。

    “你怎知我要走?”,王启眼中带笑。

    拂絮子离开窗沿儿,揽裙跪坐,手执一把绢扇,扇着沸腾的茶炉。茶气氤氲,熏湿了人眼,她哀叹道,“比起你清醒时,我更希望你醉着。”

    王启也离开了窗子,坐在她对案,温声道,“你这留客的方式可不好。”

    “我到希望你不是客”,拂絮子放下绢扇,清亮的眼眸忽而沉寂,万星俱籁,似有无限愁丝。

    这由深情编织成的成功网罗住了王启,他心有所触,看了看茶炉,忽而一笑,“夜宿,这茶可不够!”

    拂絮子嫣然一笑,白净的面庞多了几许媚色,低眉换盏,云纱白袖拂过他的手,像一条白蛇盘上枝干,树林里响起细碎的“沙沙”声。

    夜幕降临,雨后的空气中弥漫着草木味。石板路上的小水坑满载月光,似洒了一路的珍珠。

    陆琅沐浴后倚在塌上看书,散发披肩,几缕黑发垂在白绸单衣上。如果不了解他,一定以为他是个温驯好学的人。人总是被眼前的事物欺骗,尽管它看着真实无比。

    苏隐整理着书架,思绪在寂静中纷飞。只有找到角儿,才知道事情的真相。

    如果沈黎贼人说的是真的,她该怎么办呢?石夫人已经死了,她的孩子又要被追杀。严刘之流如此恶毒,堪比山匪句息。不,他们不一样,山匪明着劫掠,大族暗地里使坏。

    苏隐想将事情重新梳理了一遍,以期找到些蛛丝马迹。她将最后一卷书简塞进书柜,转身之际被白影吓了一跳。

    陆琅见其心不在焉的模样,皱眉道,“玩忽职守!”他将书简摊开,准备蘸墨抒写,可发现砚台空荡无墨,不禁蹙眉,“研墨。”

    苏隐闻讯,赶紧取出新墨,蘸水研墨。她要使得主人愉悦,这样才有机会找到角儿,知道真相。

    夜已沉寂,风声微弱。屋内烛光闪动,将人的剪影投在书壁上。四周,像一幅没有留白的画,充斥着享乐与繁华。

    “哎——”,苏隐抚着额头,嗔怪地看向他。

    “本公子发现了异样”,陆琅收回敲打她额头的笔,“你自从回来后,整日三心二意,怎么?谁勾走了你的魂魄,是王子渺?”

    苏隐摇摇头。她还记得那个湿滑的房间,记得窗外滴答不停的夜雨。平生第一次与男子呆在一个房间里,还被误认为是刺客。

    一滴墨水滴落在书简上,渗出简隙。苏隐从袖中扯出帕子,俯身擦拭书简上的墨珠。一滴墨落在她的手背上,似一颗黑珍珠。

    陆琅搁笔,顺手抓着苏隐的手腕,手心向上,用她手中的帕子擦拭她的手背。

    一丝淡淡的墨香萦绕其间,夹杂着铜炉里的沉香,氤氲缭绕。苏隐抬眼望向他,同样的面孔却有不同的感觉,此刻的陆琅更沉静,更清醒。

    “王子渺,看上你了“,耳畔传了一个声音,波澜不惊。

    苏隐错愕地盯着他,仿佛他在说什么天方夜谭。她与王邺只见过三次面,而且每一次都是剑拔弩张。她也不认为自己是那种令人见之不忘的美人。

    “公子说笑了,我只是一个婢女“,她冷笑道。仕与商,不能通婚,又何况是落魄的商家。他开的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陆琅将手帕扔到她怀中,往后盘踞而坐。他一手搭在膝盖上,一手敲击桌案。不时皱眉轻笑,又眉头舒展,一脸凝重。

    “本公子不会错“,陆琅笃定道,他抬眼看向苏隐,目光深邃,像是在打量一件刚到手的物品,企图从外表窥探出内部的价值。

    苏隐被看的发毛,她不自觉的往后缩。凭她的直觉,这样的目光并不友善。当初父亲要低价够买蚕丝时,也是这种神情,充斥着换算与衡量。

    “本公子要做回月下老人,为二位做媒“,他收回放在桌面的手,往后倚靠,慵懒地倚在绸垫上。

    苏隐闻言,手指微颤,她盯着对方的眼睛,一脸疑惑。

    “与你而言,是有益的“,陆琅移看眼神,看向窗子。

    窗外竹声簌簌,绿竹的瘦影投在窗台上,映出斑驳的影。清风拂过,竹影晃动,宁折不弯。

    “与公子你呢?“,苏隐反问道。她不信对方是一时兴起,或者助人为乐。

    “自然…有益“,陆琅感到口干,遂将桌案上的茶杯端起,喝了半杯冷茶。

    苏隐将一切看在眼里。对方的神情和那个蚕丝庄主一样,同样的局促,也都喝了茶。

    这是交易,苏隐愈发的冷静。她没想到自己那么值钱,从商人到女人,身上被榨干了价值。同时,她也味到一丝寒凉,冷到心里的寒。

    “我有个条件“,她的灵魂叹了一口气。

    “说“

    “帮我找一个人,放她自由“。沉默半晌,苏隐说道。她想了无数个主意,但后颈的烙印禁锢了她的自由。此生,她是走不远了。

    陆琅面露韫色,他捏着拳头,“好一个善主,忠仆!我要那胖丫头作甚,你倒想想自己!“

    “公子找到她了“,苏隐眼睛一亮,惊喜道。

    陆琅沉默不言。他微闭双目,疑似在颐养精神。许久,他才开口,“你现在可以反悔。“

    “反悔什么?“,苏隐问道。

    “你…明知故问“,陆琅不耐烦地说,他摸了摸脖颈,“难不成你真想嫁给他?“

    听到“嫁“字,苏隐心里一动。上次听到这样的话,还是出自苏澹之口。苏商,父兄,苏澹,还有母亲,真相到底是什么?

    “既然于你我都有益处,何乐而不为?“苏隐笃定道。不过是从婢到妾,从一个狼窝步入另一个虎穴而已。

    陆琅苦笑一声,他摇摇头,“原来如此。“

    屋内烛光暗淡,似有湮灭之状。苏隐想去更换烛台,却被他制止。二人就这样坐在对面,中间隔着桌案,彼此在黑暗中对望,却一言不发。

    “夜深了,你回去吧。路上有积水,小心点。“疲惫的声音从暗处传来。

    苏隐起身,在昏暗的屋子里摸索。终于,她跨出了门槛,晚风迎面吹拂着鬓角,也吹破了愁容。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确定这是真实的自己。刚才的对白像是在做一场交易,没有察觉到是在交易自己。

    结亲,一个凝聚着无限美好与幻想的词,在一场交易中,失去了万般遐想。她想到了苏家庄园里的一池荷花,在夕阳下娉婷袅袅,胭脂粉,玉脂白,梅妆红,一池的春色,一池的希望。

    苏隐坐在床上,背靠墙壁。苍白的月光洒在窗前,似一汪清泉在夜中流淌。

    陆琅启发了她。建康城是晋都,是世家聚集之地,是弄权儿的高台。风雨集会,万般争逐,何尝不也是个丛生希望的地方。

    ……

    翌日,天色微青。朱府张灯结彩,登门拜访之人络绎不绝。

    原来是朱家长子升迁授爵,陛下钦赐关外侯。这是迁都之后首次授爵,令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顾喜奉命宣读圣旨,读到一怪异之处,不禁蹙眉。圣旨上说:奉公职守,仁善孝廉,治水之智高,祭天之事勇,原六品中书舍人朱氏元初,特赐关外侯,拔五品丞郎。

    朱家人跪成一排,欣喜地接过圣旨。顾喜真真切切地看见圣旨上写着“朱氏元初“,而非“许巽“。难道,功名旁落,只因为一个“氏“字?

    顾喜不解。他找到尚书令郭准,将山中之事尽相告知。

    郭准听后,捋了捋胡须,先问他许巽是何人,再问门第如何,后问中正官评议定了几等。

    “梁州人,祖上做过辅政司,至于中正官的评议,没有参论“,顾喜一一俱答。

    郭准皱了皱眉,他说此人不过是寒门落魄之士,未经中正评议而授官本就违律,更不足以说情。

    顾喜有些恼意。他说,中正评议依恃门第,轻视才学,三言两语定人官位,本不足为据。

    郭准用眼尾扫了他一眼,笑道,“顾中书的驴脾气还没有改,忘了陈御史的章奏了?“

    御史中丞陈太清弹劾顾喜非议国策,侮辱朝廷。陛下仁慈,只罚了他半年的俸禄。

    顾喜握着拳头,咬牙道,“真是憋屈!想当年在冀北守关,虽艰苦,但也不曾受这等委屈。老夫宁可受敌之剑,也不愿让文臣奚落!“

    郭准拍了拍他的胳膊,感叹道,“戎马之将为御前之臣,自是小心谨慎为好。顾老弟,此地亦有风沙,眼里若钻了腌臜,忍忍吧!“

    他知道顾喜耿直,平日里只知埋头办事,不知人情世故。下场就是,他麾下的舍人都赐了爵位,他还一无所有。眼下,他不知为己争辩,反倒为寒士求官,真是滑稽!

    “顾中书别走呀,元安公主真的箭杀王中军?“郭准好奇拉住他。这公主真是大胆,射了人也就算了,还跑到人家面前言语羞辱。

    “不是箭杀,是误射“,顾喜纠正道。

    据元安公主说,她本要猎狼,结果射了一条狗。狗是无足轻重的,她也就走了。结果下人禀告,射的原是中军大人。王敦就是听了这样的话才气倒在病榻上的。

    郭准冷笑一声,“公主的箭一向准,王中军真是命大。“

    顾喜对元安公主的事不感兴趣,这些王族做事只凭心意,更别提礼法。他才不愿牵惹此事,眼下他要寻隙宽慰一下许巽,不至于使他灰心丧气。

    街市繁嚷,两侧酒楼林立,车马不绝。人群纷纷,没有一个亲熟,烈酒满樽,却不能化解千愁。

    许巽坐在楼上饮酒,望着街道上穿梭的人群,他感到一丝迷茫。忙忙碌碌,如蝼蚁一般。辛辛苦苦,为他人做了嫁衣。

    他原以为能凭此事得到陛下赏识,原以为君子行事,不图虚名,原以为自己会安贫乐道。错了,他错了。

    赏罚分明是为政之基,朝廷没有做到。淡泊名利是高士之德,他没有做到。在两座高墙的夹击中,他感到窒息。

    “假的,都是假的“,许巽喃喃自语。人做了好事,就应该得到夸奖。没有明说的人,也在暗自期待。

    他一杯刚下肚,一杯又送到嘴边,稀里糊涂地喝了个烂醉。

    日暮时分,巫山受丝丝之托,在酒楼找到他,并将他背回了许府。

    许巽躺在床榻上,醉眼迷蒙,脖子连同面颊都红成一片,嘴里喃喃自语,说些“不公“等字眼。

    丝丝从未见他如此模样,惊吓之余请了郎中问诊,开了醒酒的方子后才肯罢休。夜里,她侍候在侧,衣不解带地照顾他。

    翌日,许府有客来访。

    许巽还在宿醉中,丝丝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委托巫山去传话,说许公子病了,不宜见客。

    客人叹了口气便自行离开了。

    许巽披着衣袍坐在阶前,院内的枯树抽了新芽,点点绿意蒙在枝干上,似一层绿纱。

    树下铺着圆滑的石子,一颗挨着一颗,石缝间钻出些草芽。许巽缓步走近,伸手一探,绿芽虽小,但茎根扎实,无论怎么拨弄,它都屹立不倒。

    他似有所悟,眉头舒展开来,俯身捡起一块石头攥在手心,大步朝书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