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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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诀别(上)

    冬天来的猝不及防,离开高尹镇许久,许无双已经适应了自由的生活,她和高时衍就像一对新婚夫妇,每天同出同进,街坊也都认识了个遍,因为他们所在的小楼在城里,紧挨着银行、洋行和外国商会,周围的住户有很多从北平、上海来的职员和知识分子,大家都称她为高太太。

    在不忙碌的时候,高时衍带着无双逛遍城里的每一家铺子,他教她跳舞、吃西餐、穿高跟鞋,只要是小姐太太们有的,他都给她一一找来。而使枪、开车以及应对紧急情况时的医疗常识,许无双也多多少少掌握了些要领,本就有爹过去教的常识做基础加上高时衍的调教,许无双脱胎换骨一般。

    第一次在离家千里之外过了个顺遂又平安的年,虽然年夜饭没有在尹家丰盛,但二人心中却第一次轻松畅快。

    想起尹家,许无双对着碗里的饺子轻声叹息。

    “在想寒夏?”高时衍怎么会猜不到。

    “不知道他的年过得好吗,我不在他身边,他能应付得了那些如狼如虎的姨太太们吗?”许无双看向窗外,天空中漂浮着小小的白色颗粒,太苍的雪总是很小,一点儿不像高尹镇,每到冬天总是纷飞着鹅毛大雪,在平湖秋月的院子里,一个雪人融化另一个就堆起来,从来都充满着生机,“哥,你说以寒夏的性情,他是不是才懒得堆雪人呢?他腿不好,冬天不爱出门,每次都是我一个人堆,他只负责给雪人插鼻子。”

    高时衍一时语塞,今日过年,他想说些好听的让无双高兴,可想起张旸带给他寒夏的消息,他说不出假话来哄无双。思量许久,他决定还是暂时瞒住,很快就撤离了,等他们回去,只要寒夏愿意,他就把他带出来。

    “等我们回去,就立刻去找他,现在情况特殊,希望他不要怨我们没有消息。”高时衍劝慰道。

    “我明白。只是害怕他不愿原谅我。”许无双从未给任何人提过她跑掉那晚寒夏说的那些话,如果不是那晚,她依旧以为寒夏只是懵懂的小弟弟,但他其实早已长大了,却把自己藏得那么深。

    “他会的,你是他最依赖的亲人,而寒夏又那么善良。”

    “是啊,他那么善良。”

    ……

    年后转暖,所有人都在为交接撤离做准备,这一切对许无双来说,新鲜又陌生,需要保持无时无刻的机警,毕竟,在高时衍他们没有接到安全撤离的消息之前,谁也不能真的放松警惕,局势依旧不明朗,日本人如狼似虎的遍布各处,情报处的特务也分支繁杂,各个都难对付。许无双知道,高时衍走的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

    这天黄昏,陆十欣喜的踏进小楼,满脑子盘算着一笔大买卖——商范云霭最近不走运,自己被日本商会坑了一笔钱不说,家里的六姨太又被发现和人私通,过个年而已,范家却像犯了各路小人,麻烦事不断。

    陆十最近频繁出入范府,和赵二摆平一件又一件事,赚了不少。陆十很清醒,他从来不相信人真的可以一衰多难,尤其是有钱人,家事大半都是有人从中作梗,陆十和赵二里通外合一个月内就搞明白了范家的问题所在:一切都是失宠五姨太和姘头周大昌做的局!

    陆十将计就计,反向操作摆了五姨太一道,奸夫淫妇被抓了个现行不说,还发现他们偷偷给范家老太太下慢性药!至于六姨太私通一说也纯属诬蔑。

    范云霭对陆十深信不疑,陆十又用赵二用得得力,俩人这一遭生生平分了十根金条,陆十盯钱的眼珠子都差点掉出来,他没想到离了爷爷自己也能有今天!

    陆十藏好金条,哼着曲子走出房间,盘算着明天就去给无双订个貂皮大衣,他也来双里面全是长毛的皮靴子,从年前就忙,一直没得闲,说好了送无双的新年礼物都没买。陆十越想越觉着许无双是自己的“锦鲤”,把她养的越好自己得到的就越多。

    谁知刚一出房门,就看见范书琴靠在小楼的大门口冲自己打招呼,而开门的人正是许无双。

    “你怎么在这儿?你俩干嘛呢?”陆十实在怕范书琴,他最近给范府办事总少不了见她,他使劲儿躲,范书琴就使劲儿追。

    许无双从看见陆十就露着意味深长的笑,她拍拍陆十:“你家大小姐正逼问我和你是什么关系。”

    “你问我就行了,骚扰无双干啥?”陆十冲范书琴嚷嚷。

    “谁骚扰她了?我刚刚见到她,第一个问题都没回答我呢。”

    陆十猜疑的瞪一眼范书琴,问许无双:“她问什么?”

    “问我喜不喜欢她男人,我和她男人什么关系?”

    “她男人?谁呀?”陆十伸脖子问两个女人,不明白无双说的什么。

    范书琴的包冲陆十就砸过来了:“还能是谁?还能是谁?”

    “又不是我,我怎么会知道?!”陆十把范书琴推开,生气的对她吼。

    “不是你?”许无双看戏似的瞥范书琴,眼珠滴溜溜的转,“我是在什么花边新闻现场了吗?”

    范书琴才不理许无双,拉过陆十:“陪我去买春装。”

    “我不去!”陆十觉得范书琴很无理取闹,“你老子用我花的都是大钱,你为什么总白白用我?”

    “我能一样吗?那我还给你买蛋糕、买衣服呢,你咋不说?”

    “可我也没要啊。你干嘛总来这儿?”

    这时,罗艺和张旸走下楼,看见范书琴摇了摇头,从二人身边挤出楼门快速离开。

    “他们谁呀?我发现你们这楼里的邻居都挺没礼貌的。”

    “别胡说!”陆十捂住范书琴的嘴,跟无双讨好的笑笑,关上楼门拉着范书琴就走。

    范书琴边走边问:“我来找你十多次了吧,你们邻居至少也见过五六次面,他们都好奇怪啊,都冷的很,你小心点儿,我觉着他们都不是善茬,尤其是许无双他哥,话说我到现在都弄不清他俩到底是兄妹还是夫妻。”

    “你弄清别人事儿干啥?我给你说,你别找死,无双没什么,但是你察觉出来了,二楼那二位肯定不是好惹的。”陆十眼睛一转,“所以跟我靠太近不是啥好事儿,你最好赶紧回学校。”

    “是呀,你说他俩一个银行职员一个码头公司职员,说实话我都不信。”范书琴显然没听出来陆十的意思,还在自己的思维里跳不出来,“我怎么想,那天救我们,打日本浪人,都不是巧合,就好像他们布了张网故意等在那,等着日本人往网里钻。”

    陆十又捂住范书琴的嘴:“这是大街上,你能不能闭嘴?马上开学了,你赶紧回陕西上学去吧,莫谈国事好吗?”

    “啊,说起这个。”范书琴从包里翻出一个信封摇晃,“我不回去了,我爹生意都转过来了我一个人留那不合适,我让爹把我转来上学了。你开心吗?”

    陆十摸不着头脑:“我开的哪门子心?”

    范书琴生气了:“你真不明白还是装呢?你见过哪个女孩子成天往独居的男人家里跑?”

    “是啊,所以你为啥呢?”

    “你看不出来吗?我这么明显?我喜欢你啊!”

    陆十呆住,这才细想范书琴这些日子奇奇怪怪的举动,原来问题在这儿呢!

    “你别有病啊,对,我知道我口才好、相貌俊、还有本事,但是你喜欢我就差点儿意思。”

    范书琴没说话,就瞪着他。

    陆十尴尬,还是劝:“我不想喜欢人,我这辈子只喜欢钱,我不想娶妻,至少现在不想,已经有一个许无双分我的钱了,我不能再容忍又来一个分我钱的。”

    “许无双是分你钱的人?”范书琴一思索,高兴起来,“我说你跟她秤不离砣的,你俩合着伙做生意呢,那我就放心了。”

    “你是不明白重点吗?”

    “明白!你想要钱,我有,我爹有,我是范家长女,我嫁人我爹少不了我的!”

    “不是!”陆十气死,他自己都想不到这辈子被一个女人表白居然让他这么别扭,“我不喜欢你,也没工夫喜欢你,不光你,我根本不想成家!”

    范书琴笑的更大声了:“哦~原来你还是个事业型的,没关系,我也没毕业呢,我可以等你,咱俩谈恋爱就好,甜甜的爱。”

    “你从风陵渡过来的时候是不是掉水里了?”

    “没啊。”

    “你肯定掉水里了,不然不可能脑子里全是水,有病!”

    晚间,陆十刚进楼门就被罗艺拽到客厅里,大家都在,包括许无双。

    “先说一个好消息。”高时衍道,“最晚春分,我们就可以回‘老家’了!”

    大家脸上都露出兴奋的神态,尤其许无双,悬着的心终于快要放下了。

    “因为局势变化,咱们这里的事会交由从日本潜伏回来的同伴继续进行,他们更懂和日本人的周旋之道。所以我们只要一个月内将所有能撤走的各界爱国人士安全转移就好。他们懂技术,有文化,在各界都有影响力,这些人绝对不能被日本人利用了!”

    张旸摊开一张地图:“罗艺,准备安排码头的水运,一定要隐秘。海宗,这段时间报社的电台你守好,材料也尽量筛选清理,电台能顺利交接最好,如果遇到万不得已的情况,毁掉电台。”

    张旸看一眼无双和陆十,说:“这件事本不该你们参与,也不该告诉你们,但我们商量了一下,你们必须心里有数才安全。”

    “怎么了呢?”陆十问,看现在这紧张的氛围,他有点不适,他也算是多少帮过忙的,哪次也没这次几个人紧张兮兮。

    “好消息说完了,那我给你们透露个坏消息。”高时衍接过话头,忧心的望着无双,“我们应该是被盯上了,接连几次不同系统的人以各种名义清查报社,他们应该发现了些什么,但找不到证据,所以我们现在必须一万分的警惕。”

    “你说吧,哥,我们要做什么?”高时衍现在的样子和救四君子那时一样,许无双的心又悬了起来。

    “你们不需要做什么,只要保护好自己。到时候罗艺会把你们安排在撤退的第一批名单里,你们只要做好大家眼里的高太太,陆大师,出入和往日一样,不要走不同以往的路,不要做和往日搭不上关系的事,总得来说就是不要因为一时兴起而产生偶尔不同的举动,被人盯上的话有事没事都会按有问题对待。”

    “我明白了哥,你放心吧。”

    高时衍又转头问陆十:“你呢,有问题吗?”

    陆十从进门就几乎没说过什么,因为他不想走,这里有他刚搭上的富豪,也有巨大的赚钱市场,他才刚有点儿名气,价格也才提上去,怎么就要走了?他不甘心放弃,可是没了无双……他不敢想爷爷临死前的话,他笃信爷爷了一辈子,这会儿却冒出了一丝怀疑,明明这里才有大钱赚啊!

    “我……”陆十不知道说什么,如果问他自己的意思他才不要走,可是,他环顾四周,这帮人他也惹不起,万一他们担心自己有二心,会不会怕他说出去而提前就把他宰了?陆十心里一惊,“我也没问题,但是我的买卖,本来就是走街串巷的,突然匿了,不是更奇怪?”

    张旸点头,表示理解,随后说:“所以我们对你有件事交待,看你愿不愿意了。”

    “你说,只要不是要命的事儿我都可以。”

    张旸指了指地图里的几条街,对陆十说:“我知道你有睹物探人的本事,我也知道这几处是范家商铺所在的街道,你常在这几处跑,而我们有两处重要的位置就在附近,你只要每天行迹正常,留意周边不同的动向。”

    “哦,我明白了,这你放心,只要与人有关,我这双眼睛不会遗漏一丝蛛丝马迹。”

    安排完所有的事,张扬和罗艺又出去了,高时衍正和无双上楼,陆十叫住无双,避过高时衍问:“你确定要走吗?”

    “确定。”

    “呵!”陆十有些失望,“是我多此一问,你怎么可能不跟着你哥呢。”

    “你不想走?”

    陆十愣了片刻,立刻摇头:“走!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陆十想,一定要想办法留住范云霭这个大客户,就算他走了,也得留下能长线联系他的办法,像范家这样出手阔绰还不多事儿的客户打着灯笼都再难找了。

    高时衍躺在床上,搂住无双,问:“你怕不怕?”

    “有点儿,我一直在等这一天,可真的来了,我又害怕,我怕变动,怕你有危险,怕看不见未来。”

    “是啊。”高时衍也无法给无双保证些什么。

    “又要走了,还没告诉寒夏咱们在这里呢,就又要走了。”

    提起寒夏,高时衍心中动了动,想了半天又压下想冲动,只是安慰无双:“也好,等在‘老家’安顿下来就不动了,也不至于让他老觉着咱们好像活在动荡中,他还小,别吓着了他。”

    “其实寒夏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

    “我自然懂,否则他怎么敢做把你放走这么天大的主,只是我怕他过于担心,自己生活不好,可能还会埋怨我怎么不好好待你。”

    “开玩笑,寒夏最佩服你了好不好?”许无双趴在高时衍怀里看着窗外的星空,“你知道吗,我被卖到尹家第一个晚上就像这样看着星星,我在猜你和爹有了钱会不会好好吃一顿大白馒头,爹的伤会不会有钱买药就能断根儿,你会不会想我,那个晚上我可想可想你和爹了。”

    “对不起。”提起过去高时衍发自内心的愧疚,这种愧疚埋藏了十几年,成了习惯,就算无双在他身边也无法消弭,除了道歉他不知道能说什么,这辈子他唯一的念想就是对她好,弥补欠她的一切。

    “无双,我想好好跟你说点儿体己话。”高时衍突然正襟危坐。

    许无双奇怪的看着他。

    “万一,我是说万一,无论这次还是以后,我受了重伤,或是死了,你都要尽快把我忘了,过好自己的生活,好不好?”

    “你说什么呢?”

    “日本人来势汹汹却硬压制着,总有一天得爆发,这场仗如果没有估计错会打很多年,我爱你,但我不能当逃兵,打仗的事什么可能都会发生,我怕我照顾不了你一生。”

    “我说了,你活我活,你死我死!”

    “呸了!赶紧呸了去!”高时衍按无双的头,强行让她“呸呸呸”之后才说,“小时候爹把你抱回来,我看着雪团儿一样的你,都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爱你,你的小手、小脚丫、小鼻子都好可爱,我想摸摸你,又不敢,总怕弄疼了你,我看不得你哭,你笑起来可好看了。后来,你去了尹家当丫头,很长时间我都在心里恨爹,就算理解他却也恨他,我还嫉妒寒夏,你们谁也不知道那段日子我有多草木皆兵,提心吊胆就怕你过得不好,会被人抢走,你多疼寒夏一分我就生自己气十分。再后来,爹走了,我身无分文,不得不进猎兽队拼前程,直到离开你,我好像才能缓下来好好理这些年的点滴,乱世之中见到了太多生死,我发现嫉妒、怨恨都没有那么重要了,你过得好,过得快活才是最关键的。无双,我爱你,所以我希望你能快活的生活一辈子,而不是活在任何拔不出来的情绪里,如果不好的事真发生了,我希望你能为了我好好活着,更好的活着,把我的那份肆意活回来。”

    许无双不知道什么时候眼泪居然流了下来,她不可思议,她一直以来都以为高时衍和她心灵相通,她认为“有你有我,你活我才活”是他们之间毫无疑虑的,可是现在高时衍的话让她一时措手不及,既感动又不解。

    “可是,没了你我又怎么快活?就像没了我,你会快活吗?”

    高时衍一时语塞,但很快,他释然的笑笑,解下无双的头绳,捋着她顺滑的发丝,轻轻摇头:“你不懂,不懂最好,真要懂这些那你得经历多难熬的事啊!说太多了,我倒希望你能永远不懂。”

    两人相拥睡去,夜半时分,高时衍被噩梦惊醒,缓了好久才将急促的呼吸平静了下来,他扭头看着酣眠中的许无双,在她耳边轻语:“我说的话你要牢牢记得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