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可妍感觉自己的手指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心跳很快，呼吸也开始有些不畅。眼前指挥屏快速更迭着的各种信息竟然让她有些麻木，——那种因为高度紧张而导致大脑思考迟缓的麻木。

    舰桥里各个岗位紧张汇报和联络的声音此起彼伏，虽然每个人都极力保持着军人应该具备的沉着素养，却没有人能够成功隐藏表情中透出的丝丝慌乱。

    “机库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副舰长刘宇辉少将稍微转身朝UUMA（宇宙泛用性机动装甲UniversalUniverseMobileArmor）部队指挥官童可妍上尉问道。

    “战斗单位整备完成率为73%，补给单位和工程单位全部整备完毕。”听出自己的声音也有些发抖，童可妍快速汇报完毕之后不自觉地轻咳一声当是掩饰。

    “战斗单位速度太慢，加快！”

    “是！”

    “报告！”通讯士官大声汇报道，“星蝗母舰保持在地球防卫圈武器射程外，释放出的作战单体数量持续增加。地球防卫军UUMA部队正在迎击，但总体受到压制。部份星蝗突破了防卫圈，朝月球星港去了。”

    刘宇辉撇着嘴冷哼一声：“这才开战几分钟，防卫圈就被突破了，一帮没用的东西！”

    童可妍切换到长程监测画面，防卫圈的实时战况立刻映入眼帘。

    若干战斗堡垒组成的环状防卫圈上，口径巨大的动能电磁炮、光束炮持续进行着射击，导弹阵列也不断地喷射出无法计数的各式导弹，交织成一张覆盖面巨大、纹理杂乱的火力网。数以千计的不同型号UUMA在己方炮火的掩映中，正极力地保持着战线与环状防卫圈的距离。

    可是，看起来这种努力似乎是徒劳的。一股磅礴的黑红色浪潮正持续涌动着，一波接着一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推赶着UUMA阵线朝着防卫圈的位置靠近。

    而且，这种由星蝗个体本身的颜色汇聚而成的黑红色浪潮已经冲破了UUMA阵线的一小截，如同注入到清水中的墨汁一般，正顺着缺口迅速侵染着UUMA部队与防卫圈之间原本空旷的空域。

    其中一小股黑红色浪潮急速接近月球星港，随即，星港开始闪烁起代表战斗的独有光亮。很快，这种光亮闪烁的频率越来越高，面积也越来越大。

    突然，在无数闪光中迸发出几道亮眼的光芒，紧接着一道强光爆发而出，甚至让长程监测画面都有些曝光。童可妍心里一惊猛然抬头朝舷窗外远处月球星港的方向看去，——纵然现在自己距离月球的位置与地月距离差不了太多，但仍能看见那道强光亮起的闪烁。

    指挥席上，舰长詹姆斯·雷德中将眉头紧锁，低沉的声音自言自语道：“哼，将近2000艘停在船坞里的移民船，星蝗是找到靶场了。”

    “报告！月球星港遭到猛烈攻击，奋进号、自由号被击毁，晨曦号受到重创！地球方面要求我舰立刻回航参与防卫！”

    听着报告，雷德右手食指有节奏地轻敲着椅子扶手，短暂思索之后，军帽下蓝色的瞳孔里突然闪过一丝光亮，随即站起来命令道：“调整航向，目标为月球星港，航速为常规巡航速度；UUMA部队随时作好出击准备；和地球那边同步信息，我要知道我们到底要面对多少星蝗。——刘，我需要和你单独谈谈。”说完，转身朝舱门走去。

    刘宇辉点点头跟了过去，在经过童可妍身边时，他迟疑了一会，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跟着雷德走出了舰桥。

    转身望了一眼刘宇辉有些微胖的背影，童可妍感觉这位自己跟随了三年已然如师如父的上级刚才的举动很不寻常，却又猜不透背后的用意。

    看了一眼舷窗外还在持续的闪光，她觉得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毕竟星蝗已经近在咫尺。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她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虽然这是第一次实战，但和几年来不断进行的例行训练没有区别。深呼吸了一口，打开频道，她尽量用平常的声调下达命令：“UUMA部队注意，这里是舰桥。我舰正驶向月球星港，即将参与防卫战斗。第1到6‘刑天’中队3分钟后出击，随舰护航；所有‘忠诚护卫者’编队准备登上甲板就防御位置，奇数编号中队配备拦截武装，偶数编号中队配备舰盾武装；所有‘夜叉’编队就战斗位置，随时准备进入战斗空域；其他型号编队迅速完成战斗整备，待命。”

    童可妍的声音通过全频广播回荡在UUMA部队机库中，随即，一个比广播音量更高的声音响起：“都听见了没？！动起来动起来！终于玩真格的了！‘刑天’先上发射轨道！让‘夜叉’把屁股都亮起来，别让我看见有人要出动的时候才点火！还有，给大屁股熊整备武装的人，加快速度！”

    一口气吼完，UUMA部队整备负责人伊万·切里舍夫少校噗地一口吐掉只剩一小截的雪茄烟屁股，从脏兮兮的上衣口袋里又掏出一支新的点上，看着机库里忙作一团的景象，满意地狠狠吸了一大口。

    看着一架架身后背着大口径手持电磁炮的‘刑天’从面前经过，沈安歌怀抱双手坐在‘夜叉’的驾驶室里，表情平静，就像坐在商业区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看着路人打发时间一般。

    “伊万老爹又上头了，”小队内部通讯里传来队长秦枫慵懒的声音，“一把年纪还这么激情澎湃，就像准备随时开门抡起拳头和熊干架一样。”

    “说不定老爹在地球上就是这么干的。”桥本三郎接过秦枫的话头，透过声音似乎能看见他那张有点憨厚的脸，“早上起来伸个懒腰，不刷牙不洗脸，第一件事就是开门进树林找头熊做个早锻炼，哈哈哈哈。”

    “不对，肯定要先喝半瓶伏特加，然后点上雪茄再出门。”艾莉丝·格林边说边摘下驾驶服的手套，仔细检查着昨晚刚涂的指甲有没有被刮花，“还有，明明是个满脸络腮胡的暴躁老头，搞不懂为什么会给‘忠诚护卫者’起‘大屁股熊’这种有点可爱的外号……”

    杰克·布朗紧紧握着操纵杆，好像很紧张害怕，又好像有些兴奋地说：“伙计们，现在门外面可不是什么该死的熊，是星蝗！我们可能都会死，就在今天……沈，你觉得呢？”

    “嗯，”沈安歌应了一声，“可能会，也可能不会。”

    本来懒懒窝在驾驶座上的秦枫一下子坐直身子，“嘿你小子，在这跟我玩薛定谔的猫是吧？什么叫可能会也可能不会？”

    沈安歌淡淡地说：“队长，你可能对薛定谔的猫的定义有什么误解。算了，换个说法，如果说老爹要去揍熊一顿，熊皮糙肉厚，力气大，跑得快，有牙齿，有爪子，这些信息就放在那儿，所以要怎么和熊打，老爹心里有数。可是现在，对这个突然长成母舰的星蝗分离体，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那个，沈桑，从军校开始到现在，我可是认认真真学习认认真真训练，对星蝗还是很了解的。”桥本三郎弱弱地反驳道。

    一眼扫到从面前经过的一架“刑天”背后的手持电磁炮保险似乎忘了关，沈安歌打开驾驶舱往地面整备人员喊了一句，然后回到驾驶座上接着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从这个星蝗分离体附在太阳戴森球上开始，事情就变得很奇怪。整整两个月，面对只有百米大小的分离体，地球什么也没做，就只是监视着。然后，分离体突然进化成母舰发起攻击，可地球现在的表现像是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个变化。为什么当初不消灭这个威胁，我们不知道；两个月时间，分离体是逐渐进化成母舰还是短时间突变的，我们不知道；地球方面之前怎么打算的，我们不知道；现在准备干什么，我们不知道……”

    “沈，你到底想说什么？”艾莉丝打断道。

    沈安歌清了清嗓子说：“如果现在被动挨打的局面只是假象，地球那边早有计划只不过是在故意设什么局的话，那我们可能不会死。但是如果相反，他们真的什么准备也没有，那么，就像三郎说的那样，以我们对星蝗的了解，这次没人可以活着。”

    通讯里安静下来。

    隔了一会，杰克冷哼一声打破了沉默：“真相永远都在那些大人物们手里，我们永远只是炮灰。”

    “不是一直都这样吗？搞不懂你在抱怨什么。”艾莉丝说。

    “唉，”桥本三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比起这个，其实一想到本来这周要举行的伊芙演唱会可能要泡汤了，我就觉得很难受。”

    一听这话，秦枫来了劲：“喂喂，你能不能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为了离舞台近点，我还买了高价票。谁能想到节骨眼上会遇到星蝗这档子破事，真是倒霉！”

    秦枫刚说完，通讯里就传来杰克表达赞同的一声长到不行的叹息。

    艾莉丝露出一个无法理解的表情，“现在不担心生死的问题了？呵呵，男人！”

    “反正都可能要死了，聊聊我们心爱的伊芙，怎么了？怎么了？”杰克激动地喊道。

    沈安歌看着最后一架准备出击的“刑天”走过，缓缓开口说：“其实，还有另外一种可能，不过得看曙光号会不会那么干。”

    “你小子什么意思？”秦枫问道

    没等沈安歌回答，通讯里伊万老爹的咆哮传了出来：“小姑娘们，开着你们的‘夜叉’，列队进入出击位置，随时做好准备！快快快，别等着我来踢你们的屁股！”

    另一边，舰桥外，刘宇辉平静地看着雷德，带着确认的语气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是说，曙光号不参加地球防卫，直接进港补给然后离开地球？”

    雷德点点头，压了压军帽，声音低沉开口说：“刘，事情其实很简单：走，我们还有生存下去的希望，而留下来，那就会和地球一起毁灭。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地球方面根本就没有考虑到现在这种局面。月球星港里面那些还在进行收尾工程的移民船，就算现在全部强行启动，也根本不可能挡得住星蝗的攻击。——奋进号自由号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从离开星港到被击沉，全程没有超过3分钟。”

    刘宇辉沉默不语，只是看着雷德，似乎在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当然，”雷德继续说，“我明白这不是一个单纯的作战方案，直白一点说，这是一场背叛地球背叛全人类的叛逃。到目前为止，这只是我心里的一个想法，如果真要执行，还有很多细节需要确认。我不认为单凭自己一个人就能完成，所以，需要听听你的想法。”

    “我想，你需要听的不止是我一个人的想法。全舰这么多人，军人、军校学员、科研人员、平民志愿者，老老少少好几百万，每个人都和地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你能保证所有人都赞成这个提议吗？”

    雷德淡淡一笑，摇摇头说：“不，我不能。但是我们可以给抱有不同意见的人选择的机会，他们可以选择留下或者离开。”

    刘宇辉没有说话，转身望着舷窗外的无垠宇宙。

    雷德摘下军帽，伸手从前到后捋了几次满头的银发，然后重新戴上帽子定定地看着刘宇辉，语气平缓地说道：“刘，你我都参与了26年前那场战役，3000多艘战舰，数十万架UUMA，到最后像你我这样也许用光了一辈子的运气才活下来的幸存者只有区区百来人。所以，你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人类不可能赢。而现在，”雷德伸手指着舷窗外，“星蝗就在眼前，人类的历史可以说已经画上了句号。但是，你，我，我们，还有机会为人类保留一点火种。我认为这个选择是正确的，无论成败，至少可以创造一次机会，人类存续下去的机会。”

    刘宇辉缓缓呼出一口气，开口说道：“其实，我一直在等，等你提出这个和我相同的想法。”

    雷德眼睛一亮，随即笑了起来：“那如果我没提，或者在你提出的时候我反对呢？”

    刘宇辉淡淡一笑，说：“我会把你关起来，进港之后放你下船。”

    雷德哈哈大笑：“来吧老朋友，时间紧迫，很多细节需要考虑周全，毕竟，除了星蝗，我们可能还要面对同胞。而且，对于未来，我们要怎么带领这艘船上的所有人，也是需要考虑的问题。”

    听到这话，刘宇辉盯着雷德的眼睛微微一愣，然后移开目光说：“雷德，那是你要考虑的问题。我只希望能够成功离开，别的并不重要。”

    雷德歪嘴一笑，拍了拍刘宇辉后背，然后并肩朝着舰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