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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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悲喜场

    自那次诗会过后,苏隐发现陆琅有了细微的变化。比如,他可以在勤书阁呆上一天,可以一个时辰不说话,可以在月上枝头的时候睡下。

    难道这就是浪子回头吗?苏隐暗想。

    陆琅的变化是有目共睹的。刘氏为此赏了苏隐几两银子。刘氏看她的眼神也变了,七分打量,三分思虑。

    日子如果能一直平淡的过下去,也是极好的。梧桐叶落,铺满了小径。池苑里的芙蓉谢了最后一片花瓣,露出褐色的梗,直插在水面上。

    深秋最为寂静,万物噤声,像是等待着什么似的。

    十一月初三,王耆老寿。陛下赐宴,解禁三天。数年以来,建康城因此而暂解宵禁,这对于王氏来说,是莫大的恩宠与荣耀。

    朝内重臣、世家名流、江湖野客莫不争先来贺。王家的府邸,每日出入百余人。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一阵冷风嘶嘶地溜了进来,冻得床榻上的人一激灵。他将脚伸进棉被里,紧了紧被褥,滚到床沿。

    三五侍女将水绿色的帷幔系上,屋内瞬间亮堂起来。

    陆琅被白晃晃的亮光刺痛了双眼,他眯着眼睛问,“下雪了?“

    “是呢,昨儿下了一夜“

    陆琅推开棉被,坐起身来,望见外面已是白茫茫的一片。他不由自主地下了床,朝门外走去。

    “公子怎没穿鞋袜,小心着凉!“

    门外正是大雪纷飞,庭院游廊,银装素裹。几树梅花带白帽,一丛绿竹披雪袍。

    北风吹开了他的衣衫,一阵刺骨的寒。陆琅眼底露出欣喜,他赤脚跑出门外。

    “公子,穿上衣袍啊!“

    雪,在空中纷纷扬扬,在地上,洁白似霜。他走着,在雪地里留下脚印,伸出手,接住几片轻盈的雪花。

    苏隐抱着狐裘跟在后面。她记得溪园以前养过一条黄犬,它第一次见雪时,也是这般欢乐。

    “公子,洛中无雪吗?“苏隐踩着雪地,棉鞋发出“咯吱咯吱“声。

    陆琅放慢脚步,仰起头,风雪吹乱了他的长发。许久,他才出声,“这是建康城的雪。“

    这声音似从远处飘来,悄无声息,又饱含深情。

    苏隐不明白他的意思,只知道再这么下去,他会得风寒。于是,自作主张,将狐裘披在他的身上。

    陆琅浑身一阵,温暖从周身散射开来,他侧目,见一个单薄的女子站在风里,像野草一般。

    他知道了,她叫苏隐,是马六培养的女婢。还知道,她是益州大商苏安之女,家财万贯,一朝散尽。还知道,她罪同匪寇,引兵入城。

    “冷吗?“,他问。

    苏隐见雪势愈大,点点头,“冷。“所以,她希望早点进屋,身上的棉衣轻薄如纸,怎能御寒?

    “冷就对了,洛中也很冷。“

    苏隐听得云里雾里,所以,他是不打算回屋了?衣服也送到了,她可以先回去了吧?

    “别走!“

    身后传来一声哀求,又隐约带着威胁。

    苏隐停住脚步,见白雪从竹叶上滑落,悄无声息地砸到地上。

    “洛中…太冷了,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只有抓着你的手,我才能安心。“

    苏隐皱起眉头。她不曾记得陆琅抓过她的手。她悄悄转过身去,见他像雪雕一样,一动不动。

    “陆公子,进屋吧,天太冷了“,寒风吹地她直打哆嗦,舌头都捋不直了。

    陆琅忽然抬眼,像是灵魂附体一般。他看向苏隐,一丝错愕闪过,继而鄙视登场,“你怎么在这?“

    苏隐语塞。敢情刚刚陆琅是将他错认为他人,这才上演了一番动情对白。

    陆琅紧了紧狐裘,拂去肩上的雪花,自顾自地走了回去。

    苏隐见他走两步一哆嗦,脚指勾地,恨不得跳起来的模样,不禁觉得好笑。只不过,前一刻的陆琅是她从未见过的,倦怠无力,又深情款款。

    入夜,北风“呼呼”地吹着,纱窗破了一个洞,吸走了屋内所有的热气。苏隐侧卧在木床上,紧紧地攥着棉被。

    冷,像堕入冰窖一般。她双脚麻木,浑身发抖。棉絮被褥羽毛似的搭在身上,轻飘飘,冷嗖嗖,如同她的梦一样。

    她梦到了苏澹,他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质问她石氏是怎么死的。她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这时,天空中飘起了雪花,一片片,洁白无暇。就在这时,句息出现在远处,他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又停了脚步,弯腰捡东西。

    眼睛!句息在地上捡起了自己的眼睛,猩红的眼珠。他抬起满是刀痕的脸,看向苏隐。两个涌血的空洞是他的眼眶,黑红的血流到嘴边,下颈,领口……

    苏隐猛地坐起,她浑身是汗。头发湿漉漉地搭在额角,一阵冷吹吹过,她直打哆嗦。

    句息,句息不是死了吗?她亲眼看到他的头颅悬于城墙上。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她不停的安慰自己,只要找到父兄,就能团聚。到时候,角儿,枫眠,还有丝丝,大家又会重聚一起的。

    天渐渐明,雪停了。

    苏隐见陆琅穿戴与往日不同,束发带冠,身着交领玄袍,脚蹬银纹皂靴,披着狐裘站在窗前观雪。众人忙碌地穿梭于屋内外,他们要将公子打扮起来,像装点花瓶一样,将他奉到王家。

    一个小厮候在门外,等陆琅装点好了,躬身跟在他身侧。这是刘氏的仆人,为防止儿子在宴席上丢脸,特派一个老实稳重的仆人跟着。他屋内的那群莺莺燕燕是一个也不准带。

    为贺宴,刘氏准备了好些日子。洛中勋贵的寿诞婚丧,她一向不会错过。因战乱,他们屈尊到这南郡,本不想与本地土著来往,可眼见时移世易,寒门崛起,刘氏倒也操心起南郡大家的事来。比如,吴郡周家,攀上了驸马;淮南张氏,荐士族于朝廷;豫章顾氏,盯上了王谢大家,建康新秀。

    刘氏出身于益州大族,数代荣耀已然消逝,她不得不为家人盘算。她的女儿正值华茂,早晚入得世家。她的儿子风流倜傥,可与公主相配。至于她母家之亲,她也会小心打点的,谁叫她是刘家的女儿呢?

    马车晃晃荡荡地朝王家府邸驶去,陆家主君、主母坐在首辆,后面跟着陆琅、陆琳,以及陆姓人。

    王耆老的寿宴从昨日开始,第一场是宫中贺寿,第二场才轮到世家,这第三、四场是官员,按着高地尊卑,依次排开。这次宴,王耆老全权交予王敦来办,可见偏爱。

    红绸青锻高悬于梁,宴乐丝竹响彻山谷。流觞曲水,雅士赋诗;击鼓传花,高人舞剑。有绝世美人弹琴屏内,潇洒公子吹箫水溅,飞花逐令,醇酒洒裙,此酣畅之乐。

    王敦见耆老红着长脸,一副沉醉模样,他不禁欣喜。这等时刻也不消去劝他,耆老耄耋之年,还能有多少好日子呢?且放纵欢乐吧!

    “易之呢?”,王敦问。

    “回老爷,大公子醉了,去醒酒了”,小厮答道。

    王敦点点头,“子渺呢?”

    “邺公子在林间待客”,小厮答。

    林间?那些寒士门客。

    “林间寒气重,让公子去暖阁休息”,王敦下令。

    “喏”

    王敦侧过脸去,见耆老已经睡倒在床榻上,两个美婢在伺候他更衣。

    林间。翠竹白雪,冰溅滑石,一派萧疏冷淡的景象。

    许巽坐在席间,只觉神清气爽,耳根清净。远处的丝竹管弦已被竹林阻挡,只剩下涓涓细流敲击冰面的声音,冰碴子“哗啦”一声,砸到石头上,“叮咚”一声,滑落水中。

    李未然坐不住了,他搓着手,走到许巽身侧,“许公子,这也太欺辱人了,那边歌台暖响,这里寒瑟动人!岂有这样的待客之礼!”,他伸出手指着竹林对面,又连忙缩进袖中。

    许巽轻笑,拂去桌案上掉落的雪,“薄礼自当薄待。”

    “蜀锦珠玉,百年人参,还不够?难不成把蜀郡给他,看他吞的下吗!”,李未然一脚踢在雪上,没成想雪下面是石头,疼得他直抬脚。在席上,他也不敢发作,只得一瘸一拐地回到席位上。

    席面上是精美的小食,醇香美酒,不时有婢女来添碳焚香。李未然瞄了一眼香炭,悻悻地吃起酒来。

    酒过三巡,李未然眼带醉意,起身要去小解。

    “巫山,我自己去”,他对身侧的侍卫说。

    巫山见他脚步轻飘,怕他栽倒水池里了,特意跟在他身后。

    穿过林间,地上的雪被踩“咯吱咯吱”,不时一撮雪落到脖颈里,冻得人一瑟缩,巫山伸手掏雪之际,发现李未然已不见了踪影。

    雪毛毛地下了起来,眼前的一切像是笼了一层雾,蒙蒙的,看不真切。巫山对王家不熟悉,只觉得这楼阁很高,游廊很长,婢女端着案板穿梭在院中,小厮扶着醉酒的客人钻进了房内。

    管弦乐曲充斥耳边,眼前的一切像水中幻影一般,不真切,闹哄哄的。一个人推了他一把,他连忙转身,紧握双拳,一双大眼里露着惊恐。原来只是他挡了女婢的路,他歉意地往后退,又撞到了另一个女婢。

    巫山手忙脚乱,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这么多女人。他躲到柱子后面,想要逃出去,这个地方压得他喘不过气。

    “你看在什么?”

    一个温软的女声从身后响起,巫山浑身打了个哆嗦。他不敢转身。

    “你在看舞姬?”

    巫山摇摇头。他不知道舞姬是什么?大概是一种会舞剑的美女子。师傅告诉他,民众将美人成为“姬”。而什么是美?师傅没有告诉他。

    “你转过身来”

    对方虽是在命令,但也极为温和。巫山不自觉地转过身去。

    一个带面具的女子出现在眼前,她个子不高,刚好到巫山的肩膀。金纹蝶翼的面具掩住了她的上半张脸,下半张瓷白的脸颊露在外面,朱唇皓齿,宛如瓷娃。

    “你在看什么?”

    巫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句话问的是刚才还是现在?

    “你是哑巴吗?好可怜的人”,王荼摇头轻叹,久之,“像我一样。”

    最后一句话轻飘飘的吹进了巫山的心中。可怜?谁可怜。巫山傻傻的瞪着她,见她衣着华美,怎么也不像可怜模样。

    正当巫山凝神之际,几声叫唤从远处传来。那女子听到声音后,便和侍女一起离去了。面具下的眼睛,水汪汪的。

    这厢,李未然没有找到茅房,反而阴差阳错地进了燕西堂——王家主母招待女客的地方。

    他已有七八分醉意,两眼迷离,恍惚之间以为自己回到了李府。李未然抓住一个女婢,问,“茅房怎么不在这?“

    女子怯生生地盯着他。“啊——“

    一声尖叫引来众人围观。刘氏见女儿被人抓着胳膊,不禁两眼发昏,哆嗦着手指着他,“混账东西!还还不赶紧救小姐!“

    侍女三步并作两步将小姐拦在身后,对李未然啐了一口。小厮闻讯拿木棍赶来,三棍五棍,将他擒在地上。

    李未然吃痛跪地,冷风一吹,酒醒了大半。眼前站着一群妇人,她们穿得花团锦簇,窃窃私语地说些什么,间隙用眼神睄他,担忧的,轻蔑的。

    他想争辩些什么,但棍子死死的夹住他的喉咙,根本没法发出声音,于是只能瞪着眼睛祈求辩解。最终,李未然被五花大绑架出了燕西堂。

    傍晚时分,许巽见友人迟迟未回,心生疑惑。此时,巫山慌慌张张赶来,询问之下,才知李未然被王家擒住了,正关在别院。

    “轻薄家眷?不会的,李兄虽恣肆,但不至于失礼“,许巽否认道。

    巫山点点头,“许公子,救救我家公子“,他面颊生红,如果不是掏雪,就不会跟丢公子,有他看着,公子怎么会出错了?

    “容我想想“,许巽在林间踱步。王家一向霸道,硬来肯定不行,若是低声恳求,不但折腰让人看不起,反倒像认罪一般。他们初入健康,无财无势,仅有的一位叔伯也于去年病逝,婶子们又势利刻薄,逼得许巽早离他家,与李兄在城中购得小院,暂且安顿。

    事到如此,也顾不得折腰了。许巽用了最下等的方法——搬出祖宗。梁州许氏是前朝大族,虽然败落,但对于世家,应该还是能挣到薄面的。

    现实很快给了他一记耳光。王家听到“梁州许氏“,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冷哼哼地坐在高堂上,一言不发。

    “王大人,李公子品行端正,断然不会做出此等轻薄无礼之举,这里面定有误会“,许巽撇开家世,一板一眼地说。

    “众人亲眼所见,还能造假?难不成是人家小姐自毁清誉,倒打一耙吗!“

    “这倒不是“,许巽拱手道,“还请大人放出李公子,当堂对质胜过口舌之争。“

    堂上的人朝侍卫看了一眼,侍卫便下去提人。

    半刻不到,李未然被押到堂中,他见许巽、巫山都来了,大为高兴,向堂上看了一眼又拼命摇头。

    “如此刑罚,该如何开口?“,许巽指着李未然。

    堂上的人一招手,侍卫将李未然的绳索解开,口中的白布也拔了出来。

    李未然长吁一口气,身体被绑得血液不通,绳子一解开,他感到无比畅快。

    “李兄,你为何入内院?“,许巽不解。

    李未然看着房梁想了想,“我不知那是内院,当时只想找茅房。“

    “那你为何抓女眷的手!“,堂上的人怒了。

    “我只当她是女婢——“

    “女婢便可以为所欲为了?可见你色胆包天——“

    “不是,我是问路——“

    “问路需要抓手?你分明见色起意——“

    “不——我喝醉了,以为是自家的院落,便想找婢女问路,不知为何…许是一时情急——“

    堂上的人停止诘问,他瞟了一眼许巽,似有得意。

    “李公子醉酒,神志不清,以为步入家院,途中欲小解,情急之下拦住一女子,错认为家中女婢,无意中抓了女子的手,这才引来今日的误会“,许巽避重就轻,为他开脱。他没想到,李兄果然抓了女子的手,这等举动确实对不住人。

    “好一个能言善辩,颠倒黑白的许公子!“,一个中年人走了进来。他身着霭色金文袍,脚踩玄靴,头带紫檀金簪,脸皮白皙,一对浓眉下藏着双狡黠多思的大眼。

    堂上的人见家主来了,连忙起身恭迎,叫了声“老爷。“

    许巽这才明白,这堂上坐的原来只是一个管家,眼下来的中年人才是王大人——王敦。

    “梁州是个好地方,山高水远,听说,近来不甚安定。“王敦看向许巽。

    “这等光景,哪里是安定的?“,许巽听出了言外之意,他在讥讽梁州穷苦且动乱。

    “大胆!“,王敦吼道。他直勾勾地盯着许巽,小小庶民胆敢非议朝廷!“

    “王大人说的是梁州内,草民说的是梁州外,何来非议朝廷?“,许巽对上了王敦胁迫的目光,不卑不亢。

    王敦愣半刻。他若否认,则说明梁州不是晋土,若点头,则也成了议论朝廷之人。进退两难,他深深地看了许巽一眼,忽而大笑,“哈哈哈——“

    突如其来的笑声使许巽不知所措,他握拳定了定心神,等堂上的人开口。据他所知,士族南下,根基不稳,韬光养晦才是正道,可王家不一样。

    父亲曾告诉他,王家盛产“疯子“,从献帝始,门阀内部争斗不断,父子相背,叔嫂互通,怒时随意杀伐,欢时抛金道中。幸好,王氏庶族出了个权臣,入朝堂,平战乱,立宗规,使得王氏子弟修身养性,齐心协力。这个王氏庶子就是如今的王耆老。

    王耆老值得钦佩,他向陛下献策,制定新法,减免赋税,还亲自督察水利,将鲁州一带治理得井井有条。同时,他也是不幸的,他年近百岁,膝下无一子女。于是,千挑万选,从宗族里挑出能者,继承衣钵。王敦兄弟,是他亲手培植的。只不过,王启生性放诞,又敏感多悲,不能成事。他兄长王敦则不同,善谋而胆大,能蛰伏待机,又有夺天下的魄力。如此之人,自高出庸常多倍。

    “污辱高门之女,可是死罪“,王敦笑容顿敛,眼底射出冷光,让人不寒而栗。

    许巽接不住他的质问,气势瞬间矮了一截。李兄确实抓了她的手,可这分明是醉酒的误会,难不成因此丧命吗?

    “王大人,李兄醉酒方做此无礼之举,还望大人海涵!“,许巽躬身作揖。他手心全是汗,衣领也汗津津地贴在脖颈上,勒得他恍惚要窒息一般。

    王敦摇摇头,端起桌案上的茶杯,刚送到嘴边,发现是茶凉了,遂摆摆手,“人走茶凉,自古如此。李公子,来世莫要贪杯。“

    “啪——“的一声,王敦将茶杯扣在桌案上,居高临下地审视他们。

    这时门外冲进来一群人,锦衣黑靴,护腕挎刀,他们拔刀站在两侧,仿佛一个喷嚏就能引来刀子。

    一把刀冷冷地贴在许巽后颈上,像冬天的冰凌子一样。他内心不安,因为与他对峙的是王疯子,一个胆大高权之人。

    “王大人,醉酒所为,罪不至死吧?“,许巽始终不相信一个轻薄的举动会伤人性命。

    “在下代李兄向女公子赔礼,亦或是,该如何谢罪,还请王大人指点一二“,许巽见他不说话,心里发难,只能一再退让。

    李未然哪见过这等场面,腿早就打了哆嗦,他颤巍巍地说,“对对,我一定登门致歉,负荆请罪,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王敦蠕动嘴唇,质问道,“要你死呢?“他声音洪亮,虽是问话,却不容反驳。

    李未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他直愣愣地盯着王敦,半天说不出话来。

    一个锦衣人拔出刀,朝李未然走去。

    巫山见他们要对李公子动手,便一个劲地冲上去。两个锦衣立马拦住他,刀子对拳头,巫山败下阵来,他衣服被划破,腰腹还吃了一剑,不断往外渗血。

    “大人!如此只会落得滥杀之名,还望王家手下留情!“许巽心生惊恐,他不顾架在脖子上的刀,径直朝堂上奔去。可刚跨出两步,胸前就闪出一个横刃,白晃晃的刺眼。

    王敦充耳不闻,他嘴角微扬,眼底闪过一丝杀戮的快意。

    “杀——“

    只见王敦嘴巴张开,又合上。“噗通“一声,什么东西倒下了,接着,一股血腥味弥漫开来。

    许巽没敢回头,他只是愣愣地盯着王敦。他觉得,堂上坐的不是一个人。王敦身后有无数个影子,它们张牙舞爪,宛如鬼魅。这些影子控制了人,操作起王敦这一傀儡。

    “啊——“巫山见李公子倒地身亡,不禁大为悲愤。他的剑赴宴前上缴了,如今不顾腰痛,赤手空拳地朝锦衣人挥去。

    锦衣人没有收到命令便不敢杀人,只是挑了他手脚的筋脉,将他制服,死死用刀抵住喉咙。

    “梁州许公子,天色已晚,留下夜宴吧“,王敦讥笑道。这时候“梁州“二字,想必比刀子还锋利,直挺挺地插进他的心里。

    许巽不再看他,他麻木地转过身去,见李兄趴在地上,一双大眼无辜的睁着,好像是在质问他,为什么救不了他?

    许巽走过去,跪在李未然的身前。地上的血淙淙地流淌,染红了他的衣摆。许巽低头,去摸地上的血,温热的,黏腻的。

    王敦从李未然身旁经过,他步履轻快,微微抬手,堂内的锦衣人全部撤去,只留一个死人,一个半死人,和一个活人。

    ……

    陆府内。

    芙苑里侍女跪在石板路两侧,摊出手掌,抬到头顶。一个年长的嬷嬷手持藤鞭,来回训斥。

    “都没带眼睛吗,偌大这个贼人都看不见,枉费我教养你们这些年!”,嬷嬷兴之所至,一鞭子打在侍女手掌上,一条血红的鞭痕像蜈蚣一样趴在手心上。那侍女不敢叫唤,死死地咬住后槽牙。

    “手疼比脖子疼要好受,那一刀下去脑袋分家,你连疼的机会都没有!”

    “早就教你们凡事小心谨慎,多一个心眼子多一条命,你们呢,整日比着吃穿,恨不得扎进公子堆里!如今可好,惹了麻烦就在这哭,真是该死的奴才,天杀的贱贼!”

    刘氏坐在桌子边上,听着嬷嬷训人。一个侍女在门外屈膝行礼,收到入门的讯号后,走到刘氏身侧,低声说了两句话。刘氏眉头一皱,眯起眼睛,问,“当真?“

    “王德亲口说的,也有人亲眼瞧见,听说血溅了一地,不知哪来的书生,硬生生的把人背出了王家“,侍女说道。

    刘氏嘴角上扬,眼珠子里漾起笑意。看来,王家是把陆氏放在心上的,不然不会让管家王德亲自带话。那王德和他主子一个德行,心思缜密,老奸巨猾,这说出口的话必是思量再三的。

    “贼人如何身份?“,刘氏好奇道。闹了半日,还不知道贼人是哪里人。不过,既然出手的是王家,想必他也高贵了不了。

    “益州长史之子,二十不到“,侍女言语间露出惋惜,连忙噤声不再多语。

    刘氏没有听出,点点头,心想:真是穷山恶水多恶人,可她母家也在益州,这样想恐怕不孝。

    “小姐呢?“,刘氏换了个话题。

    “小姐受惊不小,哭了半日,已经睡下了“,侍女道。

    刘氏表面没有言语,但她的心在叹息。她这双儿女生得不太称心,儿子没有野心,女儿太文弱。在这乱世中,必生如野草,才能应对疾风。

    夜深,无月。寒风也静了下来,没有刮掠草木,只是伏在地上吹着,吹在池中,皱起寒波。

    苏隐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她瑟缩得依偎在墙脚。她直愣愣地看着远方,阴湿的屋子,除了黑暗便是寒冷,还有死一般的沉寂。

    以前是什么样的?她努力回忆着,怎么也想不起来。

    鹅黄的被褥,淡青的纱幔,绿窗红案,瓷瓶银碗。粉白桃花堆积如云,在树下饮茶笑谈。盛夏于荷花池撑船,采荷花、剥莲子。秋日随母亲上山祈福,吃一吃素斋。寒冬围在火炉边上,听侍女讲街坊的笑话。

    恍惚间,苏隐觉得眼前是一场梦。上天和她开了一个玩笑,前半生浮华富贵云云,后半生凄凄惨惨度日。

    苍白的面颊流下两行清泪,这算是悼念那十六年的惬意生活。

    苏隐没办法睡下,她推开被褥,披上衣服,轻轻地开了门。

    外面和里面一样冷,一样的黯淡无光。她走着,漫无目的。心底闪出一句问话:夜行陆府,不是鞭刑就是死罪。可是,她不怕,还有什么比活着更糟。

    远处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走过草丛。苏隐驻足。大家族想必都有些不光彩的事,她五岁那年见过仆人在林间私会,十一岁那年立了规矩,私会者驱出苏院。

    正当苏隐打算离开,远处又传来木块相碰声,“咯噔——“,柜子打开了。安静了半刻,“吱呀“又出声了。

    陆家进贼了?算了,这不归她管。她怕贼。前一刻她万籁俱灰,现在又觉小命甚重。

    没等她迈出一步,脚边不知什么时候匍匐着一条黄皮白肚的大蛇。苏隐一把捂住嘴,拔腿就跑,只顾得躲蛇,没成想一头撞在了梧桐树上,撞得两眼昏花,天旋地转。

    她揉了揉脑袋,见一个人影从窗子里跳出。那贼人许是沉迷于偷窃,没有看见她,等他反应过来,二人已是面面相觑。

    苏隐没敢动弹,面对窃贼,不知是求饶有效,还是硬刚更好。但,那贼人好像没有要杀她的念头。对方只是盯着她,打量,思考,又打量。

    敌不动,我不动。苏隐和梧桐树一样,站得笔直,站得沉静。身后传来熟悉的“窸窣“声,一个柔软的物体贴这草皮滑行。

    苏隐扭头一看,一小腿粗的大蛇向她爬来。她想都没想,闭着眼睛往相反方向跑。

    她刹住脚,喘着粗气,寻找那条蛇。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苏隐——“

    苏隐抬头,不自觉她站在了贼人的身侧。“你——“,她只觉得眼前人有些熟悉,一袭黑衣,中等身材。一双眼睛平淡无意,又略带惊讶。

    “你认不得——“,一语未落,他一把推开苏隐。

    一条黄皮白肚的蛇吐着芯子扑来,它扑了空。苏隐定了定心神,见他从怀中掏出匕首向大蛇刺去。一刀未中,一刀又起。

    大蛇佯装后撤,谁知一个反咬,直冲命门。男子侧身躲过,反手擒住它的咽喉,右手持刀,刺向蛇身。大蛇作痛,甩起尾巴缠住他的脖子。

    “七寸“,苏隐想起了蛇的死穴在七寸。

    男子没有理会,一刀插在蛇喉咙上,从前往后一划拉,蛇被他破成两半。黑红的血溅在他脸上,他扯掉脖颈上的蛇,扔在地上。

    他用袖口擦了擦匕首,看了苏隐一眼,转身离去。

    苏隐想去追问他是谁,但见他杀蛇利落残忍,那若是杀自己恐怕也不会手下留情。

    自家变以来,苏家平白无故多出许多敌人,往日相好的人也一改和悦,将旧事重提,总结出许许多多的委屈不幸来。苏隐怀疑,这莫不是另一个沈黎人?

    东方欲晓,天色朦胧。苏隐看了一眼地上的蛇,抱着双臂,一路小跑。

    清晨,扫地的小厮在陆老书房外发现一摊血迹,一条破肚的大蛇冻得僵硬,摆出一个“又“字。

    陆老闻言,赶紧阁下碗筷朝书房走去。他担心的不是死蛇不祥,而是何人步入书房。

    他踢了一脚蛇,细看它的腹部,明显是匕首划开的。谁会在他书房前杀蛇呢?这是警告吗?

    “昨夜值守在何处?“陆老问。

    “回老爷,是郭二千,抓起来待审呢“,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躬身说。

    “你去审!“,陆老发话了。

    “诺!“,管家颔首。微胖的身躯颇为灵活,没一会就消失在了院内。

    陆老走进书房查看,柜子、书壁、卷轴、花瓶,均无异样。门锁,窗户,也没有撬动的痕迹。他看了看左右,走到一幅画前,轻轻地扣了两下,见没有反应,长吁一口气,忐忑的心又回到了肚子里。

    陆老坐在案前,由蛇血想到了人血。他二十入朝,披荆斩棘,才有了如今的地位,官居三品,袭爵长平侯。没人敢说他是靠祖宗得来的官位,他陆丰盛是先显达,然后才有的袭爵资格。

    往日峥嵘岁月又重新浮现在眼前,陆老起身走到书壁旁,食指从左往右划,在一卷《庄子》处停了下来,他抽出书简,没有急着打开。等把书简平放在书案上,才小心翼翼地拨开。

    书简上篆刻着娟秀的字体,它时而张扬外放,勾绝挑厉,时而沉郁哀婉,轻点略顿。陆老单手抚摸着书简,从上到下。一滴眼泪落到“心“字上,他慌忙地从怀中掏出手绢擦拭。

    书房外,寒冰未化,风雪已停,太阳发出白光,耀得人睁不开眼睛。

    芙院里安静非常。婢女、小厮被一通乱打,又罚了许多银钱,眼下是大气不敢出,满腹牢骚不停。

    陆琳坐在梳妆镜前,白粉遮不住红通通的眼角。她右手腕缠着白绫,用左手描眉。

    昨日之事她心有余悸。除了被登徒子欺侮,更有那群妇人的口舌。她们将清白挂在嘴边,竟让王家主母做媒,索性嫁于登徒子。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委屈不过,气得要回府。一路上,她竟哭湿了手帕!

    陆琳心里郁闷,她想出去散散心,但又怕被人看见。索性,在芙苑里走走也是好的。

    天晴日朗,积雪未融,在阳光下闪着精光。瓦片已露出原本的青绿色,像雪中的树叶似的,一片片,一排排。

    “勾玉呢?“,陆琳问。虽隔几日没见,但她恍觉有了三四月。

    “小姐,您不能对他太好,整日不见着他的影儿,也不知道天天与谁厮混去了!雪堆到了脚跟儿,屋檐的冰凌子一掉一个准,都往人脖子里钻,还有石板路跟镜面似的,踩上去两腿打滑,这桩桩件件他都当没看见!也不知道招他来干什么呢,整日板着一张脸,比冰还冷人!“,侍女屏雀搀扶着小姐,喋喋不休起来。

    陆琳别的没注意,但说勾玉板着脸倒是真的,她点点头,表示赞同。

    屏雀见小姐赞许自己的观点,愈发放肆,“他哪是奴才,分明要当主子。小姐,我去给老夫人送东西的时候碰见他好几回啦,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忙些什么!“

    陆琳听进耳朵里了,她抓着屏雀的手,秀眉微蹙,“不要乱说,你知道夫人的脾气的,有些事在芙苑说说也就罢了,传到母亲那里,事情就不一样了。“

    屏雀一愣,点点头,“知道了小姐。“她没想到小姐对他这样上心。也是,小姐被夫人管得忒严,及笄后连一个陌生男子都没见过。勾玉那小子又模样白净,怎生不得小姐宠爱?

    正当陆琳准备回去时,迎面撞上了勾玉。他穿着深绿布衣,灰绳护腕,单手拿着木棍,朝陆琳作揖。

    “勾玉,你风寒好些了吗?“,陆琳听护院说他生了寒疾,卧床数日。为此,她还派人送过碳火和药膳。

    宗睨微愣,他拱手道,“多谢小姐关心,小人的病已经好了“,这是他无数个谎言中的一个,连他自己都忘了。

    “嗯,你的剑呢?“,陆琳见他拿着木棍。她记得勾玉是佩剑的,他入府的那一日就挂在腰上。

    宗睨又一愣,他疑惑地看了看陆琳,恳切道,“小人如何有资格佩剑。“这是实话,自打自卖人贩,他的剑早就埋在了树下。

    深青色的衣领贴在脖颈处,衬得他面容柔和,虽眼底尽是萧疏,却另有一番气韵。

    陆琳心生慌乱,她随意扯了几句话给搪塞过去了。无非是问他去做什么,他回答说去帮护院修房顶。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说下午。问他明日可否将芙苑的冰除一下,他说如果冰还没有融化,倒是可以。

    在勾玉走回,陆琳漫步在这游廊中,反反复复地走上几遭。

    他说没有佩剑。可是陆琳记得有一个少年是剑不离身的呀,她记忆中的人是谁呢?

    入夜,陆琳披着长发,坐在镜子前。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缓缓向下,在胸口停下。心脏“噗通噗通“地跳动着,亦如她的幻想。

    她脑海里浮现出那日宴会的场景。一个浑身酒气的男子抓着她的手腕,她往后扯,他岿然不动。厚重的手掌在冰凉的手腕上传来几许温热,这温热一直烧到了她的脸上,绯红一片。

    陆琳回过神来。这一次的回忆并不让她感到羞耻,反而使她心胸宽阔了几分。她解开手腕的白绫,走到窗前,迎风扔到黑暗里去了。

    她倚在窗边,冷风吹拂着鬓角。

    “小姐莫要吹风了,可小心着身子“,屏雀假意嗔道,她从衣橱里拿出一件金丝团绣牡丹披风搭在陆琳肩上。

    陆琳眼角滑落一滴清泪,她诧异地摸了摸脸颊,竟不知悲从何来。

    屏雀虽嘴碎,但并不粗心大意。她将一切看在眼里,默默地忙着手中的活计。她心里暗想:记不得才好呢,执着于没有希望的事儿,反倒是劳费心神。

    夜渐渐深了,无月无星,寂静到天明。

    翌日,宫里传来一件大事——太后薨了。王家罢宴,挂于梁柱的红绸一夜消失。

    依晋律,宫内外须禁酒肆、舞乐,诸王子孙于宫中戴孝,妻不同宿,府中无喜,直到丧满四十九天才可恢复如常。

    司马炽又苍老了几分。花白的头发遮了又遮,挡了又挡,还是一览无余的露在外面。他年不过五十,可脸容松弛,眼珠浑浊,张开嘴,牙齿道还整齐洁白。

    老了,老了。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叹息道。太后逝去的消息如同警钟一样,振聋发聩地提醒着他的大限。太后也就比他大八岁而已。

    他给太后的谥号是“仁善“。虽然太后不是他的生母,但太后自幼待他不错,曾在先帝面前夸赞于他,凭这份恩情在,她安然富足的过了后半生。

    “陛下,驸马已恭候多时了“,内侍在门边说。

    司马炽转过身去,背对铜镜。铜镜中的老人衣袍厚重,行动缓慢,两个袖子宽大,无力地垂在两侧。他像是被装进了一个华丽的套子中。

    “陛下安康“,驸马躬身行礼道。

    司马炽抬了抬手,示意他坐下。

    驸马腰间缠着白玉麻线,身着素衣,面露哀戚。

    “长公主还在守灵吗?“,司马炽冷不丁地问。在举国哀痛之时,他不能不悲伤,以免落了史官的口实。可相比于哀痛他人,他更悼念自己。

    “回陛下,俪阳已守了七日,茶饭不思,微臣也劝不过,这才来请陛下圣谕。“驸马说得恳切。

    司马炽叹了一口气,“她自幼养在太后膝下,情分自然深。“

    驸马看了司马炽一眼,急忙解释,“许是太后离去,俪阳觉得孤单无亲,这才生出不舍,她一向爱跟着陛下,眼下只有至亲劝慰,她才肯休息了。“

    至亲,多惹人心疼的名称。是啊,人生在世,纵有天下,然血脉至亲不过尔尔。司马炽心动了,他眉宇间郁结的哀愁忽然消散,起身道,“走,别让俪阳太累了。“

    驸马连忙起身,挤出一个单纯真挚的笑容,“陛下请——“。

    近日,驸马以照顾长公主为由,频繁往返于后宫与前殿。不知不觉,司马炽已拟用了他举荐的大量人才。其中有太原金谦乙,平阳倪匡,庐江奎太浚,益州谢轻。

    为不落人口实,驸马秉着不分南北,不论党派的原则,凡事孝廉公正,有才能之人,一律举荐御前。

    当然,话虽如此,实际运作起来还是很困难的。难道让他堂堂驸马去山野考察吗?不过是风闻谁有才能,谁是纯孝,然后再考量一下传话人的资产权势,再展望一下未来的利益。

    “啪——“,一个红戳子盖在官府文蝶上。临走之前,互相作揖,叮嘱道,“望君心怀黎民,勤勉终日,不枉我一片赤诚。“

    对方皆是,“以身许国,不负君恩“,不过尔尔。

    许府内。

    一个老者坐在案前,虽是老瘦,但精神矍铄,他一言不发看着许巽,嘴角微微上扬。

    “伯父,听说您云游去了,好在如今见到了您,也算圆了父亲的心愿。“许巽满是敬爱地看向老者。

    老者叹了一口气,“贤侄,老朽愧对令尊大人,早该找人把他绑来,也不至于半生潦倒!“

    “父亲志在山野白云,叔父不必内疚,反倒是小侄,耽搁数月才来探望叔父“,许巽连忙解释道。

    老者摆摆手,苦笑道,“我知你仁善,都是你那吝啬的叔母做出来的!“。等他云游回府时,才知许丛的妻子将他侄儿赶走了,他听闻后,敲着拐杖呵斥了她一番,命她备好饭食,下帖将人请来。

    “父亲与叔叔已有十年未见,世道混乱,叔母存疑倒也有理“,许巽倒希望是这样,他对许家亲情还是很看重的。

    “好,岫之对你的教养很好,宽仁明事,谦和君子,很好“,老者笑道。

    家筵上,他们絮叨了些往日旧情,孩提笑话,一时间亲切私语,氛围温馨。

    饭后,老者端起一盏茶,神思了起来。许巽也不叨扰,静身等候。

    “灵台,你对朝中局势,知之几何?“

    许巽被突如其来的问话惊了一瞬,他想了想,“虽是战乱,但世家无损,陛下若想再复洛城风光,必要依靠世家了。“

    老者点点头,“此番局势有建武之兆,只是不知谁能成文叔之事。“

    许巽闻言不免惊诧,叔父将时局比作东汉,谁会是下一个刘秀呢?

    “驸马的鼻子很灵,他嗅到了分权的气味,也想来争一争。“老者放下茶盏,凝神到,“金谦乙是王家故交,谢轻是谢家子侄,倪匡是陈御史的亲家,奎太浚追随的敬王,朝局本来是一盘散沙,让他这么一搅和,反倒分出了党派。“

    许巽目不转睛地听着,他对朝中局势知之甚少,论天下事,也不过是泛泛之谈。没成想,云游四处的叔父竟对朝中掌控得如此清楚。他望向叔父,一个穿着布衣,披着棉袍的老者,神态自若,洞若观火。许巽打心底里生出敬佩来。

    “哈哈,你肯定在想我这个老头子如何知道?“,老者调侃道。忽而笑容顿敛,神情严肃起来,“你要知道,梁州许氏一门耿介高洁为天下谈,这是操守;惠帝亲点辅政司之首,这是才能。太平隐,乱世出,这是君子。“

    这些话钻进许巽耳朵里了,深深地烙在了他心上。他是许氏一门,是君子之后。如今乱世,正邪相抵,他有何理由沉湎江湖,有何颜面得见祖宗?他恨不得立马做官,匡扶新业。

    入夜。许巽久不能寐,他对着黑乎乎的夜,仿佛看见了许氏一门的先贤。在这些高导遗风之中,他看到了自己。他带着高帽,穿着紫绿官袍,手执圭皋,指摘时弊。

    不知过了多久,眼皮渐渐沉重,他呼呼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