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无赦第一部悍刀无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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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废园中人

    晋南城,南临黄河,东接太行山脉,自古便多出高官巨贾,实乃人杰所聚之地。

    晋南城东大街一所老宅,终年大门紧闭鲜有人至。这老宅的原主曾是朝廷中的大员,后获罪身死,家道从此没落,这宅子便空置了。

    近来传闻,这宅子归属了一户暴富的乡下土财主,传闻是那土豪在自家田地里挖出来一坛无主的金元宝,便将这横财买了这所废宅。

    街坊们就知道个大概,具体却连那土豪的面目如何都未曾得见,只知这老宅的大门常年关闭,院内也无甚动静。只是时不时的有人进出,都是家仆打扮。

    一年前的正月里,曾经的大内总管,九千岁魏忠贤的得力臂膀原东厂千户宦官叶尚道带着自己的三个亲信手下住进了这所大宅。

    而原本的那些传闻,都是叶尚道的手下故意传扬出去的,本就是为了迷惑旁人而已。

    叶尚道已经不再年轻,没了当年那个狠巴巴的横劲儿。自己捧着镜子看,满脸的皱纹,曾经精光慑人的双目仿佛从得知九千岁魏忠贤自裁的那一天起就失了精神,哪里像一个不到五十岁的人。只是几个月,人仿佛就老了二十年。

    叶尚道最常做的事情是独自一人坐在后院的凉亭里,泡上一壶茶,好半天品上一口,愣愣的回忆当年。他不让人打扰,也没人在这个时候胆敢叨扰这老者的沉思。

    “九千岁怎的就一下子完了呢?”叶尚道一遍一遍地心里打问着,却还是没有一个说服自己的答案。

    “大厦塌,砸死屋内人,大树倒,倾覆树上巢。九千岁您一蹬腿走的利索,可怜了您的儿孙们,死走逃亡,风流云散。新皇帝心狠手黑,不记得咱们的大功,只记恨咱们的小过。早知如此,真何不早早下手,九千岁哪,您错了,您是错了,人善不得的,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老话说的对啊,早听我的,何止如此呀。”叶尚道轻声哼唱着。

    秋来的时候,满园的黄叶,家仆老幺想着拿把扫把打扫,却被叶尚道拦阻,叶尚道长叹着叨念:“春绿秋黄,天道循环,挺好挺好,何必打扫。”

    老幺道:“老爷子,我们吃不愁,穿不愁,不用劳力去土里刨食,不用劳心提防暗算,这是神仙的日子,您就别和自家过不去了,九千岁一蹬腿,几多儿孙跟着掉了脑袋,咱们算是天爷爷保佑呢,能窝在这儿过日子,我老幺是拜佛谢神了,千户爷您还有什么不痛快的。”

    “哈哈,老幺啊老幺,你就是个没心的轱辘,九千岁的大恩咱忘不了,跟着他老人家风光来风光去的日子咱忘不了啊,都道是人心不古,树倒猢狲散,若是给我人手,我定是饶不了那白脸小子的。”

    “唉呦呦,我的老爷子,您这话只能在家里说说,可不敢大声,东厂就算没了咱们,可也不是吃干饭的,这话若是传到那人耳朵里,可是千刀万剐的大罪啊,您不怕,我老幺可是怕死了。”

    “呵呵,我的老幺啊,你以为我们老老实实的过日子,那白脸小子就会放过我们吗?我们这些九千岁的贴身,他能放过哪个?天无眼,我们是为了九千岁卖命,可那也是为了先皇卖命啊,白脸小子怎不记得咱们的好呢?”

    “我的爷,咱好好的过咱的日子,那东厂、锦衣卫又没有通天眼,知不道咱窝在这里。您就别整天里总叨念过去了。”

    “哼,锦衣卫算什么,我叶尚道只手遮天时,他们还是小雏呢,我叶尚道怕他们何来,最好能找来,我正好有撒气的地方。”

    “爷,还是您能,说说行了。”老幺放下扫把转身去了厨房。叶尚道心里余怒未消,深吸了口气,拿起架势,打出一套自己年轻时最擅长的太祖长拳。虽是年岁大了,手底下却丝毫不慢,呼呼有风,仍是当年那个令人胆寒的“东厂第一高手”。

    老幺和老铁闲时便坐在前院厢房门口,摆两把小马扎,看天抽烟。老幺喜老烟,吸一口,那辛辣的冲劲呛得人鼻子一阵麻辣辣的痛快;老铁无所谓,有烟即可,不管它老嫩,总是被老烟呛得咳嗽,鼻涕眼泪的流,擦抹一把,接着再吸一口。

    “爷这栋宅子是买着了,若不然,咱还一时没个落脚的地儿了。”老铁将烟袋锅在地上磕打了两下,别在腰里。

    “爷不傻,跟着九千岁是风光,却也是留下不少孽债,少不得要为下半辈子打算。这不,先皇爷崩了,九千岁倒了,咱爷们也成了孤魂野鬼,当初留的后手,便生了用处。‘吃的今年粮,莫忘去岁荒。’老话说的对啊。”老幺又深吸了一口烟。

    “我说老幺,我耳闻这宅子是一东林贼官的老宅,那贼官得罪了九千岁,被咱爷弄进宫里砍了手脚,去了势,仍是嘴上不服,又被拔了舌头,敲掉了满嘴的牙,却仍是两只贼眼死瞪着咱爷,咱爷便戳瞎了那贼的眼睛,那贼仍是吐着血沫子‘嗷,嗷’的乱嚎。这可是真的?”

    “很多年前的事了,却是早忘了,那时你还没来呢,还是不多打听的好,不为别的,就为个心里清静,晚上好睡。”老幺抬头望天,若有所思。

    老铁却是不甘心,还是追问道:“说是后来抄了那贼官的家,咱爷便托了这附近的一个乡下远亲买下了这老宅,还是咱爷有远见,留了这个窝。”

    “你这定是听那多嘴的孙厨子说的,老家伙人老嘴欠,若是搁当年,丢了吃饭的家伙都不自知。行了,别多说当年了,今日这青天白日的,说那些糟烂事又是何必。”老幺说罢,起身去院子里那棵老树近前,俯身拾起一枚巴掌大的去岁枯叶,拿在手里把玩。

    老铁自觉无趣,便起身去厨房看孙厨子做菜。

    孙厨子的快刀曾经是大内一绝。不见血光现,只见刀光闪。

    据说曾经给一名死囚施刑,那死囚喝的大醉,赤裸着身子被绑在刑木上,满嘴污言秽语的乱骂。

    孙厨子不动声色,一把快刀上下翻飞,五十几刀下去,案板上见了片落的皮肉,那赤裸的身子却不见血。那死囚也不叫痛,仿佛那上下飞舞的刑刀与己无关,仍是自顾的乱骂。

    孙厨子许是听得烦了,大喝一声,一拳猛击那死囚的心腹,那死囚惨嚎一声,赤裸的身子霎时便如血葫芦般鲜血四溅,一时没了人样子。那死囚也仿佛觉了苦痛,哀号不止,再无心乱骂,直至没了人气,除却哀号呼痛,再无他声。从此,孙快刀的名声便传扬在外,朝廷内外都知道诏狱里有个行刑的高手。而能死在他手里的大多都是朝中的重臣。

    此时的孙厨子真的像一个操持过大场面的名厨,一块白布裹头,早被汗水湿透,手底下却不丝毫松闲,一条活蹦乱跳的鲤鱼在他手里三下五下便被刮去鳞片,掏去肚肠,从脊骨处片作两半,又分成几段,至此,那鲤鱼的一张嘴还一下下开合着,鱼鳃还呼哧呼哧的动着。

    老铁站在孙厨子身后,赞叹道:“怪不得咱爷离不开你,杀人杀鱼都是把好手,真是难得,我算服了你了。”

    “别废话,话多留神命短。”嘴里说着,孙厨子猛地一刀将那鱼头斩下。

    老铁脸上变一变色道:“一句玩笑,何必动气。”

    秋日里白日渐短,叶尚道吃过晚饭天色已经大黑了。老幺小声打问是否准备夜宵。叶尚道也不答言,只是微微摇头。老幺躬身退下,临出门,不忘小声言道:“爷别老琢磨那些子旧事了,早些睡吧。”说罢,轻轻带上门扇,自去睡了。

    叶尚道将身边的蜡烛吹熄,屋里一片黑暗。起身支起纸窗,窗外夜风吹动稀疏枝叶的树丫发出‘哗哗’之声。如此又坐了许久,便和衣上床睡下。

    后半夜,夜风渐劲,床上人猛地一个翻身坐起,浑身颤抖不停,嘴里念念自语:“莫捉我,莫捉我。”坐定片刻,只觉身子冰冷,早已汗透全身。夜夜噩梦,那梦境竟如真实景象一般。痴愣一会儿,惊魂稍定的叶尚道起身关上纸窗,摸索着点亮蜡烛,屋里亮起黄黄的光亮。仍是和衣躺下,将被子拉至脖颈下盖住全身,方才感觉一些安心。

    “方宫娥,方宫娥,方宫娥,啊,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怎的又来扰我,怎的又来扰我,真是驱不散的鬼,赶不走的魂,真是报应不爽吗?我叶老大本是不信鬼神的,怎的却被这些要命的腌臜东西锁缠个不休呢?”

    “方宫娥,我还记得你的模样,可是个白生生,娇滴滴的妙人,先皇若是见了你,说不得你便一步登天做个贵人。哎,你没那个命却是怨不得旁人。做不得贵人,做我叶老大的‘对食’不也是修来的福气吗?我叶老大可是看不上一般的眉眼脂粉,你却是最得我心的,怎的你就是不明白事理呢?”

    “那时我得了九千岁的欢心,在宫内也是一呼百应的气派人,怎的你竟不正眼看我。要命的人儿,你越是不正眼看我,我越是稀罕你,心念你。和后来那些宫里宫外的‘伴当儿’比,你总是最好的,我也是真心想着和你做个伴儿,你怎的就是不知道我的心呢?”

    “方宫娥,方宫娥,这么多年了,我还记得你,我是白日里思量你,黑夜里梦见你的,我确是真真不想梦见你啊,你就放过我吧,叶老大对不住你,可多少也怪你薄凉了叶老大我的一片真心哪,你也有错不是吗?”

    “我承认我是心狠了,手黑了,可越是心狠手黑,也越见我对你的一片心哪,你是伤了我的心我才如此的,你就放过我吧,我老了,活不了几年了,你就真真的让我舒口气儿,安安稳稳的活几年吧,我明儿就叫老幺给你供奉个牌位,天天烧香,让你来世修行个好命,莫再长出一副可人的摸样,自古红颜多薄命。我日日供奉你,让孙厨子做上好的祭品供奉你,你就放过我吧。”

    叶尚道如此念念叨叨的,不觉窗外传来鸡鸣之声,天色渐亮。老幺在门外咳嗽了一声,轻声道:“爷,早饭用些啥,我让孙厨子去做。”

    “老幺啊,你进来,我有事找你。”叶尚道咳嗽一声说。

    老幺推门躬身进来,看叶尚道满脸疲惫的摸样,心中明白,便道:“爷,又是没睡好吧?这可怎么行,不然我今日出去请个郎中给爷看看,拿几副草药,总是这样也不成啊。”

    “不用,我是心病,草药不顶事的,我也正要跟你说这个,你今儿去外面棺材铺请一尊牌位,再让孙厨子做几样祭品,供奉在我这屋里就行。”

    “爷这又是想到了什么,那牌位上又写何人的名号?”

    “嗯,却是叫个什么名字呢,我确是忘记了,只知是姓方的,便写上方氏宫娥之位便了。你今日就把此事办了,莫拖拉到明日。”

    “方宫娥,方宫娥,这名字却有些熟悉。是了,我想起来了,不就是那个不识抬举,得罪了爷的小妖精吗,爷怎得想起要供奉她来?”

    “哎呀,老幺,你何时变得如此多嘴,便只按我说的去做便了。”叶尚道满脸的不耐烦。

    老幺躬了躬身子笑道:“小的不敢多嘴,小的这就去办。”说罢,转身出去,在外面带上门扇。

    老幺满腹狐疑,朝厨房走去。

    孙厨子正在忙活着早饭,见老幺道:“我说老幺,你和主子说说,家里雇上个帮下也花不了多少钱,我老孙如此年岁,日日操劳这几餐饭食也不是个长久的法子。”

    “我早跟爷说了,爷说过些日子就给你雇个手下,总要去外镇上雇个合适的,免得惹人耳目。还有个事儿要和你说,爷刚刚吩咐了,你今日做几样好看的祭品。”

    “祭品,却是要供奉哪个?”

    “哈,说出来还是你的熟人,还记得方宫娥么?那白嫩嫩的身子,你可是有福亲手摸过的。”

    “什么方宫娥圆宫娥的,我老孙只记得方肉元鱼,却不识得什么宫娥。”孙厨子低头忙着,正眼也不多瞧老幺。

    “老孙你真是健忘,还记得当年那个人见人怜的大眼睛宫女吗?得罪了咱爷,被爷安了个罪名,最终落在你老孙手里,被你老孙活剥了整张人皮的那个。”

    孙厨子呆愣了一下,是在想当年的往事,念念道:“那却是个美人,真是可惜了,我原是下不去手的,可惜了那水一样的人儿,我老孙作孽啊,可也莫全怪我老孙,爷吩咐要活剥了她的那副好皮囊,我又怎敢不听,爷不是还拿去了那皮囊做伴吗?听说是好几晚就是抱着那皮囊睡的。若搁我,就抱个活人,抱个皮囊有何滋味。”

    “嘘,你说话小点儿声儿,若是让爷听了可不得了。爷倒是想抱个活人,那活人儿却是不听话,爷才生了气的。哎呀,莫说这些有用没用的了,你知道这事就可以了,我先走了,我还有事呢。”老幺说完,自去办理自己的事了。

    “这都是哪个年月的事儿了,方宫娥是长得标致,可人家心不属你,活该你看了眼馋。怎的又想着要供奉牌位,你这是耍的哪门子的神仙老虎?供奉这么个牌位,就能赎了你我的罪孽?哼哼,我却不信。让我去做供品,我听你的,我这就做。呸,干脆我把自己做盘菜供奉上去得了。哎,原是个好好的美人胚子,说什么也是个作孽,作孽呀,作孽呀。”

    孙厨子脸色阴沉,嘴里自言自语,眼睛望着窗外,愣愣的陷入沉思,脸上的面皮抽搐了几下,露出几分痛苦之色。

    叶尚道还是躺在床上,回味那夜里的梦。忽真忽幻的,一会儿满脸露出惊怖之色,一会儿又落下几滴泪来。叶尚道是真的老了。

    这时,门外有人敲门,“爷,有个事儿听您吩咐。”老铁的声音。

    “进来吧。”叶尚道从梦中醒来,抹了一把脸。

    老铁站在叶尚道面前,抬眼扫了一下叶尚道的老脸,忙又低头道:“爷,前一阵子,您说的要雇一个厨房的帮下给老孙,我前些日跑了几趟邻镇,看中一个,今早那小子过来了,我看还行,您也过过眼。”

    “呕,家里是干什么的,别有什么拉杂事情,给咱们添麻烦。”

    “是个孤儿,沿街讨饭,我看着倒也挺伶俐的,也算合适。”

    “那就好,我就不看了,让孙厨子看看,成与不成都别让人走了。嗯,就是留下了,也别让他进后院来。”

    “这些都不用您吩咐,老铁知道怎么做,您不去亲自过过眼了?”

    “算了,不看了,夜里没睡好,不看了。”

    “那成,爷,我就去了,您好好歇着吧。”说罢,老铁转身离去。叶尚道依旧蒙着被子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