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How The Steel Was Tempered》
别墅二楼,书房,灯光突然亮起。
顾义甫一袭素白长袍,身形款款立于红木书桌之后,他随手拾起桌上的一本书捧在手上,乍一看很有几分读书人的风度和韵味。
顾义甫少年时不读书,发迹后才察觉自身才识文化的不足限制了自己的发展,又才重新将书本捡起。
如今之顾义甫,若单论外表和气度,看起来并不像是曾经拉过黄包车的车夫,他那一身书卷似的和气,不像起身于草莽,说是教书先生,或许相信的人反而不少。
此刻透光房间的灯光,隐隐能看出他手上之书朝下的封面上,写着《狂人日记》四个字。
这是顾瑾拿来让他看的,说是写得很深刻,学校的老师和同学都喜欢看,他也就放一本在书房,姑且翻之,当做完成闺女布置的任务。
“老爷,阿福说陈世襄傍晚时又去找小姐了,我们需要做些什么吗?”
祥叔一身灰色长袍,欠身站在书桌外,朝对面的顾义甫轻声问道,说话时面容似有几分厉色隐存。
按他的想法,像陈世襄这种祸害,敢打小姐的主意,简直是比癞蛤蟆打天鹅主意还要恶劣的,这种人还是装进箱子沉到黄浦江里,一劳永逸比较妥当,免得留下什么祸患。
不过这一切还得老爷做主。
顾义甫轻摇了摇头,淡声道:
“阿祥,杀人永远是最后的选择,人一旦杀了,就再没有余地了,你我年纪都大了,杀性不可过重。
“陈世襄暂时先别动,他借小瑾之事贸然找上门来,既不求财也不求事,不知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先看看再说,左右也不过只是一个蚂蚱,蹦跶不了多高。
“他要是安分老实,这事就到这里,毕竟是小瑾先找上去的,他把小瑾安全送回来,算我承他一个人情,以后找机会还给他就是。
“他要是另有什么心思,现在他去纠缠小瑾,以后我们也有理由光明正大地处理掉他,到时即便他是特务处的人,他姓戴的也不好说什么。”
祥叔闻言信服地点了点头,果然还是老爷这安排妥当,既然暂时不杀,那回头就把找来的人先散掉。
“听小瑾说写这本书的周先生病了,她喜欢这人写的书,一直想着要去探望。
“你回头联系几个医生,以小瑾的名义去探望探望,那边要是有什么需要的,全都安排好,小瑾就别让她去了。”
祥叔看了看老爷手中的书籍,将《狂人日记》这名字记下,然后点了点头。
“老爷放心,我会安排好的。”
说完这话,祥叔面色略微犹豫了一下,张口欲言,却又没说出话来。
顾义甫目光虽然一直在手中的书上,但似乎还是察觉到了祥叔的异样。
“还有什么事吗?”顾义甫目光从书上移开看向祥叔。
“老爷,刚出了小姐这事,虽然我们控制住了消息,但陈世襄那边到底有没有把事情说出去也不好说。
“送给红党的那批物资,你看要不要往后缓一缓,万一不小心让特务处给盯上——”
后面的话祥叔没说出来,但他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明白。
顾义甫将书放到桌上,眉头略微皱了皱,思索片刻才道:
“那就先停一下,事情要往长久了看,不能只求一时。
“你回头从另外的渠道,先找一些他们急需的物资想办法送去给他们应急,我们手里的物资往后拖一拖。”
“老爷,我们这么冒险替红党运送物资,这值得吗?这里面我们不仅没半分收获,冒的风险却是不小。”祥叔不太理解地说道。
顾义甫笑了笑,缓步走到窗边,看着天上那轮明亮的弯月,目光也随之变得悠长。
“祥叔,咱们做生意的,不能只看着眼前这三分利,目光需得放长远些。
“我是不懂他们那些什么主义的,但我懂老祖宗传下来的话——得民心者得天下。
“如今红党看似势弱,偏居西北一隅,但他们深得民心啊。
“你常在外面跑,那些底层的工人和农民对红党是什么看法,你应该是很清楚的。
“再看国府,貌似如日中天,可事实上呢?
“他们正在失去人心!
“国府所拥有的人心,只是那么一小撮人的。
“可那一小撮人能代表什么呢?他们的数量比起中国数万万的农民和工人,何其微小?
“两千多年前的荀子早就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看国府这艘船,早晚都是要沉的。
“别的不说,就说我顾义甫为什么能有今天?
“当年若不是我将苏北来的那些车夫苦力团结起来,你觉得我能有今天吗?”
顾义甫从小便生活在底层,当年他也只是个从外地来的臭要饭的,能进入车行拉车,都是靠着别人介绍。
他能有今天,靠得就是当年在底层以义气为先,团结了同为苏北之人的老乡们,靠着他们的支持,他才能一步一步走到现在。
因此,他深知团结底层之人,到底有多重要。
“你别看那些底层之人弱小散乱,那只是因为没人能将他们拧成一股绳,一旦有人将他们组织起来,他们能爆发出的力量,绝对是惊天动地的。
“我顾义甫能力有限,只能靠着草莽手段团结一些同乡在身边,但饶是如此,也成就了今天的苏北商会。
“红党呢?
“他们想要团结的人,可是那数万万人。
“这样的组织,若不能将其扼杀于萌芽之际,那早晚有一天,是要让他们翻了这天地的。”
顾义甫语气中是满满的感慨,他若不是出身底层,对这些事,或许也不会有这么深的感触。
窗户边上,陈世襄脚踩着墙壁上的凸出,双手扣着能抓住的地方,身体紧紧贴着墙壁。
他本是想着从这扇窗户进入别墅二楼的,但没想到,他还没靠近窗户,里面就亮起了灯,现在窗户边上更是传来了顾义甫的声音。
此刻听着里面的对话,陈世襄心里有些惊讶,他如何也没想到,顾义甫居然和他们红党也存在联系,跟他竟然也算是半个自己人。
合着老方先前想着通过顾瑾来影响顾义甫,根本就是多此一举,人家老顾思想觉悟高着呢!只是或许是因为顾义甫身份特殊,故而老方并不知道这事。
而且看这模样,不仅是老方不知道,恐怕就连顾义甫的女儿顾瑾都不知道这事。
隐藏的还真够深的!
如今这形势,恐怕没多少人,会认为最后的天下是红党的,但偏偏顾义甫就敢有这样的认知。
真不愧是从黄包车夫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人物,小瞧不得啊!
陈世襄心里正感慨着,屋内又传来一个女声。
“老爷,晚餐好了,小姐让您下去用餐。”
“……”
几声应答后,灯光依旧亮着,但屋内却没了声响。
陈世襄竖起耳朵贴在墙上仔细听了听,确定房间里没了人,心头不禁一喜。
像个壁虎一般在这里扒着墙壁,对他的肌肉而言也是个不小的挑战,事实上他的双臂和双腿肌肉都已经在跳动着抗议。
当下连忙手脚并用,他很快便爬到窗户边缘,顺利地从窗户进入了房间。
“看来是顾义甫的书房。”陈世襄心里闪过这个念头,随即便仔细清理起自己进来留下的痕迹。
陈世襄对顾义甫的书房不感兴趣,清理干净痕迹,他小心翼翼,不漏一点脚步声地走到书房门边,将门打开一条小小的缝隙。
确定门外的走廊里没人,陈世襄推门而出。
上次来时他就注意到,公馆里负责安保的人都在别墅外面,在别墅内并没有人,这对他而言是个好事,不然他想要找到顾瑾的卧房并潜入进去,难度又得翻上几倍。
“顾义甫和顾瑾都在楼下吃饭,现在是我行动的最好时间。”
陈世襄朝楼梯的方向看了一眼,一点时间不敢耽搁,当即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搜寻起来。
每打开一扇门前,陈世襄都会将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倾听里面的动静,确定里面没人再开门。
“还好这具身体五感敏锐的变态,不然这种活根本干不了,稍不注意就得暴露。”陈世襄心里很庆幸。
有惊无险,陈世襄顺利地找到了一间一看就是年轻女孩的房间,房间内有个化妆台,上面摆放着许多化妆品。
另外室内还有一个单独的洗浴间,以及通向外面的一个阳台。
“应该就是这里,顾义甫太太去世后就没有再娶,整栋别墅里能有这种房间的女性,应该就只有顾瑾了。”
陈世襄从怀里抽出一张信笺,四下看了看,不确定放在哪里比较合适。
“会走进这个房间里的不一定只有顾瑾,或许顾义甫会进来,或是丫鬟佣人也有可能,我必须得确定拿到这封信的人是顾瑾才行。”
陈世襄心里刚闪过这个念头,随即看到了什么,他双眸一亮,快步走到床边。
床头柜上除了台灯外,还放着一个相框,里面是顾瑾穿着大学校服的照片,这帮助陈世襄进一步确定了房间的主人。
此外,在相框旁边还放着一本封面印着外国画的英文书籍和一支钢笔。
“这本书这么早就出来了吗?我还以为是五六十年代才出现的呢。”陈世襄心头有几分汗颜。
“不过这书是描写无产阶级革命的,应该是被国府划入禁售之列的书籍吧?”
这想法刚生出,陈世襄便想到了顾家的家势,顿时便不再纠结此事。
“书籍这种东西,就算其他人进入这个房间,多半也不会乱动,而且这栋别墅里,除了顾瑾,其他人也不一定懂英文。
“顾瑾将书放在这里,很可能是睡前看的。”
陈世襄想到这儿,拿起书,随意一翻,便翻到了夹着精美书签的一页,上面还留有一些娟秀的小字。
是一些感想。
他没有犹豫,直接把信笺夹在其中,正要放回原位,陈世襄忽又想到什么,再次打开书籍,将硬纸做成的精美书签撕成两半,一半放回书中,一半自己留下。
又拿起那支钢笔,在信笺上添了两句话。
“最好是确定顾瑾看到书信后再离开,这样才能万无一失。”
目光在屋内扫视一圈,陈世襄首先排除了洗浴间,顾瑾回到卧室,很可能会先去那里洗漱,到时他没地方可以藏身。
最终,陈世襄走到阳台上观察了一圈。
阳台对着的是公馆内的花园,外面也有巡逻站岗的人,但相对较少,而且现在是晚上,光线也相对较暗。
“一会从这里下到花园,再从花园里离开,倒也方便。”
陈世襄仔细观察了一圈,确定从花园离开的方法行得通后,便再次回到卧室内,等待着顾瑾的到来。
时间在陈世襄的心跳中流逝,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没过多久,门外的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
陈世襄耳朵动了动,闪身离开卧室到了阳台上。
很快,卧室内的灯光全部打开,陈世襄透过阳台的玻璃门,确定进来的人是顾瑾。
她嘴里哼着欢快的小调,看来心情应该不错,或许和先前顾义甫说的那位周先生有关。
陈世襄没看到那本《狂人日记》,他也因此没心思去探究那位周先生是谁,老方说了,顾瑾的身份只有他一人知道,那对方多半不是红党,如此就和他没多大关系,他现在只想亲眼看到顾瑾拿起那本书,亲手取出里面的信笺,如此他就可以放心离开了。
等待中,顾瑾果然先去了洗浴间,过了约莫半个多小时,才穿着一身真丝睡衣走了出来。
陈世襄躲在阳台上,目光在顾瑾和书上来回打转,躲在阳台这里,他身上已经被蚊子叮咬出好几个红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