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安歌和童可妍被困在残破的专用型“后裔”驾驶舱里已经过去了整整七天。

    在最开始的几天里，驾驶舱不断撞击到太空中的小型天体，幸运的是，几乎每一次撞击的对象都比机体残骸要小得多，移动的速度也因为这些撞击而逐渐慢了下来，直到第四天的时候，速度已经慢到凭借肉眼和感官几乎察觉不出来的程度。

    七天里，童可妍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清醒的时候除了按照沈安歌的每日定量吃些东西和补充水份之外，几乎都会东拉西扯的说一些没有固定思路的话题，而这些话题也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变得没有头绪。

    比如，詹姆斯·雷德未来可能的阴谋，曙光号也许会错过攻击星蝗母舰最佳的时机，刘宇辉有没有催促她递交各种报告，芮妮·周去哪了，为什么沈安歌会在她的房间里，等等等等。

    沈安歌每次都配合着她的问题，一件一件耐心回答，直至她再次沉沉睡去。

    他很清楚，童可妍的这种状态是因为伤势没有得到及时治疗加上食物和饮水严重不足而导致的身体机能下降和精神幻觉。

    这几天，他几乎没有吃太多东西，喝水的量也仅仅以能维持生命为标准。

    11天，这是他按照“后裔”储备的应急干粮和水以两个人的平均消耗计算出来的最长维持时间，但是，只要其中一个人每天的摄入量低于计划标准，那么，这个时间就会被延长。

    实际上，童可妍昏睡的时间里，沈安歌几乎也在用睡觉将身体的消耗降低到最小。只不过他会带着头盔睡，并且把头盔里的通讯和驾驶舱的收音频段调成一致，而且音量调到了最大，这样童可妍只要醒来发出任何声音，他第一时间都能听到并且清醒过来。

    睡不着的时候，他会天马行空地任由脑子想像各种事情，UUMA的设计和改良、地球上现在的情况以及父母可能的遭遇、军营里那些流浪猫们、童可妍说的那些关于前任舰长和现任舰长之间的奇闻，还有放在住处门口那把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间去归还的属于伊芙·安吉尔的油纸伞。

    其他时间，他会一直观察童可妍的反应。

    虽然早在童可妍成为曙光号UUMA部队指挥官的那天开始，她的照片和各种风评就已经传遍了整个部队，谁都知道这是位长得相当不错，个子娇小身材却凹凸有致，指挥能力和战略素养超群的完美型女军官。但是，像这样彼此近距离接触这么长时间并不是谁都能有的体验。

    开始的时候，沈安歌会让自己的视线刻意避开童可妍的方向，但自从三天还是四天前她在睡梦中清楚地喊出一身“妈妈”之后，沈安歌就开始对这位目前曙光号上最有权力的女性开始感兴趣起来。

    曾经的UUMA部队指挥官，现在的副舰长兼军事防卫部部长，这样的女性不是应该不苟言笑，言行中都充满威严和不可靠近的绝对气场那样的高冷形象吗，居然也会在最没有防备的时候像普通的女孩一样呼唤妈妈。

    有时候看着她熟睡的样子，沈安歌会不自觉地想起两次和她在非正式场合的谈话，两次都在同一个位置，两次沈安歌都在喂猫，两次的谈话都不轻松，特别是最后一次。

    回忆着当时的场景，沈安歌觉得，也许人都有着要强的一面，或者可以说是伪装的一面，就像身着上校军服站在舰桥指挥席的童可妍，想来一定丝毫不能露出迟疑和胆怯，而现在这种时候却暴露出心底最真实的脆弱和渴求。

    那，自己呢？沈安歌想，自己平日里那些无只要自己认定是对的就毫不顾忌所谓他人眼光和看法的行径，是不是也是一种要强？那些自信通过瞬间思考得出结论就一定要去执行的，嗯，偏执，算不算一种以要强或者自尊为名号的伪装和防御？那，自己一个人在住处的床上陷入沉睡时，也会发出脆弱的梦呓吗，也会发出心里的渴求吗？

    “沈安歌。”

    如果睡梦中的自己才是最真实的自己，那么当听到自己最在意的人呼唤自己时会是什么反应呢？又如果听到最讨厌的人喊自己名字时又会露出什么表情呢？

    “沈安歌——？”

    假设这次回不去了，在临死前，放下那些平日里无意识的却又是必须的伪装和防御的时候，自己又希望最后听到谁的呼唤呢？

    “沈！安！歌！”

    恍惚间回过神来，沈安歌发现童可妍竟然叫了三遍自己的名字。

    “是！”他下意识地想起身敬礼，但无力的身体却没有响应大脑发出的这个指令，“抱歉副舰长，我走神了……你是要喝水吗？”

    “你是在盯着我看吗？”童可妍无端端地问道，声音显得很有精神。

    一时之间这个问题让沈安歌脑子转不过来，感觉有些无从回答。

    “以前在军校的时候有位教授曾经说过，”童可妍睁着眼睛看着驾驶舱的顶部，“人类的皮肤是很神秘的组织，不对，他的原话是‘诡异’，通过皮肤的触感，人能察觉到几乎不可能感受到的触觉，比如你被一个人盯着看，你就会无意识地朝那个人的方向看去，因为皮肤在警告你的大脑。我刚才就有这种感觉，醒来刚一睁开眼睛就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然后喊了你几遍都没有回应。”

    沈安歌没有说话，一来不知道怎么回应对方这个话题，二来，似乎刚才的思绪还没有被意识给拉回来。

    “我想吃东西。”童可妍语气一下子软下去说，音调里似乎还透着几分无力。

    沈安歌撑起身子拿过一包压缩食物撕开封口，掰碎一块喂到童可妍嘴边。童可妍咀嚼着，顺道又从递到嘴边的水壶里喝了一些水，将食物混着水吞下肚子。隔了一会，再次开口说：“沈安歌，你说如果当初从地球逃走的只有我们两个，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沈安歌不由得一笑，说：“不知道。不过，按道理我们活不了这么久。”

    童可妍啧了一声说：“让你想像，不是让你推理。”

    “也许，”沈安歌认真的想了一下说道，“可能和现在这个样子没什么区别，唯一不同的就是现在我们还有获救的可能，但如果只有我们逃出来了，那只有等死。”

    “死不好吗？一切都结束了，不用思考，没有烦恼，我觉得挺好。”

    “人都会死。但是人都怕死。”

    “怕？为什么要怕？既然都会死，那就跟吃饭喝水，就跟出生长大，就跟恋爱结婚一样，有什么可怕的？”

    “可能对人来说，所有的开始都是好的，结束都不算是好事吧。”

    “啊，对了，”童可妍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芮妮说我们很配，你有没有想过要和我结婚？”

    沈安歌没有说话，伸手摸了摸童可妍的额头，温度有些烫手，又翻了翻驾驶服上配着的医疗包，发现里面能用的药几乎都用光了。

    看了看童可妍瞪大眼睛的样子，再看了一眼水壶，沈安歌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样从医疗包里拿出一些纱布，一点一点从水壶里倒出水浸湿大半，小心地平平整整铺在童可妍的额头上。

    童可妍愣愣地任由沈安歌把浸水的纱布放在自己额头上，又张开嘴巴机械地吃着送到嘴边的食物和水，没多久，那双几乎没眨过的眼睛再次变得暗淡起来，开始有了慢慢闭上的迹象。

    沈安歌放开水壶，将童可妍额头的纱布翻转个面，然后轻轻拍着她的手臂轻声说道：“睡一会吧副舰长，再睡一会，我看着你。”

    童可妍闭上眼睛，没过多久鼻息变得沉重起来。

    沈安歌继续轻轻拍着她，脑子里也变得混沌起来，还残存着的意识里突然针对刚才那个问题开始认真地思考起来。

    如果这个宇宙中，自己和童可妍是仅存的两个人类，那他们会不会结婚，会不会生子，会不会有着正常人应该有的一生？

    想着这个没有结论的答案，一股不可抵挡的困意袭来，沈安歌逐渐停下轻拍着童可妍的手，自己也慢慢陷入沉睡。

    曙光号舰桥里，在不知道多少次强迫自己清醒之后，芮妮·周面前指挥系统一直开着的通讯突然传来一段杂音。她一下惊醒过来，一把抓起通讯喊道：“什么情况？重复！说清楚点！”

    短暂的信号校准之后，通讯里发出了清晰的声音：“报告舰桥，接收到探测仪反馈信号，目标确认程度，76%，请指示。”

    芮妮·周睡意全无，一把将垂落在额前的头发朝脑后薅去大声喊道：“还指示个屁！马上到目标位置确认！”

    在没有收到芮妮·周的命令之前，艾莉丝和桥本三郎早已让自己专用机的动力系统全速爆发朝着探测仪指示的坐标飞去。

    这是探测仪播撒出去之后第一次有信号反馈，而且指数居然这么高，这让芮妮·周原本昏沉沉的脑袋瞬间清醒过来。

    76%，这个数值基本上已经可以断定童可妍和沈安歌的下落已经清楚了。

    查了一下坐标的位置，芮妮·周暗暗吃惊，没想到两人竟然漂到了那么远的地方。接着，心里又升起另一层不安，这么长的时间，两人是活着还是已经……

    “后裔”和“刑天”作为狙击和中远距离火力支援机体，在天海重机的设计之初并没有像“夜叉”那样考虑紧急情况的逃生问题。由于距离前线远，所以基本上没有配置类似“青鸟”那样的逃生系统，只有标准的应急食物和水，在遇险之后可以让驾驶员在保证相对安全的情况下等待救援。

    开了那么多年“后裔”，芮妮·周很清楚那些应急食物和水的储备情况，标准配置是让驾驶员在三天内有充足的吃喝补给，这也是综合了曙光号这样的移民船整体的救援能力而制定的。

    但现在已经过去了七天，而且消耗的主体是两个人，这让芮妮·周在欣喜之后立刻陷入了另一种近乎绝望的担忧。

    一分钟，五分钟，十分钟，半小时，一小时，芮妮·周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呼叫一遍冲在最前面的艾莉丝和桥本三郎，但那逐渐缩小的距离似乎永远没有止境的时候，这让她感觉心乱如麻，甚至有一种特别渴望喝一口秦枫特制的冷饮的冲动。

    芮妮·周暗暗克制自己，不要急躁，不要乱了方寸，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正确应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一切。

    大概一个小时之后，一直沉寂的通讯终于再次发出了声音：“舰桥，我是艾莉丝，发现目标，童可妍上校和沈安歌少尉存活，但继续紧急治疗，请派出增援，重复，请派出增援！”

    “收到！”芮妮·周一把抓过通讯，“原地待命，护卫部队和救护部队马上出发！”

    这一声通讯对芮妮·周来说简直像是圣诞节和春节同在一天的喜悦，她克制着充盈着眼眶的泪水，接通机库的通讯命令道，“特种作战部队，立刻出发支援营救！”

    然而，通讯的反馈一片杂音，瞬间，芮妮·周的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感觉。她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在舰桥里的士官们，手却悄悄朝军服齐膝短裙大腿内侧的手枪摸了过去。

    舰桥里此起彼伏发出各种通讯的呼叫和应答声，每一名当值士官似乎都正常的在尽忠职守完成着自己的工作。

    突然，有士官大声报告道：“报告，伊万·切里舍夫少校申请进入舰桥。”

    芮妮·周第一反应是，坏了！

    UUMA整备负责人通常情况下不可能来舰桥，要么是接受特约的会面，要么是机库出了大乱子。

    芮妮·周按下舰桥大门的开关，只见伊万·切里舍夫满脸鲜血地扶着门框站在那里，嘴里的雪茄已经断成一小截碎块咬在牙齿中间。

    “伊万老爹！出什么事了？”芮妮·周离开座位跑过去一把扶住对方粗壮的手臂。

    “中校，警备队控制了机库……”伊万·切里舍夫喘着粗气说道，“大约四十多架机体强行离舰，去向不明，咳咳……”

    芮妮·周连忙将伊万·切里舍夫扶进舰桥找了个空位坐下，招呼一名士官过来帮着处理伤口。

    伊万·切里舍夫推开拿着医疗包的士官，边喘着粗气边说道：“你找到副舰长的消息刚传到机库，警备队马上就冲了进来。”

    “警备队？”

    “对，警备队。据说是接到了舰长的直接命令，为了控制某些怀有特殊意图的人破坏营救副舰长的计划，然后采取强制手段夺取了机库的控制权。”

    “然后呢？”

    “之后几十架早已准备好的机体直接突破阻碍离开了曙光号。中校，我觉得他们的目的不是营救，而是……咳咳……”

    伊万·切里舍夫止不住的咳嗽起来，而芮妮·周的目光中充满了战意。

    “好吧，既然对方先捅破了窗户纸，那我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老爹你先休息会。”芮妮·周说完返回指挥席，从裙底一把掏出手枪对着舰桥喊道，“在这里所有不听命于童可妍上校和我的人，给你们十秒钟的时间离开舰桥！否则，不要怪我手下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