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无赦第一部悍刀无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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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万箭穿身

    五月的最后一日,天牢的灯火比之往常,明显光亮了许多。当夜,值守的侍卫比之平日,增添了一倍有余,这意味着转天要有死刑犯被押赴刑场,明正典刑了。

    天牢走道尽头,最后一间牢房内,铁七已经用过了晚饭。晚饭比之往常,丰富了许多。有酒有肉,便是那主食,也是往常吃不到的不掺半粒沙子的白米饭。狱卒撤去空空的碗筷酒壶时,口中轻声念了一句:“真是好胃口,竟然都吃光了。”

    铁七打了一个饱嗝,头枕着牢房的石壁,闭上眼睛,并无半点睡意,昏晕的头脑因了石壁的凉意有了些微清醒。脑中想起离京时,曹公拉着自己的手,说出的那一番话:“圣上最为心心念念的便是这逃亡辽东的崔贼承用。此贼奸狡,本就是魏逆一党的首要,加之投诚敌营,危害更巨。圣上之意便是不惜一切,勿要将其追讨正法,以示天下。圣意如此,我辈臣子唯有奋不顾身,以期功成于万一。说来惭愧,我们并无完备策略,只是将计就计,借助金人招揽中原武林人士之机,易容改貌,以图混入辽东,接近崔贼,再见机行事。我自知道崔贼奸猾,你此一去,定是凶险万状。若能得觅良机,定要不计个人生死,将那崔贼就地正法。若无良机,也不要冒然行事,唯有长期潜伏,以待时机。切记,你乃国之栋梁,不能轻易赴死。”

    铁七轻抚了一下膝盖的伤处,长呼了一口大气。那伤口已经没了疼痛之感,甚而没了触碰之感,仿佛摸在旁人的身体上。

    “胡跌儿,我已无力杀贼,你若真是为那崔贼而来,我唯一能助你的,便也只有那一份口供了。我此次入关前已得了曹公消息,知道你在侯家集反水,更折损了佟老大的性命。我甚至遗恨没有早一日得到消息,在与你擦肩而过时,取你这反骨仔的性命。但……夜静沉思,总能想起那一日你的眼神。这让我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只是一经想到,因了太过惊心而不敢相信。且此种推断关系重大,若真是如此,那田公的谋划也太过大胆,太过匪夷所思,便如一个赌徒毅然压上了自家性命,却只为了一个胜算依旧渺渺的赌局……”铁七心中念念着,一只蜘蛛拖着蛛丝落在脸上,停留了半响,才爬过脸颊,去了它处。

    “无论我猜中与否,也只能如此了。有些事情本就是天命使然,非是人力可为的。”铁七于黑暗之中叹了一口气,头脑又昏晕起来,身上的疼痛仿佛渐渐消退了。莫正的酷刑粗鄙简单,就是拿浸了盐水的皮鞭没头没脑一顿乱抽,皮开肉绽,面目全非,仅此而已,实在令身在锦衣卫中的铁七心中失望。

    夜已深,距离天明已经不远了。

    “本就是个无家的孩子,与父母在逃荒路上失散,流落京城乞讨,被曹公收留,跟随曹公去了留都南京。至新皇登基,魏逆倒台,才回京师。也正因了如此,与那崔承用并不曾有过谋面,才会被曹公安排了这一份差事,本想着舍了这条性命,给曹公一个交代。可惜还是没能完差。”铁七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只有一阵阵的寒意,透骨的寒意。

    起风了,伴着几声狗吠,忽远忽近。

    “小宝啊,月儿升起了,睡着吧,娘在身边呐;小宝啊,狗儿又叫了,不怕啊,娘在身边呐;小宝啊,外面风起了,不怕啊,娘抱你在怀里呐……娘……”铁七闭着眼睛,口中哼着小调,眼中淌下两行眼泪。与爹娘离散时尚在年幼,已经记不起爹娘的样貌,只模糊记得这一首娘亲唱过的小调,“小宝啊,月儿升起了,睡着吧,娘在身边呐;小宝啊,狗儿又叫了,不怕啊,娘在身边呐……”

    前一日的午后,沈阳城中便张贴出告示,那假扮费伊多行刺大汗的明廷刺客铁七改日正午将在城郊马场领受“万箭穿身”之刑。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便成了街巷议论的话题,有许多常年与明廷交战中家有死伤的百姓更是鼓掌叫好,期待眼见那行刑场面;便是与明廷无甚积怨的无关闲人,也是想着一见那“万箭穿身”的场景。一时,此消息成了沈阳城中最为热议的话题,男女老幼无不谈论。此一刑罚曾于大汗努尔哈赤起兵初期,对临战背主投敌之人用过,至大汗皇太极时,已经多年未用,此次对这刺客使用,可见大汗皇太极对那日春狩大会上遇刺之事耿耿于怀,难以消解。却也难怪,毕竟如此近身遇险,是贵为大汗的皇太极从未曾遇到过的。

    崔承用向范宪斗进言,将几个中原来的江湖人士也请到现场,旁观这“万箭穿身”的盛景。崔承用此意,就是最后一次研判那胡跌儿的虚实。自打钱孟入关与麻黑子会面,得知了胡跌儿的消息,崔承用心中对胡跌儿的怀疑已经去了一半,加之此后从大汗及莫正两人口中获取了铁七的两份口供,仔细思量之下,对胡跌儿的怀疑又消减了一些,心底甚而生出拉拢为己用之意。只是一向本性多疑,仍然不能就此完全确信那胡跌儿,便想着趁着对铁七行刑的时候,再冷眼观察一番。

    崔承用心中料定若是那旁观的胡跌儿与铁七是同伙,结伴而来,亲眼看到同伙受此大刑而死,为了自身安全,定会刻意掩饰心中悲伤,那便值得怀疑了。若胡跌儿看到曾经的同僚如此惨死,不加掩饰,显露悲伤难过之意,那便几乎可以断定此人无可怀疑。

    崔承用伴着几个当朝的官员与那几个中原江湖人士及那胡跌儿早早便列座在刑台一侧与刑台等高的观武台上,与旁观的百姓各处一边。

    清晨,天高云淡,久冬的寒意已经渐渐隐去,路边早已见了绿意,是个出城郊游的好日子。上到八旗贵胄,下到平民百姓,或骑马乘车,或步行相随;或面无表情,只随前人而行,或面上含了激动喜色,挤过身前之人,匆匆而行。当然,此一众非是出城游玩,只是为了一观那“万箭穿身”之刑的“盛景”。

    那刑台早已于前一晚安排妥当,而那受刑之人也早在天未大亮时便被压至城外刑场。监刑官莫正如此安排是生怕天亮聚众人多,押送犯人途中生出什么变故。毕竟,近来京城变故太多,小心谨慎总是应该。

    于大多数旁观者而言,没能亲眼看到那刑徒当街示众,总是难免遗憾,故而更是急急奔向城郊刑场,想着早早占据有利位置,好能近身得见那刑徒的受刑。

    城郊刑场位于南门外三里,距八旗军一处演武场相隔不远。一方黄土空地上立着一座原木搭建的高台,一些重刑之人便安排至此处受刑。此高台立于此地已经有些年份,早先是领兵将官阅兵演武之用,后来废弃,几年前便用作刑台。通常会根据不同刑罚临时做些安排。而“万箭穿身”之刑却从未在此刑台上用过,故前一晚,高台上便搭起了一方木架,远远看去倒像是置放兵器用的。天明前,刑徒押至,两臂平伸,两腿分开,成一大字型被四道绳索紧紧捆在那木架上,冷眼看去,倒像是一片晾晒的兽皮。刑台周围早有军士驻守,围观众人只被允许在划定的场地外观看,不能随意走动。这一是为了防备意外,毕竟那春狩大会上已经生出了意外,这大刑的日子,严加防备自是必然;再者也是为了台下看客的安全着想,若是有一支冷箭误中百姓,那便是监刑官的罪责了。

    而一众观者行近至刑场时,远远看到的,便是高台木架上那直直立着的,成一个“大”字的刑徒。那刑徒铁七浑身血污,竟与那木架颜色并无明显分别,一时仿佛竟与那木头架子混成一体。至于分明看清那是个人,还是需要走近几步,注目而观,方可确认。

    当日风轻,高台木架上的刑徒衣衫破烂,那褴褛衣衫忽而被风吹动,轻轻摆动,除此,刑徒那一个拉开大张的身子,却是动也不动,脑袋微微朝后仰着,长发遮面。加之那木架摆放的方位,台下众人大多只能看到那人的侧面,那刑徒的眉眼面目更难以得见。只知那刑徒自被绑缚在木架上以来,便是动也不动。

    日头升上半空,四方来人渐众,高台之下已是密密麻麻,人头攒动,俱都引颈等待那行刑时刻的到来。一个时辰已经过去,高台木架上那刑徒仍是动也不动,只有须发及破烂的衣衫被风吹动。

    台下人们议论纷纷,有人道:“那死囚看样子是早就死了吧?”

    “不应该呀,人都死了,何必还四处张贴告示,将咱们引到这里来。谁想看一个死人受刑。”

    “哎,哎,别说了,快看,有人上台了。”

    台下众人说话间,那台上一个身着官服之人登上高台。此人便是此次大刑的号令官。那人手里提着一面铜锣,登台之后,便敲了两响,扬声道:“诸位静声,诸位静声。”台下众人听了,便都慢慢安静下来,仰头看着台上。

    那号令官继续道:“今日,大汗下令,在此处决南来的刺客铁七。”嘴上说着,举着锣棒朝那木架指了指。几个军汉将那木架稍稍调转了方向,朝前推了几步。台下众人靠近高台的便得以正面看到那被绑在木架上的汉子。微风吹起那汉子散乱在脸上的头发,一张囚徒的面庞便显露在众人眼前,只是血污遮蔽,仍是看不清那刑徒的本来面目,只有一双眼睛,圆睁着,直视前方,半响也不眨动一下。而从衣衫破烂处随处可见满身的伤痕,可见在牢中是受了大刑的。两只赤足不知是被污泥所染,还是受刑所致,远远看去与黑黝黝镣铐几无分别。

    台下众人看了刑徒这般模样,便自然都来了兴致。毕竟这终是一个大活人,且看那样貌便是个凶恶歹毒之徒,如此人物便该受此大刑。不知台下何处一人大喊一声:“好模样,来两句戏文,一声不吭,莫不是怕了吧?”台下便随着一阵哄闹。那台上的刑徒却仍是目视前方,对台下的哄叫之声毫不理会。

    那号令官手中铜锣响动,高声道:“诸位静声,诸位静声。”台下声音便小了些。

    号令官扬声道:“今日大刑,监刑官宫廷侍卫长哈乌尔、内务总管莫正。”说罢,侧身到一旁,台下众人便看到先是一个高大汉子登上高台,正是那塞外第一勇士哈乌尔。他面无表情大喇喇地坐在早先准备的座椅上。随后,一个身子佝偻的干瘦汉子登上高台,坐在哈乌尔身边,正是大汗的家奴莫正。哈乌尔是大汗身边红人,更是名扬四方的勇士,众人自然都识得,得见勇士,便都轰然叫好,站在后面的都争着向前拥挤,想近身一睹大汗身前第一勇士的面目。一时刑场上便如酒肆戏院般喧闹。

    那台上的号令官连连鸣动铜锣,高声喊道:“众人静声,众人静声。”如此半响,台下才慢慢安静下来。

    号令官仰头看了看天上的日头,转头看向台上坐着的哈乌尔与莫正。哈乌尔与莫正对视一眼,点了点头,那号令官便手擎铜锣一阵疾风般敲动,声音忽地停住,大喊一声:“万箭穿身之刑,开始施刑。”

    随着这一声喊,台下十几个军汉手执弓箭登上高台,在高台一端一字排开。那军汉手中的羽箭都已经被磨去了尖端,只余钝钝的箭刃,只为了在射入刑徒身体时,入肉不深,不会轻易至那刑徒重伤。

    另有几个军汉登台,将那木架朝高台另一侧推去。高台两侧,一侧是被绑在木架上的明廷刺客铁七,另一侧站立着十二位手持弓箭的军汉。

    等那木架安放停当,那号令官铜锣一响,高喊一声:“张弓。”那些军汉便齐刷刷地张弓搭箭,对准了高台一侧那木架上的铁七。

    “发”号令官一声喊,十二支羽箭便带着风声,直朝木架上的铁七飞去,齐齐射在铁七平伸的两臂上。羽箭飞出后,那十二个军汉便又从随身箭壶中抽出一支,搭在弓弦上。那身子被射中的铁七竟是一声不出,只是脖颈后仰,须发衣衫明显抖动,显见是忍受着莫大的痛楚。而在高台近处的一众观者可清晰看到那捆绑刑徒手臂的木架上分明有血水顺着木架边沿淌落下来。

    号令官待羽箭射中,高喊一声:“查”。高台角落里,一个赤手空拳的军汉便小步跑到那木架前,俯身细数那羽箭数量,及验看是否射中。验看完毕,回报给号令官。号令官敲击铜锣,扬声道:“中十二箭,刑徒命在。张弓……发。”

    号令官说罢“刑徒命在”,并不停歇,便又发出号令。十二支羽箭便又脱弦而出,齐齐射中木架上的铁七。此次,十二支箭射在铁七两条大腿上,一边六支,排列的甚是整齐。那木架上的铁七仍是不吭一声,头颈后仰的更是剧烈,身子颤抖不已。

    那号令官一声高喊:“查”。那军汉便又快步跑过去,俯身查看,回报号令官。

    号令官再次敲击铜锣,扬声高喊:“中十二箭,刑徒命在。”随即,并不等待,又是发出号令,便又是十二支羽箭射向铁七。如此反复,每次十二支箭,都是射在无关性命的身体部位。那十二个军汉确是射箭能手,几轮过后,竟都是箭无虚发,没有一个射偏脱靶,或误中要害之处的。更令人惊诧的,那受刑的刺客铁七两臂,两腿,小腹,两肋上已经密密麻麻插着无数羽箭,须发在风中不住抖动,上下牙齿死死咬住,两个嘴角不断有血水淌下,极力强忍身上的剧痛,却始终不吭一声。旁观者看来,甚是触目惊心。

    台下一众观者见那刑徒如此强硬,便是心中憎恨那刑徒的,也难免暗自佩服,毕竟,如此强忍身体的痛苦,不出一声,确非寻常人能做到的。

    “万箭穿身”之刑本无规则,就是草原上惩处罪大恶极之徒的一道刑罚。只为极力折磨受罚之人。行刑前,弓箭手将箭头磨钝,只为尽量让那受刑之人更多地身受中箭之痛而不会立时毙命。至于多少箭为准,并无定数。后在大汗努尔哈赤时,最终定数为三百六十箭,分三轮完成。每轮一百二十箭。每一轮结束,有片刻整装准备时间。如此定数,对那施刑之人要求甚高,定要箭术精湛,拿捏精准,若是要射足定数而令受刑之人不死,还要有赖于刑徒身体强壮,除此,多少还要一些运气作伴。

    此前的几次行“万箭穿身”之刑,最终都没有射足定数,最多一次在三百三十六箭时,受刑之人终是挨不住,咽了气。施刑之人不会因此受到当场责罚,却会因办差不力而被记录在案,需要在之后的对敌作战中取下相应数量的敌军性命来折抵补足那未发的箭数。当年大汗定下这刑罚的定数,后人便不敢更改。也正因这刑罚的难度非比寻常,近些年,这刑罚便少有施行。

    第一轮一百二十箭过后,那查验的军汉便将铁七两臂,两腿处射入较浅的羽箭拔下。那铁七咬牙忍耐,全身颤动,双目死死地直视前方,不吭一声。

    高台上监刑的哈乌尔自打上台便是面色凝重,那莫正几次侧头看向哈乌尔,想与哈乌尔说上两句闲话,都被哈乌尔无视。开始行刑后,哈乌尔便是两眼盯着那刺客铁七的方向,面色冷峻,看不出心中所想。第一轮一百二十箭后,随着号令官高声喊叫:“一百二十箭中,刑徒命在。”哈乌尔轻声叨念了一句:“这南蛮子,确是条硬汉子。”

    莫正听了,忙侧头笑道:“你说此人能扛到三百六十箭吗?”

    哈乌尔仍是眼望着铁七方向,哼了一声道:“能否扛到我不知道,到现在仍能不吭一声,又有谁能做到?”

    莫正讨了个没趣,念念道:“确是,确是,多年前,我曾亲眼见过这‘万箭穿身’之刑,那刑徒每每中箭都是嘶声吼叫,仿佛猛兽哀嚎。这南蛮子能如此,确是能忍。哼哼,我就不明白了,怎么都是个死,何必咬牙强忍。”

    哈乌尔侧头道:“莫大人自然不会明白。”说罢,便又转头去看那刑徒铁七。

    莫正心知哈乌尔言存奚落,也不反驳,哈哈干笑了两声,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