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跟到能看见工人开来的面包车时，霍妍冲张越使了个眼色，悄声问了句：“夹格套（怎么样）？”

    貌似没头没尾，但她刚才的眼神分明是投向冯科长的。张越便会意地评价了一下那人：“谨慎。”

    霍妍刚才给冯科长出那样的损招，绝不是刘天泽所说的油头滑脑那么简单。她想借助这种看似荒诞的建议，在最短时间内，试探出冯科长的行事风格。结果显示，此人对剑走偏锋的小聪明很抵触。

    边想着，又喃喃地低语了句：“清欠办……应该是看惯了疾苦。”

    张越能跟上她分析的步调，接嘴道：“是呀，感情牌恐怕很难打。”

    为了不让工人听见他们在商量对策，霍妍一直在用方言说话：“格毛子（这一次）头里痛嘞。”说时，抬手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吴东晓瞅见工人拉开后座门，十几双眼睛目光灼灼地同时望向霍妍。不由打了个寒噤，然后深吸一口气，快步上前挡在霍妍跟前，道：“我同你去，噶许多（这么多）男人家，万一呢！”

    “好！”霍妍眼神虽然恳切，却只在吴东晓身上停留不到半秒，转而看向张越，“你同我去。”

    “我，我！”吴东晓急了，拍着自己的胸脯，试图纠正。

    霍妍却派了他别的任务：“等歇（等会儿）你问问几个标地的负责人，葛腔（最近）还招工人伐。”

    听到自己另外有任务，吴东晓面色稍缓。

    一行人驱车赶到住建局时，已经到了饭点。

    工人们已经在接待室坐下，在张越的陪同下反应欠薪的情况。

    门口，清欠办的人正悄声交流着现场的情况。

    “随身带砖头，怕是……”

    “先让他们吃饭吧。”

    “吃饱了会不会更有力气？”

    霍妍搭腔：“冯科长的意思是，靠真心呀。”

    那位科员听了这话，似乎还是有些不明其意。

    冯科长则抿着唇，不发一言。

    霍妍耸耸肩，指了指清欠办的牌子，解释道：“不是我圣母，而是职责所在，不这样又能怎样呢？”

    意识到自己越界了，霍妍闪避开眼神，忙伸了个懒腰，正式加入了交通吐槽大军：“杭城的路啊，颠死我了！”

    冯科长睇了她一眼，似乎有三分笑意挂在脸上，轻声对科员说：“确实是这样。”

    很快，一荤两素标准的午餐摆到了工人面前。

    霍妍的午饭，则放在了清欠办的茶几上。猫着腰的姿势虽然不舒服，但丝毫没有影响到她的食欲。早上那个糍米饭团都没吃完，现在饿得都快前胸贴后背了。

    虽然是跟来让工人安心的，但她也不想干看着别人忙。所以，吃完饭就开始用自己的途径寻找孙杰的下落。

    “冯科，我加您微信吧。刚才我问征迁办要了些资料过来，您看看能不能从这里找到线索。”

    “好，多谢。”望着此刻表情严肃、态度恭谨的霍妍，冯科长很难把她跟现场那个说话有点脱线的人联系在一起。

    不过很快，霍妍脸上又露出了鬼机灵的表情。她假意路过，从接待室门前来去了三回。最后一趟回来，她眯着眼，故弄玄虚地说：“冯科，要是我能在下班之前，把这些工人都带走，你可要还我一个人情哦！”

    冯科长眼里闪过一丝笑意，旋即又表现出警惕，将信将疑道：“你能带走他们？”

    霍妍站直身子，一手叉腰，一手撑在办公桌上，摆足了派头，重重地连点了好几下头。

    冯科长犹犹豫豫的，低头做了一番思想斗争后，虽不情愿，却还是开口试探：“你想让我帮什么忙？”

    霍妍打了个响指，说话时掷地有声，带着些不容拒绝的强势：“6月10号之前，给这些工人一个明确的答复。”

    “你所指的明确的定义是什么？”冯科长也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绝不会因为她语气铿锵有力就被牵着鼻子走。

    “我不是指必须在那个日子前，让他们拿到被拖欠的工钱。但至少要明确告诉他们，讨回工钱的可能性。”霍妍一面思考，一面举例表示，“譬如即使找不到孙杰本人，那么能不能由他的家人垫付？还譬如说，如果孙杰不是第一次拖欠工钱的话，那就是老赖了，走程序申请强制执行的话，虽然需要时间，但也算是一种进展了，至少有盼头了呀。”

    这要求倒也不过分，冯科长脸色稍霁，微微颔首，再次确认：“就是说6月10号之前，欠薪问题要有新进展？”

    “对。”

    “好，我答应你！”冯科长应得爽快，却又不敢相信霍妍真有那个本事，“不过，你真的有办法？”

    霍妍低头看了看微信消息，吴东晓已经出发了，于是胸有成竹地说：“敬请期待。”

    毫无意外，这一等又是近一小时的工夫。

    吴东晓一现身，霍妍一路喊着“东西呢”，然后上前搜刮他的公文包。

    万事俱备之后，霍妍在冯科长的见证下，跟工人们进行沟通。

    “关于孙杰拖欠你们薪水的事，冯科长这边会持续跟进，但确实需要时间。在这间屋子里的人，都希望这个过程尽可能缩短，可是我们说了都不算呐。那么这期间，大家的生活问题，还有老家的开销，这些都需要你们尽快拥有一份新的工作。”

    “拿不着钱，我们哪有心思出去找工作！”

    “就是，万一哪天工头又说老板没给钱就跑了，我们怎么办？”

    对于工人们的反应，霍妍早有准备，忙介绍了一下吴东晓带来的人。

    “这是运河二通道项目9标的涂经理，现在他们标地上急需招人，你们可以考虑一下。工钱比行情价高，并且承诺按时发放。如果遇到拖欠、克扣这类问题，你们可以来建设处找我反应情况。”

    此言一出，反响很是热烈，几乎一大半的工人，脸上的表情都是跃跃欲试的。讨薪很重要，但生活还要继续，难道找不到孙杰还真天天出门堵人，不干活不挣钱了吗？

    霍妍适时冲吴东晓给了个暗号，让他把准备好的承诺书复印件给大家传阅。

    “我们市交投是正规国有企业，承接我们手里的工程项目，施工方都是要签承诺书的，保证每月都按时全数向工人支付工钱。也是凑巧，我们这个项目现在很缺人。所以我想，大伙儿先去那边干着。你们一开始的想法就是要通过我们找到孙杰，同样是待在现场，去那里打工，总比阻工好吧？”

    冯科长听霍妍不急不缓地说罢，看大部分工人眼里有藏不住的喜色，心知今天的局面是稳了。不由地暗暗佩服她，确实是能力出众呀。

    不过，十根手指还分长短，更何况是人。想去9标的人多，想着先讨薪的也不是没有。毕竟孙杰欠他们的是整个工程款项，那可是大头。

    吴东晓扫视一周，发现了这个不安因素。忙走到那人身侧，清了清嗓子，道：“各位工友，我从善意出发，必须再次提醒你们，阻工是违法行为。今天的事，我们其实是可以报警的。只是在了解了你们的苦衷之后，想采取更有人道精神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国有企业有着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但包容不意味纵容。现在，该反应的情况，清欠办这边已经如实为你们记录了，我们霍总也给你们提供了解决生活困难的方案。再有此类行为发生，我们将依法维护自身权益！”

    红脸白脸都有人唱，时机节奏搭配得恰到好处。工人内部的分歧很快被瓦解了，纷纷表示同意霍妍的建议。

    临走前，9标来的那位涂经理几次都想挤上去说点什么，却只能在一片混乱中，眼睁睁看着霍妍拉着冯科长到一旁单聊去了。

    “冯科，我们的工作都是和人打交道的，您应该明白的，我为什么会提出6月10号这个节点。”

    冯科长跟她握了握手，道：“上纲上线的大话，我也不说了。就算只是为了考核吧，总之我全力以赴。所以，放心吧。”

    霍妍听了，悬起的心堪堪落地。职场上不说套话，就是真诚的最佳体现。

    当她带着满意的结果，走到停车场时，发现工人们都等在原地，似乎是有话要对她说。

    “经理，经理！我们，我们不是坏人。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出来讨生活总被骗。”

    说话的已经是工人当中公认最会说话的一个了，但还是忐忑地摸着脑袋，半天憋不出下文。想伸手示好，却立刻意识到自己的手不仅不漂亮，还脏兮兮的，慌忙藏到了身后。

    看着那双皲裂的不安的退缩的手，霍妍挺了挺眉心，眼眶里暖暖的、湿漉漉的。

    她上前拍了拍那人的肩膀，眼神把每位工人都照顾到了，方才道：“跟着队长好好干。我认为，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读书人才高贵，你们要去的工程功在千秋。将来的将来，几千年后的中国人，会像我们感慨古运河那样，感激21世纪有你们这样一群人，为新运河做出的贡献。”

    那人呆愣愣地回头看看同伴，然后转过脸来，问道：“真的吗？我们对社会有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