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无赦第一部悍刀无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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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往事如刀

    孙厨子自打听了老幺的传话——叶爷想见他,便急令小锅巴做午饭,自己却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嘴里念念叨叨的,别人也听不清是说些什么,像是骂人,又像是赌咒发誓。本就是神神道道的一个人,这下子更是令人生了惧意,不敢靠近他身前了。

    小锅巴本就不会做什么饭菜,被孙厨子硬指派了,又不敢不应,便偷偷的去找老幺诉苦。老幺听了,皱着眉头,心里道:“这个孙厨子到底是发的什么癔症?”心里想着,也不与小锅巴多说,自己转身去后院告诉叶尚道了。

    叶尚道听了老幺的话,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忽地叹了口气道:“怨不得他,他是心里有苦处,却又与人说不得,他过午若是不来,你便再和他说。就说,我自去前面见他便了。”叶尚道说着,又是叹了一口气。

    “爷,您这又是何必,我知道这老孙跟随您多年,为您卖过力,干过事儿,立过功,但您也没有亏待过他,任由他发些驴脾气,您也包容着,这还要怎样,您不必如此忍着他,我这就跟他说,让他马上过来,他再耍脾气,我老幺便给他些颜色看。”

    “你敢,老幺,你按我说的做,不能对他有丝毫不敬,你毕竟是晚辈,若如你所说,我便不能容你了。”叶尚道少有的动怒。

    老幺愣了一下,点头道:“是了,爷,我不敢,我这就去传话。”

    孙厨子听了老幺的话,仍是愣愣的,仿佛没有入心。

    “你若是不过去,叶爷便过来前院看您,您自己衡量着办吧。”

    “行了,不劳动叶爷了,我过去便了。”孙厨子眼望着前方,仿佛在自言自语。

    时已过午,小锅巴忙了小半日,打碎了一个新近买的粗瓷大腕,忙乱的收拾,又割伤了手指。孙厨子实在看不过,起身踢了小锅巴一脚,自己收拾了地上的碎瓷片,嘴里唠唠叨叨的骂着,随手做了小半锅清淡的面片儿汤,对那小锅巴道:“你自吃一碗,剩下的我给里面送去。”

    “那孙爷你不吃么,任爷和铁爷呢?”

    “我不吃了,你在那锅里剩上一些,老幺若吃便吃,老铁今日去外面吃了,晚饭他也吃不下了。”

    小锅眨巴着烂眼边,看看孙厨子,又看看锅里那没有半丝油花儿的面片汤,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

    日头已经西斜,老铁还没有回来。前院里,老幺得了叶尚道的吩咐,留在前院,暂不许到后院去。小锅巴坐在前院厨房的地上,看着外面渐渐变暗的天色,心中莫名地忐忑。消息是晌午前,外出买菜时送出的,已经过了大半日,那铁鸿回来了一趟,又匆匆离去,便再没见回。与往日不同,老幺待在厢房内,也不见露头。那孙厨子不同往日,呆愣愣地坐在屋檐下,半响不动。

    小锅巴刚吃了一碗锅里的面片汤,仍压不住心中的恐慌,莫名说不出的怕,便缩在厨房角落里。

    眼睛看着外面,不知过了多久,当外面天色已经全黑时,却见那老幺从厢房里出来。沿着墙根朝大门口走去。小锅巴身子一个激灵,站起身,暗自道:“老幺也要出去吗?是去寻老铁吗?”这猛然地起身,忽地感觉一阵眩晕,身子无力,便就倒在地上,再难站起。一时意识倒还清醒,却见那始终坐在屋檐下的孙厨子站起身,一步步朝他躺倒的地方走来,那孙厨子脸上还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神情。

    小锅巴开口想叫,却已不能。

    庭院中,一阵微风卷下几片树上的叶子,飘舞翻转着落在地上。

    叶尚道看着孙厨子从庭院的角门进来,叫了一声:“老孙。”孙厨子便木然地立在当地,两只眼直视着叶尚道。

    “孙增寿”叶尚道又是低低的叫了一声。

    “哼,哼,叶爷还记得我老孙的名字么,我老孙可是快把叶爷忘记了呢。”孙厨子立在那里,并不前行了。

    “你是怪我冷落了你,老孙,你走几步过来,我有话对你说呢。”

    孙厨子还是在那里站着,手里提着一个头大的食盒,眼睛盯着几步外那个坐在树下的老人。

    那人真的老了,花白稀疏的头发已经遮不住头皮了,只是杂乱的蓬在头上,有些滑稽可笑;脸上遍布着沟壑纵横的纹路,两腮已经有些塌陷下去,两边的赘肉微微的抖动着,眼睛却还有光亮,正直直地看着自己。

    孙厨子呆愣了片刻,低下头,走了几步,在叶尚道面前的石桌旁停下,将那食盒放在石桌上,打开盖子,仔细地端出满满的一碗面皮儿汤来,手有些颤抖,那汤水溅出了一些,滴在石桌上。孙厨子放定了那汤碗,放一双竹筷在上面,又使自己的袖子抹去那石桌上的几滴汤水,便立在石桌前,不发一言。

    叶尚道也不再说话,端起那面皮儿汤,凑到鼻子下面闻了闻,脸上露出一丝满足的笑意。只一刻的时候,便自吃了个干净。那孙厨子仍是慢条斯理地将那碗筷收拾了,盖上食盒盖子,提在手里,闷声道:“叶爷,老孙可以走了么?”

    “老孙,我找你来,你便不想与我多坐会儿,和我说说话么?”

    “爷,您是主子,我是个做事儿的,您有话与我说么?”

    “这些年,你还是怪我呢。是,就是怪我,没有我,你今日也不会落得如此境地,我自己是罪有应得,你却是受了我的连累了,我不见你,你心里定也是怪罪我的,你可知,我不见你,只因实在是没脸面见你啊。”叶尚道说着,眼圈里有了一丝红晕。

    孙厨子愣愣的立在那里,愣了半响,忽地仰头向天,两道泪水从眼睛里流出,沿着两颊滚落下来。

    “哈哈哈哈,小叶啊,小叶啊,你如此说话,真是令我心里难过,也令我高兴,从心底里高兴!”孙厨子说着,抹了抹眼眶,盘腿坐在地上。

    “小叶,小叶,哈哈,你当年便是如此这样叫我的。老孙,你来坐在这里,怎么坐在地上呢?”叶尚道拍拍身旁的石凳。

    “很多事情你都忘记了么,那时我们不就是如此盘腿坐在地上说话的么,我们本是同岁的,是同一年进宫的,你都忘记了么?”

    叶尚道呆楞了半响,缓缓道:“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你怎的还记得如此清楚呢。哎,我最近夜里时常做梦,却是梦不到这些个好事了,总是梦到那些吓人的恶事,赶也赶不走的恶事。”嘴里说着,叶尚道从那石凳上挪下身子,与孙厨子面对面地盘腿坐在地上。

    孙厨子一只手忽地抓住叶尚道放在腿上的手,声音微微颤抖道:“我的脑子里便是只记得这些事了,便也只有这些事了,其它还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了。”

    叶尚道一只手放在孙厨子的手背上,轻轻地抚摸着那只做过了无数脏活儿的灵巧的手,“我早该叫你来的,只是我这心里一直犹犹豫豫的,想见你,却又怕见你。”

    孙厨子听了这话,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叶尚道顿了顿,继续道:“你刚刚说又是心里难过,又是心里高兴,说说,难过什么,又是高兴什么呢?”

    孙厨子将自己的一只手抽了回来,两只手笼在袖子里看着叶尚道缓缓道:“小叶,你现在冷么,现在冷还是当年冷呢?”

    “什么,老孙,你说什么呢,我怎的听不懂呢?”

    “小叶,你当然听不懂了,你运气好呀,年纪轻轻的,便傍上了九千岁,有了靠山,你自是不觉的冷了,你可想过我么?”

    叶尚道愣愣的盯着孙厨子,等着孙厨子继续说下去。

    孙厨子也如此盯着叶尚道,缓缓说道:“你问我为何难过,为何高兴,我现下便告诉你,有些话我埋在心底很久了,我以为可能要一直埋着,直到跟着我一块儿进棺材了。”

    孙厨子停住话,呆愣了一会儿,仿佛是在想着什么。叶尚道也不催促,只是站起身子,将那孙厨子也一并拉起来,嘴里念着:“我们都老了,如此坐在地上却是不能持久的,还是坐在石凳上说吧。”

    孙厨子便也面对着叶尚道坐在一方石凳上。

    “我是家里的第三个男孩儿,刚出生便被我爹指定是要送到宫里来谋生路的,大哥,二哥都能下地做活儿了,加上爹三个,玩了命的干,还是养不活全家,本想着将我送人的,却又一时送不出去,家家都是活的难,谁还会要别人家的孩子,女孩儿却是好送人的,还能换回些碎银子糊口,为此,我爹便一直埋怨我不是个女儿呢。”

    孙厨子又停住了,望着天回想着,半响方才继续道:“我们村里送入宫里的着实不少,那些长大了想入宫的,便只能先去了势,那是在闯鬼门关呢,闯不过的,便做了冤死鬼;那些从出生便想着送入宫里的,便不必冒这大风险,村里有个马奶奶,便是专做这活计的。她每隔三五日便去我家里,两只冒着骨节的大手先磨搓的热了,便一下一下地抚弄我的那个小茶壶嘴嘴,抚弄我的那两颗小肉蛋蛋。我已经记事了,总有个五六岁了。记得那时,看到那马奶奶便害怕,我爹总是对那马奶奶脸上堆着笑,对我却是虎着脸,说是都为了我好。后来,我知道这却是为了我好,总好过挨那一刀了。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马奶奶的那双手,那是我懂事后第一件能记起的物件,那双手像在滚油里蘸过般的热,摸在我身上,我就是一个劲儿的抖,也不知是烫的发抖还是吓的发抖;那双手也有劲儿,被那双手抓住便再也逃不了了。我爹常说,那马奶奶是我的大恩人,我若是进宫得了势,可不能忘了马奶奶的大恩。我也知道我爹说的对,可不知怎么的,多少年后,总是梦见那双手在后面追我,我四处跑,却总也是跑不掉,最后总是被那双冒着骨节的大手抓住。”孙厨子长出了一口大气,沉默半响,又说了下去。叶尚道却一直沉默不语,听着那曾经听过的话语,仿佛一时又回到了许多年前。

    “一同进宫的原有几个同村相识的,可真到了宫里便都不见了,宫里实在是太大了。爹说的对,真龙天子住的地方,那就是天庭呐。每天见到那么多张面孔,男男女女的,可我就是自己一个人,那年我十三岁了,可比同一年入宫的都矮了一个头。人瘦小便挨欺负,在宫里更是如此,小阉人们挨了大阉人的打,受了上面的气便自把那怨气都撒在我们几个体弱无力的身上,再加上我是个没挨过刀的,更是成了大家出气的对象。那些日子,我身上的牙印儿,抓痕遍布了全身,这都是小菜了,一个要进御膳房的太监每日里便拿我练刀,他给我起了名,叫做‘一日三面,一面三刀’,说的是一日要与我见上三次面,每次见面都要从我身上割上三刀,或是片去三片皮肉。那人的手上没有准头,时而重,时而轻,刀口时而深,时而浅,每日里干着活儿,那伤口的血便慢慢地浸出来,每次脱衣服总是要一块块的撕开。真不知那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孙厨子说这些时,脸上并没有丝毫难过之色,只是时而皱眉回想,仿佛是说着别人的故事。

    “这些还不是最难挨的,最难挨的,是别的小太监都结了‘伴当’,稍大些的有了‘对食’。有个伴儿总好过一个人,晚上,抱在一起睡,总是能暖暖身子,暖暖心的,我却就是一个人,谁会理会我呢?一个人在这天一样大的深宫里,怎样才能熬过那一个又一个漫长的白日黑夜呢,何时才能熬到死呢,我不想熬了,我也熬不住了。”

    叶尚道定定地看着孙厨子,眼睛有些湿润了。

    “我想着干脆不活了吧,等他再拿刀割我身子时,我便咬他,他一使力,我便不用再吃这些苦了。”说至此,孙厨子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仿佛是忆想起快乐的事情。

    “不知是老天爷开眼了,还是神鬼们可怜我了,那里的奇诡却是说不清楚。不管如何,我却不知是要跪谢那一日,还是要怨恨那一日了。总之,没有那一日,便也早没了我。那日里,他笑嘻嘻地看着我说,御膳房的师傅夸奖他了,说他的刀技进步了不少,他说这里有我大半的功劳,他是不会忘记我的。我是下定了决心,只要身子感觉到了疼痛便张嘴咬他,咬住了他便不松口,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他脱我衣服时,便感觉那钻心的疼,每次都如此,我知道,那只是衣服与伤口粘在了一起罢了,却不是他刀割我的痛楚,那刀割的痛楚却是没有这么烈的,你不细心体会,甚至都体会不到的,我就是等着那需要细细体会才能感知的丝丝痛楚的到来,那便是讯号,那讯号来到,我便可以从此自由自在的,想回家就回家,想在天上飞便在天上飞,想在河里游便在河里游了。”孙厨子的脸上生出一丝向往的神色。

    “你说的这些,我是大半都知道的,只是许多年了,大多都忘记了,今日听你说来,我这心里也是难受。小孙,你受苦了。”叶尚道盯着孙厨子,念念道。

    孙厨子仿佛没有听见,仍是眼望墙外,继续说道:“他看遍了我的全身,却是迟迟没有下刀,这与往日是不同的。往日里,只要是看到一块稍稍完整些的皮肉,他便急着割上三刀,割完便走,并不与我多说话的。那日里,他先是有一句没一句的说个没完,更是看遍了我身上的伤口,最终也没有下刀,还伏在地上哭了起来,说他自己不是人,是牲口,更把刀塞在我手里,让我割他三刀。这是大大的出我意料的,我拿着那单刃的割肉刀想着一刀便把他了结掉算了,自己如何便不管了,不过是给他偿命罢了。可是自己的两只手却是不争气,拿着那刀,抖个不停,甚至都无力握紧,结果,我终是拿不住那刀,自己连爬带滚的走了,他还是那般伏在地上,哭的声音越来越大,仿佛那日日受苦的不是我,而是他。”

    孙厨子的脸上也现出苦痛之色,小声念叨着:“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那一天他为何不割我三刀,为何大哭,那宫里便是有那么多奇事、怪事,有那么多想也想不明白的事。”

    “老孙,你还有过拿不住刀的时候,孙厨子的刀法可是大内里叫的响的啊。”叶尚道说着,呵呵地干笑了两声。孙厨子也呵呵地笑了两声。后院里静了下来,仿佛没有人气一般。

    一阵风吹起,不知不觉间,那日头已经偏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