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骨
繁体版

第二十章

    我正纠结得难舍难分,那厢子衿不知怎么从我口袋中将原先一直傍身的另一小半枚碎丹掏了出来,猛的便塞入我口中,一路畅通无阻的滚下喉咙,跌落入腹……

    这下可好,两枚残丹都在身体里了。它们俩本是同根生,原先天南地北隔得太远,倒也各自相爱无事,眼下一碰上头,直如人棍看见了四肢一样,迫不及待的想要接骨续肢,于是两枚残丹一入腹便互相吸引,互相融合,互相拼接……最后成功严丝合缝的融为一体。它们这一相融,其中蕴含的千年法力便如山洪怒啸般释放而出,那正是我梦寐以求的修为。

    我开了透视眼观察丹田,就见气海中一只半圆形丹丸安静的悬浮在那里,如鲸鱼归海、如元神归位,散出滔天金茫,灵力源源不断的从里面喷薄而出,游遍奇经八脉,笔走龙蛇般盘旋于四肢百骸,浑身上下充满了力气,精神也是好得无与伦比。

    修为呀,灵力呀,你终于是我的了……

    可我尚未来得及为自己终于拾获了属于自己的修为心花怒放,眼前陡然一黑,天旋地转后,居然不省人事了。

    也不知过去了多少时辰,等我再度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安安分分躺在一张软榻之上,身上盖了云衾软褥,鼻尖首先嗅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我曾经是在腥风血雨中过惯了的,对这种气味尤其敏感,一点点已足矣充斥鼻腔。我猛得从榻上弹起来,就见子衿搬了张凳子坐在床头,正拿着白绸缎在胳膊肘上一圈一圈的来回缠绕,床头柜上置了许多瓶瓶罐罐。

    我因醒得实在是太过突如其来,他吓了一跳,愣在当场,而我则双眼紧盯着他缠着白帛的胳膊肘,眯了眯。

    白绸缎下,果然有殷红血债隐约渗出。

    我想到了先前偷窥被发现的那桩事。

    莫非那几个家伙追过来动过手了?

    “怎么醒得这么快?”他大呼小叫,好像我醒得太快他很不满意,想我长睡不起才欢喜似的。

    我对他的话听而不闻,轻轻抓起他那只受伤的胳膊,他慌忙想躲,我已问出口了。

    “是谁伤得你?”那厮很有胆魄嘛,我的人也敢动!几个老匹夫,是想请我去问候问候你们嘛!

    他轻描淡写的道:“刚才有个疯婆娘闯进来了,不分青红皂白就忽然拿刀砍我,我猝不及防,就给砍中了。”他做出长吁了一口气的形容:“还好我骨头硬,不然这只胳膊就没了……”

    “闭嘴!”我斥他:“不许扯谎,从实招来!”他分明是在瞎掰,我很了解他,每次他说谎,眼睛就滴溜溜的来回转个不停,还躲躲闪闪的不敢看我。

    “我说是你信不信。”他一脸贼兮兮的瞅着我:“刚才你吃了元丹就疯魔了,拿着刀乱挥乱砍,见人就砍,我这不就遭殃了。”

    从他而今这副表情来看,明显也是在胡说八道,可他不说还好,一说我就头痛起来,一些画面忽然钻进了脑海。似乎确实是我拿着刀在那里瞎舞一通,披头散发的,形同鬼魅,一脸走火入魔的形容,而他却在后面拉我,不断喊我,满脸忧心。忽然,我反手给他一刀,不偏不倚正中左臂,啊哟一声,却没后退,而是抱住了我。我却不知为何一见血就兴奋起来,丢了尖刀扑上就吮,仿佛鲜血是什么琼浆玉液一般,直到舐饱戏足,这才倒了下去,然后……眼前陷入了一片黑暗。

    我明白了!

    那并不是疯魔,而是化为厉鬼的征兆!

    之前被接阴门挖出来时我便疑惑,为何死得冤枉如我,死后却未化为厉鬼作恶一方,起初本以为是寿终正寝天意如此,敢情原来是因为我三魂匮乏,七魄不足啊。厉鬼都是完完整整的一副魂魄,而且却是个残疾,自然化不成。不仅化不成,还沦落到只能当一只普普通通的孤魂野鬼的地步,真是呜呼哀哉。

    适才我残魄归元,终于凑齐了完整的魂体,胸中滔天怨气瞬间激发了出来,淹没理智,吞并灵台,以至于……神志不清,变成了一个杀人狂魔,一个真真正正、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

    理清了前因后果,我心中不自禁生起一种从所未有的恐惧,万一哪天,我再度不由自主变成了这番模样,找不回自己控制不住自己了,那该如何是好……

    而且,今日我若非砍中子衿的手臂,而是脖子、胸膛、心口……那现在又是一副什么样的情状……

    想到这里,我猛地放开子衿的手,往榻上一缩,后背忽然寡寒一片,有冷汗涔涔淌了出来。

    子衿被我突如其来的异样弄懵了,一时不明所以,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伸手来拉我:“又开始胡思乱想了是不是?别……别这样。”见我躲开,他就不拉了,转而去拍自己脑门:“真是的,早知道就不同你说实话了。”

    我没答他,也无法答他,只是望着他负伤的那条手臂,满心歉仄,却浑不知该说什么。

    他见我望他,眼睛一眯,将手举了起来:“躲那么远,是想逃避责任吗?喏,这可是你的杰作呢,你砍了我,那可是要负责任的,我绝不能善罢甘休。”

    我抬眸凝视他片刻,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他道:“你得补偿我。”忽然爬上榻来,将脸越凑越近,嘿嘿嘿地笑:“血光之仇非同小可,需得拿重金来赔。姑娘你生得如此娇艳,赏我一亲芳泽可好?赏完了咱们这仇便一笔勾销。不说话代表默认,我便当你是答应了。”

    我:“……”

    明知他是在强颜欢笑的哄我,可他哄得一心一意,也是真心诚意,我若继续愁容满面哭丧着脸,未免太矫情了,也让人失望。

    而且我这些年以来一直自力更生独当一面,从来不需要旁人操心挂怀,更不需要男人为我操心挂怀,谁说女人就不能顶天立地了?可而今却像个楚楚可怜小姑娘一样在这里多愁善感,而且还是在男人面前多愁善感,这情景,无端生出几分旖旎来,仿佛我是故意矫揉造作,博同情博可怜,等着男人过来呵护宽慰似的,我绝不能让事情继续这样发展下去。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现在已为我伤身,为了不让他心力交瘁时还要为我劳心……啊不对,他已经在费神劳心了,那为了不使他的一番费神劳心白白费心,也为了让他放宽心,我只能压下心头的那些忧虑,佯装被他安抚到了,也佯装被他激怒了,于是发出一声娇斥,啐他:“呸,想占我便宜,你休想。”为了让他相信我真的被激怒了,我还得把戏做足,伸腿往他身上踢。

    我看见他脸上那抹漏洞百出的坏笑逐渐开朗自然,大约是在心里相信我已经被安抚到了,慢慢退开:“好吧,既然现在不肯,我就饶你一回,这次先欠着,过一阵子再补。”

    我瞪他一眼,将所有忧郁情绪都藏进心里,佯装不在意。我跳下榻来,帮他缠绷带,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真的没事么?还有没有其他地方伤着了?”

    他脸上痛苦之色一闪而过,蹙着眉道:“不瞒你说,还真的有,而且伤势严重,快没得救了。”

    我还没开始紧张,他便指着自己胸口,一本正经的道:“这里,你把我的心伤着了,疼得很呢,而且是痼疾,大夫试了许多法子,开了很多药方,就是一直治不好。”

    我:“……”

    我嘴上无言以对,心里却泛我惊涛骇浪。

    他以前可不好谈情说爱的,也没勾搭过什么小姑娘,而今情话怎么说得这么溜了?一套一套儿环环相扣的,弄得我猝不及防,实在不能适应,只能讷讷问他一句:“那怎么办?”

    “隔壁胖婶同我说,这个伤无药可救,只有一味偏方或能根除,只是这个偏方配制难求,非你相助不可。”他目光炯炯的将我望着,满眼都是可怜巴巴的渴求:“你愿意助我一臂之力,让我康复痊愈吗?”

    精明睿智如我,聪明伶俐如我,俨然察觉了阴谋与陷阱的味道,若不回避,后果会很严重。可是直觉告诉我不能回避,得迎难而上,否则退缩的话后果更严重。

    斟酌再三,我决定两害相权取其轻。反正左右都严重,虽然迎难而上也挺严重,但相比第二条路,这一条似乎就没那么严重了,于是我顺着他的意来,问道:“哦,原来如此啊,却不知我能做些什么呢?说来听听,看我能不能略尽绵薄之力。”

    “能的能的,你在我这里包治百病。”他喜不自胜,美滋滋的道:“胖婶说心病还须心药医,这心伤嘛,同心病是一个道理,也得用心药来医才行。唔,我的心是你伤的,所以你便是这味心药,我的伤只有你能医。”顿了顿,催促道:“你赶紧医吧。”

    我:“……”

    见我迟迟没有动手的意思,他脸色越来越阴沉难看了,挑眉:“怎么,你竟然不肯?”说着一步步朝我逼近。

    一股危险的气息霎时萦绕上心头,我抱着胸脯准备往后退,但尚未退出一步,他已迅捷无论的一把将我捞入怀里。

    我在心里感叹,这一天真是精彩纷呈,都不知已经搂搂抱抱了多少回。

    他有体型优势,比我高出一个头,我踮起脚尖也只挨得着他肩膀,这样一来我望不到他神情如何,只听他凄凄切切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

    “其实你不肯医治也没关系,只要从今往后不再伤它,它自己亦可不药而愈。芳菲,你懂我的意思嘛?”

    我讲话直爽坦率,从来不喜拐弯抹角,所以他这个话乍一听我还真没听懂,再一听,听出来有弦外之音,最后一仔细琢磨,这才懂了。

    可我宁愿不懂。

    他子衿的意思是,让我不要欺他骗他,他说我若骗他就是在伤他,所以唯求让我们都赤忱相待,他以为这样就皆大欢喜了。

    可是他不知道,纵然我欺他骗他,却也只伤他一时,只消他与我撇清干系,从此老死不相往来,避开那些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不再浪迹于腥风血雨,之后就可以安好一世。时间是世上最有效的皂角水,能洗净世间一切,包括回忆。

    很多年以后,他渐渐将我忘了,也就不会伤情,不再留恋过去,之后就能一生晴空万里。

    可是,若我如实相告,那么他一定会与我形影不离,今后的日子就是两个人亡命天涯,朝不保夕。

    倒不是说我执着于仇恨,为其蒙蔽双眼而难以自拔,而是即使我放下杀身大仇,我也必须寻回元丹不可。因我而今到底是个死人,活人该有的我都没有。我与他一走阴路一行阳道,两条路是永远不会交叉的平行线,无论走得有多远也不可能走到一起。

    之所以要雪仇,是为了却生前遗恨,仅仅是这一条路就无比艰难,因我们都不晓得真凶是何方神圣,可能只是一人,也可能是千百人或者更多,因为我生前背负的血债不胜枚举,任何人都有可能是幕后真凶。也正是因为人人都同我有血海深仇,所以而今我虎落平阳落单了,人人都有胆子来找我报仇。这一路,将是危机四伏、步步惊心,随时随地都悠关性命,我不能拉着他陪我一同拿生死去冒险,我一个人踽踽独行也就够了。

    我也心知肚明,倘若我将这些顾虑一五一十的说了,依子衿那倔强脾气,一定会想方设法的百般抚慰,死缠烂打也要同我一路,风雨无阻。人家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可哪怕喊他跪下来也是心甘情愿。这并不是说他辱了男儿气魄,有失尊严,只是他太在乎我,从他千百年前踏入凡尘俗世那一刻起,他的生命中就只余我一人。

    我想,待此间事一了,离开太夤族后,我就找个理由将他支开,之后分道扬镳,天南地北两不见。

    可我还在两相为难,没决定好该怎样回答他这个话时,他却仿佛会了读心术一般,语出惊人的接了下去。

    只听头顶的声音愈渐沙哑了:“你现在是不是在想找个时候找个机会将我丢下,然后一个人远走高飞。”他并未问我,他只是肯定的说出来,他想对我说的是“你不用藏着掖着,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吗?我早就把你看透了,还想瞒我到几时?”。

    我心虚的闭上眼,他又道:“行,我不勉强你,你可以这样做,我紧跟着就行了,你去哪儿我跟到哪儿。你走你的,我没勉强你,所以你也不要勉强我。”顿了顿,他忽然语出惊人:“不过就算你想勉强我也没用,哼,反正我会隐身术,神不知鬼不觉跟在后头,你也不晓得自己身后还有个人。就像昨晚那样,就算你去如厕我也跟着一起进去。”

    我:“……”

    在心里长吁短叹了一番,我感触颇多,觉得不能再继续谈了,越谈越没完没了,心里也妥协了,想着就这样吧,既然我无法让他离开,那就一切顺其自然,一切随遇而安,一切全凭天意做主。

    于是我只好哭笑不得依了他:“好吧,那到时候咱们就玩捉迷藏,一较高低。”

    他大喜过望,瞬间笑从中来,我看得出他的笑容发自肺腑,心里愈加不是滋味了,像堵了石块一样难过,只好话锋一转:“对了,你先前说亡冥女喊你来助她渡力安胎,结果如何?顺利临盆了没?”

    “哪有那么快。”子衿说到这里便有些无语:“我以为生孩子只是十月怀胎,却不想仙家神祇们生孩子生得这般艰难,女王陛下已孕育在身三百余年,至今仍无分娩的迹象。你这次给她们擒来,见过女王了罢,你瞧她像是有孕在身的形容吗?”

    这么一说,我确实想起那日初会亡冥女王时,还一度惊艳她容貌倾城,身材也倾城,婀娜窈窕得如弱柳扶风,小腹细得直像那曼妙多姿的划水蛇,活脱脱便是个媚态万千妖娆千万的大姑娘,哪里是个孕妇?而且还是个怀了三百多的孕妇。

    “看样子她这一胎没个千二百八年还真生不下来……”我咕哝了一句,蓦地抓到了关键:“那这样说来,你同白无尘这桩生意尚未做完,你要履行承诺,还不知要在此处待多久?”

    倘若是这样,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求之不得呀!他继续履行自己的承诺做自己的生意,反正只消这个承诺没兑成,他就不能抽身而退,更不能同我一起比翼双飞,这不正是两全其美?

    不过,想是这样想着,我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一时说不上来。

    子衿笑着替我说了:“瞧你这话说的,又是在忽悠我?可这次我灵光得很,你忽悠不到我。嘿嘿,咱们这桩生意,我只求你能死而复生,现在你已出现在我面前了?甭管是不是白无尘帮忙召来的,反正我如愿以偿了,你若要走,我当然陪你一起走。”

    虽然他提醒我现在已算复活,他继续留在这里似乎并无意义。虽说他同白无尘公平交易童叟无欺,却并未定过时限,随时可以终止,只消他心满意足,也随时都可以功成身退,就算是耍赖皮不认账似乎也说得过去。可我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说得这般轻描淡写,仿佛自己的行为很无可厚非似的。做生意最重要的信誉,人家说一言九鼎、经营有法有道,交往以信以诚。若是这种缺德事干多了,日后口碑跌了下去,再想找人谈就有点难了。

    不过,他若真铁了心要厚颜无耻耍赖皮,我也没辙,随他瞎折腾便了,我这却又迎来了一个新问题:

    “我当然要走,这地方古里古怪的,让人浑身不自在,我早就想走了。”我懊恼的一拍脑门:“当初就不应该多管闲事,而今给她们擒到这上天无路下地无门的鬼地方来,而今腿虽然长在身上想走就走,却又走不出去,走不走都是一样的结果。”

    我想起那容灵谱的怪事,又问:“这女王陛下日理万机,又要打理政务又要安心养胎,却去抓这么多姑娘来,逼着她们修炼那古怪法术目的又是为何?你在此处待了这许久,总该晓得一些内幕。她既然将姑娘们擒来,必不肯轻易放人走路,那我而今要如何才能逃得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