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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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来犯

    大同,三晋门户,边防重镇。

    天刚蒙蒙亮,大同城门紧闭,街道上没有一个闲散人等,城外平日繁忙的早市也几乎不见人影。一阵大风吹过,不禁给人带来一丝寒意。马上入秋了,城外的农田里却还有成片的麦子随风起伏。

    郭登脸色凝重的站在望楼上,兜鍪的帽缨被北风吹起,在空中轻轻泛起。右手紧紧扶着佩剑,左手轻轻揉抚着下巴垂下来的花白胡须。黝黑皮肤上间杂着刀剑留下的疤痕,微微眯着的眼睛掩不住凌厉的目光,严密的棉甲下的体魄虽然沧桑,却充满力量。

    郭登慢慢扫视着下方,城墙上士兵三五成队,坐在城墙垛子后保持体力,城墙上每隔数丈就有一人警惕的站在垛子后望向远方。火铳、弓箭、滚木、礌石都在旁边整齐摆放,随时取用。战旗飘扬,战鼓暮暮。城内偶有几队无甲士兵或民夫在街上,将各种物资搬来运往。全城严阵以待,安静无比。

    “咚咚咚咚咚咚!!!”突然,一阵锣声打破了这片安静,郭登顺着声音望去,只见城外一骑似箭飞来,骑手身背令旗,一手挽着缰绳,一手握着刀鞘疯狂的敲砸马儿身侧的铜锣。

    “报——!报——!”骑手很快驰至城下,用力一勒,随即翻身下马。马儿一仰,竟倒了下去,艰难的仰着脖子,试图爬起来,但这是徒劳的,很快它就匍匐在原地,这时人们才发现,马儿一侧已经中了几支箭,鲜血汩汩流出,眼看是不活了。

    郭登认出这是昨天派出的夜不收,名字叫岑锐,简单核对暗号后,岑锐被人缒上城墙。

    “总爷!”岑锐气喘吁吁。“鞑子大军已至,其前锋离城外不过十里!后续更是人山人海,仅我所见,就有两万不止!”

    “你是昨日出得城?”郭登把岑锐从地上扶起。

    “正是。两个伙伴与我同时出的城,都死在鞑子手里了。我奋力脱逃,才捡回一命,饶是这样,我的马也死了。”说着,岑锐逐渐哽咽,他们都是本地军户,一同出城往往是同乡甚至邻居,如今三人就活下来自己一人,虽然刀剑无眼,沙场无情,但他还是抑制不住悲痛,泪,流了下来。

    “你先退下罢,好生休养一番。不必太过伤感。”郭登宽慰道,但是目光已经去了远处。

    “诺。”岑锐在搀扶下慢慢离开了。

    岑锐下去后,郭登有条不紊的传令各方,一时间锣声鼓声号声交相呼应,烽火也燃起数座。随着这些动作,刚才还在休息的兵丁迅速紧张起来,各自奔赴战位。

    “总爷!快看远处!”

    这边守军才刚刚就位,郭登身旁的一个守备突然喊叫起来,用手指向城池东面,奋力戳着,以至于有些颤抖。

    郭登与众人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东面远处地平线上,陡然荡起一股烟尘,耳边也似乎传来飘渺的喊叫与马蹄跺地的声音。不一会儿,烟尘越来越大,声音也逐渐清楚起来。饶是郭登沉着冷静,也不由得瞪大了双眼,直视着令人震撼的一幕!

    远处先是出现十几骑,在最前面疾驰的飞快,之后是百余骑,有前有后,打着旌旗向前驰进;其后就是大队人马,步骑混杂,夹杂着几辆装满物资的车,绵绵不绝的前进着,似乎永远也看不到尽头。毋庸置疑,这就是瓦剌人的主力!

    这时大部分官军都看到了远处的敌军,两次惨败,总兵战死的事情不过是上个月才发生,大同守军的士气并不高,看到这一幕甚至出现了骚动。

    那边瓦剌的十几骑,个个皆是经验丰富的斥候,几乎瞬间就察觉到了明军的异样,纷纷催动胯下战马,加速奔来,在距离城池三四里的时候陡然减速,然后排成一列,一个接一个慢慢转向,向北面绕了一段路,转了个圈杀将而来。嘴里发出阵阵呼啸,一边骑马,一边贴近城池,在不到一里的地方取下弓箭向城墙射去。蒙古弓射程并不远,许多箭矢射出后没到城墙就落在地上了,间有一两支也只是射到城墙根上掉落下去。但这无疑是一种挑衅,城下的十几个蒙古人发出阵阵欢呼,列着队收起弓箭,调转马头,准备再来第二轮。

    “透你娘!”郭登大骂道,眉头也拧了起来,眼神变得杀气腾腾。

    “取弓箭来!”郭登伸出手,两个官兵迅速各自取了长弓箭壶,将弓交到郭登手上,箭壶则举到郭登随手能探到的地方。郭登也不言语,右脚后退一步,稳住身子,左手挽起长弓,右手拈起一箭搭上,箭头方向随着领头一骑慢慢移动,同时拇指奋力拉起弓弦,过了一息的时间,郭登瞬间松开右手,只听“嗖”的一声,一支羽箭破空而出,以迅雷之势向前疾射而去,瞬间就射中那领头的斥候,箭支没入咽喉,激起一阵血雨,那斥候也随之仰躺着掉落马下,唯有双脚还牢牢踩在马镫里,马儿受到惊吓,拖着尸体跑开了。

    “嘿嘿,还狂得起来么。”郭登抿起嘴,不屑的笑了笑,城墙上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

    随后他又拈起一支箭。刚刚搭上弓,方才瞄准那末尾的斥候时,还未射出箭,就听得一声弦响,那末尾的斥候应声而倒,掉落在地上抽搐着。

    郭登感到不可思议,瞧了瞧四下,只见不远处刚才上城墙的夜不收岑锐从他自己箭壶里抽出一支羽箭,准备搭箭。

    “好准头!”郭登放下弓箭忍不住叫好,“不曾想大同还有这样的好汉!”

    岑锐并未及时理会,而是沉着的射出第二支箭,只是距离太远,只射中一名斥候的坐骑。那十几名斥候,折损了两个同伴后,迅速将尸体提溜到马背上,拍拍马一溜烟走了。

    “承蒙总爷抬爱。”岑锐放下弓箭,给郭登行了个礼。“总爷才是真好汉,某只是匹夫之勇罢了。”

    “切莫妄自菲薄,”郭登上前扶起岑锐,“打完这仗,俺给你报一个北虏首级!”

    “谢总爷!谢总爷!”岑锐不住的磕头谢恩。郭登的话让岑锐大喜,要知道一个北虏的人头可是值不少银子,如果自己运气好,再往后多割两个首级,就可以升官了。只是首级审核比较严格,如果城下两个尸体能留着,那么军功就在那里,割了头审核便是。可像现在尸体被抢回去了,报功也就没有了凭证。不过既然郭登答应了,那么他自然会有办法。

    郭登捋着胡子满意的笑了笑,扶着剑去别处了。

    城西北处几里某地。

    经过一段时间,这里已经集结了数千人马,这些人马虽然都在原地休息,却个个保持警惕,人不离马,手边随时能摸到兵器。一阵马蹄声从远方传来,最外围的几个人顿时上马拔刀,鞭子一扬,一手握住缰绳迎着声音奔去。约莫五六百步后,两伙人相遇驻足,同时认出了对方,原来这里正是瓦剌人在城外集结的地方,原先派出的十几个斥候回来了——只是其中两名已然变作了尸体。

    简单的对话后,这十几名斥候就不再停留,翻身下马,拴好马匹后,直接往营中走去了。营中又分作大大小小的人群,多者数百人,少者十几名,各自围着一面小旗子,或埋锅生火,或解下水袋饮水,亦或躺着小憩。这些人中,有人穿着臂铠,有人穿着胸甲,有的戴铁帽,有的干脆就是破衣烂衫,总之全身盔甲着装的在极少数,看起来十分不和谐,毫无整齐与统一可言。

    穿过这些人群后,斥候们来到一处旗子最多最大的地方。一名四十出头的中年人正坐在一堆不高的杂货上,面前摆着一张方桌,只不过一条桌腿已经断了,用一块大石头垫着,显得有点倾斜。桌上放着一张大大的地图,上面绘有细致的山脉城池、河川道路等,用汉文与蒙古文标记的密密麻麻。

    那中年人一身精良的明盔明甲,一缕整齐的刘海从头盔下钻出不长的一段,一字眉,眼睛不大,流露出贪婪和精明的目光。脸上常年饱受北风的摧残,显得颇为沧桑,脸庞有些松弛下垂,嘴角因此显出一丝怒意。腰上系着一把弯刀,手中握着一把精美锋利的银制匕首,时而在地图上比划着,时而陷入沉思。在中年人身边,有三三两两的护卫和侍者围在左右,令人惊奇的是,竟有一人穿着明朝的宦官制服。

    “太师!”领头的斥候行了个礼,其余人纷纷跟随,在中年人的面前跪倒。

    “城上守备如何?”中年人并未抬头,直接问道。

    “禀太师,汉军已吓破了胆。”那斥候偷偷瞄了中年人一眼,继续说道:

    “城外地方的汉军都躲进了城里,城上的汉军见了我等在城下,吓得胡乱射箭。”

    “胡乱射箭?你们可曾伤了?”中年人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问道。

    “我等死了一个,伤了一个,伤了的那个在回时路上断了气了。”斥候低头答道,说完却没有回应,斥候刚抬起头,一记鞭子就抽在他脸上,留下一道渗着鲜血的血痕,只见那中年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然走到面前,手里握着马鞭,狠狠地抽打着领头斥候,一边抽一边骂道:“遭瘟的东西!那不就是死了两个?你们几个,都是百战的精锐,如今做一回探子都能死两个,还打甚么仗?你回去挤奶吧,看看你和你们家老婆子谁挤得多!”

    一通发泄后,斥候们屁滚尿流的逃走了。

    中年人又回到座位上继续看起了地图,时不时还掰着指头算算,嘴里念念有词,嘟嘟囔囔。周围的左右见他发了脾气,也不敢言语,就这样过了一刻,中年人终于发话了。

    “喜宁?喜宁?”他头也不抬的招招手,一旁的那个明朝宦官急忙凑了过来。

    “也先太师,有何吩咐?”太监谄笑问道,他正是与朱祁镇一起被俘的贴身太监喜宁,而这个中年人,也就是瓦剌一代雄主,太师淮王也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