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无赦第一部悍刀无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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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来者何人

    方铮被释放回家的当日,便莫名身亡。据传,方家人并未接到方铮。显然,方铮在进家之前便被人所杀。凶手杀人后,将尸体悬颈挂在其家门口,做出自尽假象。因当时正值夜晚,那处胡同地处僻静,方铮尸体在家门口挂了一夜,才于转天早上,家人开门时被发现。

    胡跌儿惊痛之余,便想起那日方铮被释时,施逢春站在牢房门口,眯着眼睛看着方铮离去的背影,脸上显露出的那副心有不甘的神情。施逢春并不知道胡跌儿曾找田怀仁求情,更不知道胡跌儿与方铮的渊源,故当着胡跌儿的面,那神情便毫不掩饰。当时的胡跌儿看在眼里,并未多想。直到方铮的死讯传到胡跌儿耳中,那日施逢春站在牢房门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神情才如针一样刺入胡跌儿心中。

    “施逢春,你做得够绝。”胡跌儿心里念着。

    胡跌儿亲自找到那晚送方铮回家的车夫——一名锦衣卫小吏问询。据小吏所言:他按“那犯人”所指,送到一处宅院门口,眼见“那犯人”下车,上了台阶,便打马走了。至于“那犯人”如何竟吊死在自家宅院门口,却实在不得而知了。

    胡跌儿由此断定那凶手定是一直跟随马车,等方铮下车,马车离开后,迅速下手。能一直跟随马车,正说明那凶手获悉了方铮当日释放,更知道他何时,及如何回家。如此,那只能是内部人了。谁不愿方铮活着离开?也只有曾被方铮骂过的施逢春了。只是方铮释放时,胡跌儿清晰记得施逢春人在诏狱,且并没有离开。他本人没有亲自下手。也难怪,如此脏活儿,加之多少有些风险,总不能让堂堂锦衣卫副使抛头露面。那方铮只是个文弱书生,更有伤在身,随便安排个手下人便能成事。

    断定了施逢春,胡跌儿却无可奈何,毕竟以他身份地位难以对抗施逢春。田公地位高过施逢春,但没有凭据,如何问责。即便是有了凭据,田公又怎会为了一个枉死的罪臣之子而得罪魏忠贤身边的第一红人崔承用呢?唯有心中记下,留待将来。

    “施逢春,这笔账,记下了。”无人的深夜,胡跌儿抬头看着天上的圆月,想起那方大人和方铮的音容,心中恨恨道。

    六年后,魏忠贤倒台,一众亲信,或获罪伏法,或早早逃匿;田怀仁早有谋划,暗中取信于新皇,更将手中多年收罗的魏忠贤一党的种种贪私犯禁的罪证上呈皇帝,故而被皇帝赦免,更擢升东厂督主。

    皇帝采纳司礼监掌印太监曹化淳和东厂新任督主田怀仁上奏,设“十三吉祥”专事追讨魏忠贤余逆。田怀仁让胡跌儿亲选一个逃犯之名刺于自己后背,胡跌儿毫不犹豫,伸手指向十三个名字中的第十一人——施逢春。

    往事历历,犹如昨日。

    “你等着,我来了。”胡跌儿嘴里叨念着。施逢春那阴冷的神情又现在眼前,就那般盯着胡跌儿,如同那日盯着方铮离去的背影。忽地嘴角一咧,那面孔化为一条蟒蛇朝胡跌儿袭来。胡跌儿一个激灵,从睡梦中醒来。一阵寒意袭身,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清醒了一刻,脑中的梦境渐渐远去,身上的寒意却更加逼人。待从那梦境中完全清醒,便站起身,走到屋门边,推开屋门,天仍昏黑,雪已经住了,地上积了厚厚一层,寒气袭身,忍不住打了两个寒颤。心中稍有迟疑,忽想起那叶三郎的做派,心中一紧,便不想久留。

    胡跌儿裹紧衣服,从柴房中出来,回身将屋门带上。看了看方向,穿过前院正房一侧的门洞,便朝后院马厩而去。为了不惊动主人家,胡跌儿便只走墙边屋角,尽量不留下明显足迹。

    那马厩在后院西北角落里,里面四五匹马并排,最边上一匹正是胡跌儿的坐骑。胡跌儿顺墙走到马厩里,看清自己的马匹,正待伸手要解马缰,忽听那后院院门“呯呯”作响。随着那拍门之声,外面传来两声呼喝:“老赵,老赵,快些开门。”

    胡跌儿心中一惊,缩回去解马缰的手,缩身躲进马厩中,看那马厩靠墙处堆放着一堆茅草,便矮着身子,藏在那堆茅草后面,看着传来声响的后门方向。

    后院中东厢房的灯光亮起,那外面的拍门之声更急。一个身影从那东厢房中急忙忙地出来,手里提着一盏灯笼,一边伸手拉紧身上裹着的肥大棉衣,一边应承着:“哎,来了,来了,别拍了。”

    那门外之人听得“老赵”的声音,便不再拍打门板,却仍是呼喝连声:“快些,快些,你想让小汤爷一直冻在外面么?”

    那老赵听了这喊声,仿佛甚是惊慌,脚下步子明显加快,身上尚未穿好的衣服也顾不及了,踏着地上积雪,便急急地朝后门奔去。

    老赵口中连声应承着,打开了后院门。院门刚开了半扇,那门外之人便撞门而入,呼啦啦一下子便涌进来十几个汉子,当先一人身材高大威武,气势逼人。

    那老赵闪身在一旁,垂手立着。那十几个汉子护着一辆马车进来。并不理会老赵,便直朝前院走去。老赵正待关门,看见门外情形,便又闪在一旁。

    那门外又进来五人,却是三个汉子压着两个五花大绑的人。胡跌儿在马厩中看到这一场景,吃了一惊。那两个被绑之人却是“熟人”。

    虽是天色未明,却可借着那老赵手上的灯笼及那雪地的反光看清那两人正是此前在侯家集客栈中见过,更早先在潞安府南安镇平安镖局里有过交手的辽东四奇中仅存的两个——袁铁手与那铁妞子。

    胡跌儿不知道这一伙人的来路,更不清楚这一伙人与这家的主人有何来往,看那老赵的姿态与这一伙人进门后的作为,料定他们与这家主人应该十分熟悉。而袁铁手与铁妞子如何落到他们手里,与他们究竟有何仇怨,却是猜想不出的。

    胡跌儿满腹猜疑,一时心中纠结是要留下来静观此事,还是现在便寻机离开,免得卷入纠纷。

    那最后进来的汉子对老赵说道:“我们的坐骑就拴在外面林子里了。你时不时给照个眼,天明前,给喂些草料。”老赵连声应承,探出头去朝外看了看,缩身回来,关闭上院门,提着灯笼立在一旁。其中一个押解的汉子出声道:“将后院里有火炕的厢房打开一间,我们有用。”老赵眼睛看着被绑的两人,口中应承着,转身便朝马厩近处的一间厢房走去。

    胡跌儿心中一动,暗道:“听那人的口吻,像是要在厢房内审问袁铁手两人。嘿,我正好得便听一听,或许能为我今后去到辽东行事有所益处。即便无用,也能一解心中疑惑。”如此想着,便仍缩身在茅草垛后,两眼盯着那几人。

    老赵开了那间厢房,那三人便拖着袁老大两人,直入那厢房中去,最后一人,回身对老赵道:“前面小汤爷自然要你伺候,你自去前面吧,便不用管我们这里了。”老赵应承着转身去了。那人便将厢房门紧紧关上。

    看着老赵先回了自己房间,应是去穿好了衣服;不多时,又提着灯笼朝前院走去,身影便消失在门洞处。胡跌儿心知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有人过来,便闪身从茅草垛后出来,矮身贴着院墙,几步走到那厢房窗外。身子缩在阴影里,贴着厢房的窗户,仔细倾听里面的声音。

    那三个汉子押着袁铁手两人进到厢房里,并没有着急问话。先是用厢房中的柴火点燃了锅灶,将屋子烘暖。三人将袁老大两人扔在屋子一角,便都坐在火炕上,有一句没一句地抱怨着外面的天气。

    “老嘎拉,你私下问问小汤大人,咱何时回去。出来这许多日子,我着实想家了。”一个年轻的声音说道,带着浓重的辽东口音。

    那名唤老嘎拉的汉子说道:“过了明日,与另一拨兄弟会合了,带上那几个中原帮派的‘当家’,咱就回关外。哎,你真是没出息,离家刚刚半年多,便就想家了么?那还当什么差,就在家里待着呗。”

    “哎,不是他宝祥想家,他是想他那新娶的媳妇了。嘿,你是怕你那新媳妇耐不得寂寞,跟了旁人去吧?”说话之人声音沙哑刺耳,后半句话显然是对那年轻人说的。

    那名唤宝祥的年轻汉子声辩道:“我怕什么,我媳妇是我远房叔伯家的妹子,我们是亲上加亲,她怎会跟了旁人。”

    那老嘎拉道:“哎,你个傻宝祥,他老冯是故意取笑你呢。你还接着他的话头说。”

    那宝祥忽地压低声音道:“老嘎拉,你说那车里的女子瘦弱不堪的,究竟有什么好,连平素不喜女色的小汤大人都有些痴迷了,真是……。”

    “嘿,噤声,你不要脑袋了,敢私下议论上官。”那老冯急急低声喝止。

    “哎,不就是咱兄弟间说几句么?又没有旁人。”宝祥口中声辩道。

    “老冯说的对,这些就不是你我该说的。再说了,你怎知小汤爷着迷了,小汤爷那是要套出那女子心里的秘密,也是为官家办差。我看是你小子痴迷了吧。”老嘎拉奚落道。

    那宝祥还要辩解,被老嘎拉出言打断道:“行了,身子都暖和了吧,该干正事了。”

    胡跌儿听了三人言语,已大致获知屋内三人是关外人士,且并非一般武林中人,而是在官府中供职的官差。而那马车中坐的应该就是他们口中的小汤爷,且还有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应是与那小汤爷在一处。至于关外公家人如何要绑架袁铁手两人,又如何在此处歇脚,却仍是不得而知。由此,胡跌儿更是打定了主意,于人于己,都要将当先之事查探个清楚。

    “行了,两位,别装死了。”那老冯恶声喝道,显见是对那袁铁手与铁妞子说话了。接着,便传来那铁妞子的喝骂之声。原来此前,袁铁手两人口中都堵了东西,出声不得。那老冯应是将两人口中的东西扯出,才让那铁妞子能出声叱骂。

    那年轻汉子宝祥忽地出声道:“野狗子,给你脸了。”接着便是那铁妞子的一声惨叫。瞬而屋内安静下来。显见是那宝祥出手将那铁妞子一击打昏了过去。

    “哎,宝祥,你何必出手如此狠辣,人家终究是个女人家呀。”那老冯语带戏谑说道。

    “袁老大,你算是条汉子。如今,辽东四奇只剩了你们两位。你自己一人生死倒也罢了,你不想这铁妞子也被你拖累丢了性命吧?”那老嘎拉声音低沉厚重,自带了一股凛冽杀气,与方才和同伴谈笑判若两人。

    “老嘎拉,咱两个打打杀杀这些年,也算旧相识了。你自知道我袁铁手,一向最重信义,人家交予我的事情,我怎会顾及自己的生死,而出卖了朋友。今日落在你们手里,你要取我性命,出手便了。这铁妞子只是听我命令,并不知道内中实情,你们从她口中问不出什么。若是条汉子,便放她一条生路,她此前经历丧友之痛,心智受损,对你们毫无威胁。你们便当她是一条小猫、小狗,留她一条性命便了。”袁铁手声音恳切,近乎哀求,早没有了在平安镖局中的气势和在侯家集客栈中的沉稳。

    “哈哈,袁老大说笑了。我知道你最重信义,但我说话你别不爱听。那人花银子让你们给他卖命,你们领银子替人出力,这本就是一桩买卖,实在与信义无关。你们今日死在这里,那人会为你们落一滴眼泪么?不要冥顽执拗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便将那人交托你们办的事情如实说来,换你两人的活命,这买卖对你们,实在不吃亏。”那老嘎拉仍是沉声说道。

    屋内一时无声,显见那袁铁手仍然坚定,不愿出卖主家。

    “老嘎拉,这人死硬,不通事理。咱别跟他多耽搁时间了,让他尝尝咱的手段,他自然就乖顺了。”那老冯说道。

    “对,我先将他手指斩掉一个,看他还死扛吗?”那宝祥年纪虽轻,做事却是狠辣。

    “哎,怎能如此对待袁老大,怎么说人家也是在咱辽东纵横二十年的江湖老手,你们这些晚生后辈多少要恭敬一些。不能轻易就对咱袁老大动刀。”老嘎拉沉声说着,语气中并无调侃之意,忽地叹了一口气,“我们也不容易,都是给上面当差,听命办事。今日问不出你的实话,我们也实在难交差。袁老大你这样固执,可实在别怪我们手狠了。宝祥,这女人口舌尖利,便先将她舌头割了;那一双贼眼也惹人厌烦,一并将两颗眼珠也挖出来吧。”

    那宝祥应了一声,显见便要动手。

    “慢着,慢着,嘿,罢了,我说,我说便了。”袁铁手语带悲腔,连声说着。

    老嘎拉吃准了袁铁手的痛处,知道对铁妞子下手更有效果。果然便逼得袁铁手服软就范。

    “哈哈,早如此,你我都省了许多气力。好了,那你便说说,那人让你们四人入关,到底为何?你们又是如何行事的,一字一句仔细说来,不能有半点遗漏,更不能有丝毫隐瞒虚构。你应知道,我们既然知道交予你们差事的那人是谁,自然也多少知道了一些内中信息。你若是不实诚,那这铁妞子今日定是难得好死了。”老嘎拉声音依旧沉稳,却更透出一丝逼人的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