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

    一辆老式吉普车突然停下。

    因为在前方道口的岗亭栏杆前，正有一挂着青岛牌照的奔驰车挡着。

    副驾驶座上的叶继科看了看岗亭前似乎在发火的中年男子，又看了看旁边竖着的‘工作区域，外人勿进’的牌子，回头对后座说道：“大伯，应该就是这儿了。”

    “嗯。”叶光群微微点头，吩咐道：“去看看怎么回事。”

    “好。”叶继科打开车门，走向岗亭，脸上带着几分看热闹的笑意。

    这年代能开奔驰的，怎么可能是普通人。

    连这种人都敢拦，孙云佐手下的保安不是在给他得罪人吗？

    干得漂亮啊。

    “威斯勒先生，”叶光群对身旁坐着的中年白人男子说道，“稍等一会儿，马上就好了。”

    “嗯。”

    有着高颧骨、大鹰钩鼻，具有典型英国人面目特征的中年白人男子轻轻点头，好奇地看着前方岗亭那边的争执，再看看奔驰车前方幽深不见底的偏僻小道……他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问道，“叶，那位孙云佐先生，是你们国家的贵族吗？”

    住在深山古堡，路口有守卫拦路，等闲人不能进入……这在他们国家，都是贵族王室才能享有的特殊权利。

    可据他所知，红色中国现在是没有贵族王室的。

    “他的家族，是你们这个新生国家建立之前的古老贵族？”中年白人男子‘威斯勒’好奇地问道。

    “贵族？”叶光群摇头笑了。

    “我们国家已经建立四十一年了，可不是新生国家。而且新中国是推翻封建残余成立的，可没有什么贵族的说法。现在当家做主人的是工人和农民……”叶光群微笑解释道。

    刚去过英国的他，深知外国人对自己国家到底是多么的充满好奇。

    代表团在国外的每次交流活动，那些外国人一听说他们是来自‘RedChina’，都会立刻涌上来，好像观赏外星人一样围观。

    这位在伦敦经营着两家香氛店，并且对中国文化十分感兴趣的威斯勒先生，便是他这次在代表团访问期间交到的好朋友。

    听着叶光群的介绍，威斯勒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但在他心里，那位还未谋面的孙先生，已经蒙上了一层神秘面纱。

    “能将东方古老技艺，和西方油画相结合的年轻内画师……就算不是贵族，也应该是位很有身份的人吧。”威斯勒暗道。

    他之前给美琉厂的内画瓶订单，名义上是专门为他店里将要推出的香氛新产品定制的。

    但实际上，却是为了代表团带到伦敦的，下订单即可获得不超过30天的商务免签名额，能够有机会进入这个神秘的东方大国。

    因此，原本他对美琉厂的内画瓶，其实并没有多大期待。

    毕竟他愿意支付的英镑，还不足以让那几位据说是最顶尖的内画大师亲自动手。

    直到他看到了那件名为“最后的审判”的内画瓶作品。

    除了爱不释手，且惊诧于对方对西方文明复兴艺术风格的了解之外，他更是对创作这件内画瓶的内画师产生了浓厚兴趣。

    可现在看着岗亭前冷着脸，一幅‘凶神恶煞’样子的壮硕保安，威斯勒隐隐有些不安起来。

    专制、暴力、蛮横、落后……这些词汇，可一直是西方主流媒体对这神秘国家的报道中，最常用的词汇呢。

    就像去年那场震惊世界的中国现代艺术展，《时代周刊》用了‘孵蛋、枪击、避孕套’作为文章标题，对应的恰恰是性、暴力和政治……

    “怎么回事？”

    叶光群摇下车窗玻璃，招呼叶继科过来询问道。

    “是个想来买内壶画的青岛老板，保安让他拿出单位介绍信或是身份证，那人都拿不出来，让他说名字，他也不说，态度还不好……两边就呛起来了。”叶继科压抑着笑意说道。

    “你拿着工作证去跟保安说一声，就说我和英国来的外商要进去见孙云佐。”叶光群掏出一蓝皮小本，“还有那位青岛老板，让他们一起放行，进去后我跟他聊聊。”

    他虽然是负责宣传口和设备技术改造的副厂长，可要是能给厂里拉来订单，那也是实打实的政绩啊，自然不容错过。

    “知道了。”叶继科再次走向岗亭。

    那边冷着脸，已经被吵的有些不耐烦的保安，见到叶继科递过来的蓝皮小本，又探头看了一眼吉普车后座上的人，确实与工作证上的人样貌相符，且旁边也真的坐了个外国人，便客气地点头道，“麻烦稍等一下，我做个登记。”

    “稍微快点。”叶继科有些不耐烦，“什么身份啊，还搞这么大谱？”

    那保安眉头微皱，可他知道孙先生也是美琉厂的职工，而那吉普车上坐着的又是美琉厂的副厂长，因此并未多事。

    但旁边的中年男人就像找到了知音似的，连声附和道，“就是，什么身份啊？我去你们市政府都畅通无阻，来这没有证件还不能进了！”

    “这位老板，刚才听你说是想定制一批内画壶？”叶继科转换笑脸说道，“你找错地方了。这里面的就是一小年轻，想要定货，得到我们美琉厂的销售科去……这样，一会你先进去，我们副厂长在后边的车上坐着，等会你要定什么货，可以直接跟他谈。”

    “那不行。”

    登记完证件，又走回来的保安冷声说道，“他没有单位介绍信和身份证，按规定不能放行。”

    “我们作保都不行？”叶继科皱眉。

    “不行。”保安摇头。

    他们上岗时受到的培训就是这样，除非是孙先生的家人和朋友，但那中年男人又说不认识孙先生，又拿不出有效证件来证明身份，他自然不能放行。

    要知道，这可是一個月近两百的高薪工作，他可不想为这点熊事丢工作。

    正在这时，后方又来了一辆车。

    尔后就见竹本扶打开驾驶座的车门走了过来，“怎么回事？”

    “竹本先生……”保安见发工资的日本商社高管来了，立即一五一十地将经过快速叙述了一遍。

    “你做的很好，这个月会有一笔额外的奖金。”竹本扶先是对保安赞赏了一句，尔后才对这中年男人微笑道，“先生想要跟孙先生求购内画作品？我们商社正是孙先生的作品代理商，里面谈吧。还有这位叶先生，一起进去吧。”

    说完，他对保安示意放行。

    毕竟前面有两辆车堵着，他的车也进不去。

    轰~

    轰~~

    前面的两辆车先后启动。

    竹本扶也快速回到了自己车上，将车跟着驶入了岗亭后的幽深道路。

    “那些是什么人，都是来找云佐君的？”

    带着些疲惫的女子声音在后座响起，竹本扶一边开车，一边回道，“都是来找孙先生求购作品的。一个应该是看了之前电视上播出的采访，另一个则是美琉厂带来的外商，我看着像是英国人……”

    说着，他看了一眼后视镜，“社长，您刚下飞机，又坐了几个小时的车，应该先去宾馆休息的。”

    没错。

    后座上坐着的，正是之前回国的小初香奈。

    “我不累。”小初香奈微微摇头，嘴角却是忍不住翘起，“云佐君的作品已经这么受欢迎了吗？”

    可想到对方打过一次电话后，就再也没给自己打过电话，她就一肚子幽怨。

    说好了三天‘汇报’一次创作进度，结果一次都不‘汇报’，也太不将她这个艺术投资人当回事了。

    ……

    嘭。嘭。嘭。

    一连串的车门开启关闭声音后，三辆车内的众人都站在小楼前，环视着周围的环境。

    “地方不错，收拾的也不错。”小初香奈点点头，对竹本扶夸赞了一句后，便径直走向小楼正门。

    竹本扶知道社长心思，立即对迎出来的田婶吩咐道，“这是我们商社社长，你立即引领社长去见孙先生。”

    吩咐完后，他才对叶光群、威斯勒等人邀请道，“诸位，请到客厅谈吧。”

    “好。”叶光群等人自无不可，唯有那中年男人，盯着几株泡桐树下的休闲躺椅，尤其是那躺椅上铺着的羊绒毯子，脸色似乎有些难看。

    “这位先生？”竹本扶看他站着不动，再次邀请道，“请到客厅里谈吧。”

    “有什么好谈的。”中年男人冷着脸进屋，“孙云佐呢？我现在就要见他。”

    “孙先生他……”竹本扶正说着，就听楼上突然响起一声惊叫。

    “社长？”竹本扶脸色一变，立即朝楼梯快步走去。

    这中年男人见状立即跟上，已经走进客厅的叶光群、威斯勒等人，也闻声跟了过去。

    二楼。

    竹本扶一冲出楼梯，就立即问道，“社长，您怎么了？”

    “我没事，就是吓了一跳。”小初香奈回道。

    吓了一跳？

    最近忙着在中国内地筹备注册建立商社分公司的竹本扶，也有近十天没过来了，此时他疑惑看向田婶，田婶则立即慌忙道歉。

    “怪我不好，忘了提醒社长，孙先生的作品有些吓人，第一次看时要做好准备……”

    作品吓人？

    不光竹本扶，后面跟上来的几个人也都来了兴致。

    什么样的作品，能让人初看时被吓一跳，忍不住发出惊呼？

    众人都好奇地走过去，往打开的工作室内看去——

    “STREWTH!”威斯勒震惊之下，忍不住来了个英式‘卧槽’的惊呼。

    因为在他看来，工作室内巨幕一般的场景画作，就像是将地狱直接带到了人间。

    虽然那些‘撒旦’的形象都不是古蛇和堕天使，但那狰狞的恐怖形象，似乎比他心中曾经幻想过的魔鬼还要更加可怕。

    可在初见的震惊过后，威斯勒惊奇的发现，除了骤然见到这些狰狞魔鬼形象必然会有的惊惧恐怖外，实际若是再多看几眼，用心观察，就会感受到这些魔鬼实际并不是那么的令人恐惧。

    它们身上似乎有着特殊的温和，让他在胸前比划着十字架的手都缓缓停下了。

    但当他目光放到这幅巨幕画作的其它处，尤其是那些体型与人类一样，且绘画方式也颇有西方古典油画中的身体美感的人物形象时，却莫名有一种汗毛耸立的冰冷袭上心头……

    那是一种绝望。

    同时整幅画作充斥着的那种非常荒诞的矛盾之感，让他瞬间为之着迷……

    旁边的竹本扶，包括叶光群、叶继科也都一时间沉浸在了这幅特殊不一样的画作之中，或是额头冷汗冒出，或是两腿有些颤颤。

    唯有小初香奈和那中年男人，在对这巨幅瓷板画吓一跳、惊诧后，目光先在房间内搜寻着最想看到的那个人。

    “嗯，这么多人？”

    孙云佐手里拿着正在调试的釉彩盘，从被竖起如墙的瓷板画后面转了出来。

    “好久不见，香奈小姐。”孙云佐笑着向门口最为熟悉的小初香奈打招呼，“刚才听到你的惊呼声了。没事吧？”

    “我没事……好久不见，云佐君。”小初香奈看着身上溅着颜料色彩的斑点，脸上胡子、头发都因为长了显得有些凌乱憔悴的男孩，心里突然有些心疼。

    “云佐君，你多久没好好休息了？”小初香奈走上前来，伸手想将孙云佐脸上沾到的一点釉彩擦去。

    “不用，一会我还要继续画，现在擦了一会还得沾上。”孙云佐笑着摇头。

    “别动。”小初香奈用手扶住他脸。

    孙云佐此时端的盘子盛满了刚调好的釉彩，他怕颜料撒了，不敢有大动作的闪避，因此只好听之任之，让她给自己擦拭。

    可这些釉彩在他脸上已经干了，哪是她用手能随便就擦去的。

    “我去拿块毛巾。”那边的田婶立即说道。

    孙云佐正想开口说“不必麻烦了”。

    就听一道带着些许怒意的声音突然响起——

    “伱就是孙云佐？”

    孙云佐诧异望去，就见是一穿着打扮看上去都非常气派的中年男子。

    “你是？”孙云佐疑惑地看着中年男子。

    这人他明明没有见过，但不知为何，看上去却隐隐有些熟悉的感觉。

    “我是李启海。”中年男子气呼呼地看着他。

    “李……”孙云佐突然反应过来。

    这是玥婷的爸爸，他的未来老丈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