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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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大山深处有人家

    雨,不冷,但是疼,打到脸上像刀片刮似的。

    雨,不下了,风好像大了,风里也好像有刀子。

    天,刚才黑着,怎么又亮了,然后又黑了……

    “嘿,你死了没?”一个声音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还有口气儿,没死啊你!”

    好晃,想吐,头疼……

    “呀!你别吐我身上!啊呀!咋还吐血了?”还是那个动静,咋咋呼呼的,却很渺远。

    …………

    感觉到身体底下热乎乎的时候,许无双终于睁开了眼睛,确认身上盖着厚实的棉被,而自己躺在烧热的炕上,头上虽不是瓦片却也用厚厚的茅草遮住了房顶,让生着火的房里更觉温暖。

    “渴。”想说很多话,却不能用脑袋,脑袋一想事就疼,哪儿都混混沌沌的,只能说出这一个字。

    “哎你活过来啦!你看看,钱一花到药立马就管用,前面那些便宜药都不行,你看一根人参下去,你立马活过来了!”昏迷中那个咋咋呼呼的很远的动静如今声如洪钟般响彻许无双耳边,她这才发现声音的主人正在火炉边往碗里倒水,然后大喇喇的走向她,扶起她的头给她吹一口喂一口。

    这是一个团着发髻的女人,二十七八岁的样子,长的好看但是带着山里人的粗糙。许无双刚一开始思考,脑袋就如裂开般疼,她痛吟一声,那女人忙将她放下,说:“你睡,接着睡,郎中说你且休息吧,知不知道你断崖下躺了多久?你也真会找地方摔,那地方不摔死也冻死了!还好我从那过。”那大姐叨叨着又去熬粥,边熬边自顾自的说话,许无双从她话里才知道自己肋骨断了三根,胳膊和腿都摔折了。她睡着之前想,如果好不了怎么办?岂不是就跟那谁一样了?那谁?她赫然一惊,一个跛腿的男人轮廓在脑子里,却忘了那是谁,一想,头又要裂开了!

    两个月里,许无双就在日复一日的昏睡,醒来,头疼,接着昏睡中浑浑噩噩的度过,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也不能想。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老话总是不无道理,忽然有一天,当晨曦照耀大地,许无双就像前面十七年的每一日,在清晨的时候清醒过来,窗外此时已是结了冰花,外面白茫茫一片——下雪了!这三十多天许无双从未有过的神清气爽,第一次感到自己非常清醒。

    “啊~~”一声哈欠在床那头响起,大姐懒洋洋的伸着胳膊起来,随意往床这头一瞥,“呀,你是不是饿了?”她以为像往常一样,许无双会在昏迷中醒来,吃过两口东西就又睡去。

    “是你救了我?谢谢。”许无双撑坐起来,右臂还是有点痛,胸口一用力也是,但还好并没有很严重的痛感,凭经验,她问:“我是不是骨头折了?右胳膊,肋骨,还有左腿。”

    “你是郎中?”大姐突然惊喜的看着她,“你能说话了?你好了?”

    “我爹是猎户,我大概懂。”无双问,“我睡了多久?”

    “两个多月,你把一个年都睡过去了。”大姐很兴奋,爬到许无双身边详细说:“你虽然伤的重,但睡的时间也长,骨头没错位,都长对地方呢,前两天郎中来还说你要是脑袋差不多好了就可以下床练练,这都六十多天了,你这基础打的不错。”

    “你是谁?为什么救我?”

    “我是你救命恩人!叫我恩人!”金禧儿嘿嘿一笑,又皱起眉说:“啥叫为什么救你?难道眼睁睁看着一个大活人受伤还不上前帮一把?我说你这脑袋真是不行,这么简单个道理还要问。”

    “谢谢,我叫……我叫许……玉慈。”不知道为什么,迟疑了两下之后,许无双只说出了她的字,先生在她及笄之日为她取得字成了她现在唯一愿意说出来的名字。

    “好听,一听就是读书人给取的。”金禧儿感叹起来,她拉着无双的手拍着说:“我叫金禧儿!”

    “禧儿姐。”许无双轻唤一声,并没有多少欣喜,有种不好的感觉在她心里泛滥,睡醒的迷蒙一过,痛苦的记忆排山倒海而来。

    “你怎么了?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无双摇摇手,“我没事。”在费劲救了自己的人面前,她说不出口自己求死的心。

    但金金禧儿并不知道无双的心事,一个人顾自说着话:“看见你我就想起我妹妹,当年我和我家那位私奔以后就再也没见过她了,那天遇见了你,就像看见她,她要是还活着应该跟你差不多大。”

    “私奔?那姐夫呢?”许无双环顾四周,这个家里并不像有男人的样子。

    金禧儿摇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

    “他是猎户,下山卖毛皮的时候被抓去当兵了。”

    金禧儿的脸上没任何表情,世道艰难,杳无音信和天人永别都已经令人麻木了,悲愤都成了奢侈的感情表达。

    金禧儿将一碗粥递过来:“好几年前的事了,早都习惯了。我救了你挺好,终于有人陪我说话了,我一个人住山上你知道多冷清么?”

    “你怎么不离开?这里也没个村子。”

    “当初逃出来就闹出挺大的动静,这不专门找这么个杳无人烟的地方,而且我也不能走,我要走了他回来找不到我怎么办?我得等着他。”

    “那你怎么生活呢?”

    “自己种地自己吃,养点儿鸡鸭,一月下山一次,找些缝补浆洗的散活,凑合着也能过日子,这封山的大雪虽然不方便但也好,能让我还有些念想,每到冬天我就想,他只是被堵在了山下,雪一化,他就能回来了。”

    身处白雪皑皑的大山之中,从屋门口望去一片冰封,谁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怎么样,只有了无人气的静寂和被隔绝般的孤清。

    “快回屋吧,冷死了!还没好利索呢别又病了。”禧儿姐喊无双回去吃饭,眼看着又一个月过去,骨头基本长好了,大汗淋漓忍痛的恢复走动二十多天,就算再疼许无双也咬牙坚持着。她顿时体谅了寒夏,曾以为他少爷脾气小小年纪总是很暴躁,现在看来,他那时候多疼啊。

    屋里的锅一团团冒着气,无双上了炕,禧儿姐十分好奇的问:“其实从你清醒过来我就想问你些事儿,怕惹你不高兴,可今儿春分,山上开始融雪了,这比过年还让人高兴,你呢也别跟我计较:你为什么会摔在铁路的断崖下?你这心里到底藏着什么事儿,看上去总是很伤心?”

    本不想说,可看着禧儿姐关心的眼神,许无双还是简略的回答:“我为了一个男人逃婚,然后伤害了很多人,最后这个男人死了,没了他我也没了家。”满脑子的回忆一下下割伤她的心,虽然只说了简短的两句眼泪还是泉涌般涌出来。

    禧儿姐望着无双良久,叹口气走到锅台边忙碌起来,一会儿便端上一盘野菜鸡肉饺子夹起一个放到无双碗里:“没想到,咱姐俩同命相连,你怕不是意外跌落在铁轨上吧?你是在寻死?”

    许无双这次没有回应,她看着窗外,温暖的太阳也没讲冻透了的冰碴晒化,她的心也如冰碴,又冷又刺。

    “玉慈,其实这世道对任何人来说都艰难,但再艰难也总得有盼头不是?既然我救了你,肯定希望你能好好活,如果你不嫌弃从今往后咱姐俩一起过,你就是我妹妹了!”

    提起妹妹,许无双问:“你说你有个亲生妹妹,她多大年纪?”

    “夏天一到就20了,说起来你俩是不是一般大?”

    “她比我大不到一岁。”许无双说完,才意识到,匆忙间她都快二十了,记得在尹家过的最后一个春天她才17岁,生日那天哥哥借了赵家六少爷的自行车,一早带着她和寒夏骑车去镇上赶集,那时他们三个整天在一起,多好。

    金禧儿并未发现对面的人正在出神,而是提起妹妹禧儿姐自顾自的哽咽:“我离开家时候容儿才十岁。我娘生她时候难产,没了,是我把她拉扯大的,她是我妹妹,也是我闺女……嗨,我哪儿配当妈啊,哪有撇下孩子不管的妈?我对得起天对得起地更对得起我那好赌的爹,可我唯独对不起容儿,为了和强子过好日子,把她扔给我那挨千刀的爹,我自私的走了。”

    金禧儿缓缓盘子里的饺子一个个拨到无双碗里:“害怕带着她我们跑不脱,本想着安顿下来我就去接她,谁知就在我走的第二个月,容儿就被我那赌鬼爹卖了!”

    “卖了?”许无双想到自己,“卖给谁了?她过得好吗?”

    “不知道,听说村上的女娃不是被卖去京津,就是去了上海,也是,大城市才有闲钱买人,像我们那种吃不上饭的地方,恨不得家里赶紧少张嘴。”金禧儿眼神空虚,轻声嘟哝,“容儿做什么都好,可千万不能做皮肉营生啊。”

    “老天已经薄待了她,不会再这么残忍。”许无双劝慰着禧儿姐,但这话她自己都不信,她自嘲的苦笑起来。

    “但愿如此吧,这些年我也慢慢攒着钱了,总得去找她对不对?哪怕晚一些也要找。我对不起容儿,只求能有亲自找回她的一天啊,到时候她就是让我当牛做马,我这个做姐姐的都愿意。”

    “放心,姐,有我帮你,多攒钱,下山,寻亲。”

    “是该计划着下山了,强子反正也不见了,我在这山上……谁也等不着。”金禧儿抹了把眼泪,又笑起来:“你看我说这干啥!把饺子吃了,只要你不嫌,从今起你就是我妹妹,你看你都剩最后一口气了我还能把你救回来,咱俩多有缘。人啊,不能钻牛角尖,活着是幸也是不幸,但死了就连一点儿希望都没了!”

    许无双呆住,心里一丝暖流,一瞬间忘了寻死之心,缓缓挑动筷子将饺子夹起来。

    “笃!笃笃笃!”大山深处独一间的房门突然被狠狠叩响,两人惊诧的望着门发愣,直到一声强过一声的叩门声丝毫不停金禧儿才晃晃脑袋:“指定不是鬼了。”说着凑近门口警惕的问:“谁?”

    “禧儿,是我,强子!”门口的声音焦急迫切,带着一丝颤抖。

    “强子!”金禧儿的眼里一瞬间流光溢彩,她哗啦一声打开门,一个男人几乎踉跄翻滚进来,他先猛的合上门,待再转过来,金禧儿已经如一尊石头呆呆傻傻的看着眼前的人。

    “禧儿!”男人一把抱住金禧儿,她也猛醒过来呜呜哭泣着回抱那男人,“你去哪儿了?”

    “嘶……”没成想,金禧儿刚狠命抱住男人,那人竟矮下身体,他后背的衣服竟被血浸湿了。

    金禧儿大惊失色,半拖半抱着男人躺到炕上,失措的望着无双,而男人已经开始慢慢昏迷。

    “姐,先别急,去烧热水,拿刀子,酒和热毛巾来!”许无双不由分说爬到男人身边,将他翻转过来,接过金禧儿递来的匕首划开衣服,又在火上烧了烧刀尖,定住微颤的手咬紧牙关将刀尖剜进男人溃烂的肉里……

    一个小小的金属片掉落在地,无双用热酒和毛巾尽量擦拭男人的伤口算是消毒,这才满头大汗说:“包扎吧,现在主要防着别感染了。”

    “妹子,你还会取子弹?”愣在一边的金禧儿全程目瞪口呆看完才愣愣的问。

    “啊?”许无双也怔住一下,不自然的说:“以前见过,我爹是猎户嘛。”

    “唔!”金禧儿一心放在包扎上,并未猜疑。

    “他就是我丈夫。”金禧儿给已经疼昏过去的男人包好伤口,充满爱意的望着睡过去的男人,眼泪落下来:“多亏我没走,不然他真该找不着我了。”

    桌上的饺子逐渐凉了,碗里的两个单独的饺子被忘记,一口也没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