掸了掸灰尘，童可妍对着镜子将军帽工工整整地戴在头上。

    按照舰长詹姆斯·雷德发布的统一命令，原来帽子正中间的地球军军徽已经被她摘下，帽檐上看起来显得有点空，这让她很不习惯。

    据说新的徽章正在设计当中，甚至有传闻说军服的颜色和式样也会有变化。昨天舰桥里的女官兵们还私下兴致勃勃地讨论未来的军服什么颜色比较好看。

    童可妍觉得无所谓，如果一定要选，现在的她倒是觉得黑色更好，那种像丧服一样的黑色，正好用来祭奠点什么。

    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想了想，她从衣柜里取出一件风衣穿上，小心地把有着中校肩章的军服藏在风衣里。

    逃离地球已经整整一周了，也是童可妍从上尉军衔升为中校的第五天。她被晋升的理由是“在艰苦而伟大的曙光号防卫战中所展现出来的优秀指挥才能和卓越的胆识及勇气”，至于连升两级的原因则是暂时没有合适的授勋制度，而且曙光号目前亟需军事人才，所以将勋章折算成了军衔，从原来的上尉直接晋升为中校军衔。

    还能这样……？晋升令下来的那天童可妍觉得这个决定好像有点儿戏。不过，她并不开心。——这样的晋升，总给她一种是凭借着无数人流淌的鲜血换来的一样。“一将功成万骨枯”，她觉得自己担不起这份沉重。

    而且，随晋升令一起传到她手里的，还有父母最后的留言。

    现在的她不愿再去回想里面的内容，虽然老人的每一个神态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历历在目。

    老人家没有接受刘宇辉派出专人护送登舰的邀请，而是选择了留在地球，原因是不想给大家添麻烦，也不想让女儿被人落下动用特权的口实而影响在未来日子里的发展。

    这样看似无法理解的理由，却让童可妍心碎不已，也许只有亲生孩子才能明白父母在其中包含着的对自己的无限疼爱。

    母亲哭泣着，矛盾地诉说着留在地球的决心和对女儿的不舍，父亲则用惯有的一家之主语气嘱咐着那些所谓家国大义。

    那天，童可妍不知道自己哭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只记得回到舰桥岗位时，相当长时间都无法看清指挥屏上的那些信息和数据。

    摇摇头，童可妍让自己停止回忆这些一想到连呼吸都会痛的事情。她关上门，离开住所，朝UUMA机库走去。

    今天她休息，虽然是刘宇辉下的强制命令，让她必须回住处好好睡上一觉。但是，起床后她还是决定去一趟机库，一来看看战后机库的整体情况，二来，大部分驾驶员都一直在那里帮忙进行机体维修和其他整备工作，她也想看看他们。

    虽然高级军官在曙光号上享有开车的权利，但童可妍仍然选择了步行。她感觉自己很久没有走路了，呼吸一下舰桥外的新鲜空气可能会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而且，刚才出门时发现镜子里的自己脸色不太好，特别是嘴唇有些发白，她想着绕个远路去一趟商业区为自己买支口红。

    在曙光号刚进入月球星港进行补给而地球军还没有发起进攻时，那些想要留在地球的人们还是得以成功离开，也有相当一部分人凭借各种方法成功登上了曙光号成为了这里的新居民。

    童可妍看着商业区里的人们，很容易就能分辨出那些曙光号的新成员，——曙光号内部与普通城市并无二致，但这些新人们还是带着好奇的目光四处张望，眼神中充满劫后余生的幸运和欣喜。

    走到以前经常光顾的品牌店前，童可妍随意地看着一排排的口红色号。

    一名熟悉的店员迎过来寒暄，表达着对军队保护曙光号的感谢，询问着童可妍的身体情况，然后开始介绍起最近流行的单品和颜色来。

    童可妍心不在焉地听着，不时点头，最后还是拿了一支自己已经用惯了的单品。离开时，店员取来一个小小的气球递到童可妍手中。

    “这是我们为了纪念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而特别定制的小礼物，希望每一个人都有更加美好的未来，请收下。”

    童可妍道谢接过，看到气球上用可爱的字体印着两个字：“新生”。

    搭上商场内的观光扶梯，童可妍用两个指头捏着气球的塑料柄随意转动着，发现身前一个金发小姑娘不时回头盯着自己手中的气球。

    看着小姑娘眼巴巴的神情，童可妍微笑着把气球递了过去：“来，送你。”

    小姑娘看看童可妍，又看看气球，怯生生地朝身边牵着自己手的男人躲过去，却没有注意扶梯已经到底，脚下一软，幸好被身边的男人一把提起，重新放回安全的地面上。

    “莉莎，小心一点。”男人帮小姑娘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后回头看向童可妍。

    看到男人身穿UUMA驾驶员军服，再听到他的声音，童可妍微微一愣，然后试着问道：“你……是那个带着民用船在机库外面帮忙维持秩序的驾驶员？”没等对方反应，她又补了一句，“那个违抗命令单机去救民用船的也是你？”

    这个男人正是沈安歌，他立刻立正敬礼：“曙光号UUMA部队第12‘夜叉’小队驾驶员，沈安歌！”

    “童可妍，曙光号UUMA部队指挥官。”童可妍回了个礼。

    沈安歌第一次面对面见到这位鹅蛋脸高鼻梁薄嘴唇，黑色瞳孔里透出英气的女指挥官，感觉对方比起在通讯上显示的头像要显得更漂亮一些，身材似乎也要更柔弱一些。

    看了看躲在沈安歌大腿后面只露出半张脸的小姑娘，问道：“这是你孩子？”

    “不，”沈安歌摇头道，“是前队友的妹妹。”

    童可妍显然明白“前队友”的含义，不自觉地露出怜爱的微笑，蹲下来再次递出手中的气球，温柔地说道：“送给你的，拿着吧。”

    小姑娘抬头看了看沈安歌，得到示意后才慢慢接过气球，爱惜地捧在手里。

    “只剩下她了？”童可妍站起来轻声问道。

    “不，父母也还在，就在那边买一些生活用品。刚安顿下来，对情况不熟，所以我趁今天休假出来陪陪他们。”

    童可妍点点头，顿了一会又问道：“你违抗命令去接应的，就是他们是吧？”

    “是。”沈安歌点点头。

    之后两人沉默下来。沈安歌保持着立正的姿势，童可妍则看着金发小姑娘。两人似乎都若有所思，沈安歌回想起亲眼目睹杰克被敌人洞穿机体爆炸的场景；童可妍则在想，幸好有人违抗了自己的命令。

    不一会，杰克的父母提着东西走了过来，沈安歌分别作了介绍。

    杰克的双亲并不年迈，和善地和童可妍打着招呼，眼神里却仍能察觉到丧子之后的悲伤。童可妍心情很复杂，简单寒暄后朝杰克父母敬了个军礼，然后转身快步离开。

    为了适配与地球同步的气候环境，曙光号内吹着5月初夏那种既能温暖心情又偶尔让人感觉有些发凉的微风。

    童可妍想摘下军帽放松一下盘着的长发，但一想到重新梳理时的麻烦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原本因为超出机库容纳上限而不得不停在街上的大量UUMA机体，在伊万·切里舍夫少校超然的整备能力下，现在只剩零零散散的几架站在路边和空旷的广场上。这位随时随地叼着雪茄被驾驶员们称为“伊万老爹”的整备军官在报告里轻描淡写地描述说，由于采取了合适的手段，原本只能满载800架的UUMA机库目前已经可以容纳约1200架，而且还有继续改进的空间。

    童可妍很好奇到底是什么“合适的手段”，可以在短短一周不到的时间内将机库扩容这么多。

    从一架“夜叉”旁边走过，童可妍抬头看着还残留着弹痕的机体，她脑子里莫名出现杰克父母的样子。也不知道自己告别时那个军礼到底是为了抚慰两人的悲伤，还是为了祭奠那位素未谋面的故去军人。

    突然，指挥屏上跳动的信息、驾驶员的怒吼、耀眼的爆炸、死状不一的尸体、碎裂的机体残骸、支援部队的通讯、来自地球的恶毒咒骂、如狂潮般的星蝗、汉默将军的肖像……所有一周前大战中所经历的一切毫无征兆地一齐浮现在大脑中，所有景象所有声音全部杂乱无章地交织在一起，如同夜半突然响起的巨大敲门声，猛烈地撞击着童可妍的内心。她感觉胸口有什么东西在快速地不断凝结，在抑制心脏的跳动，在堵住所有的气管让她无法呼吸。

    她想挣扎，想逃出这种情绪，身体却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瞳孔里映照出同样静静矗立着的冰冷机体。

    不远处，一群鸽子突然腾空而起，翅膀奋力扇动的声音将童可妍从痛苦的回忆中救了回来。她像即将窒息拼尽全身力气挣扎着露出水面一般用力地深深吸进一大口空气，随即喉头一阵发刺，剧烈的咳嗽让她蹲下身去。

    刚刚平复一些，妈妈和爸爸的身影又出现在眼前，一瞬间，她想不顾一切放声大哭，却又感觉哭不出来。

    一名路过的年长女人走了过来，伸出手慢慢扶起童可妍，女人无声地看着她的眼睛，像是熟识的长辈一般将她从军帽里散落出的一缕头发轻柔地别到耳后，然后露出一个既像同情又像鼓励的微笑，再抚了抚她的肩，最后转身离去。

    童可妍望着慢慢远去的年长女人背影，低下头吸了吸鼻子，轻轻叹出一口气，转身迈步朝距离已经很近的军事区大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