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刘景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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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蔡蒯

    待黄祖重新跪坐后,刘表一边捋须,一边把目光投向了案上的各类食物。

    这些食物都由精美的食器盛着,按照《礼记》分别放置在不同位置。

    首先用来开场的,是右手边的黍臛,一种杂以黍米的肉羹。

    接着就是筵席的重头,放在食案较外侧的燔炙,也就是烧烤。

    北方胡人的烧烤,就是“貊(mò)炙”“胡貊”,是将动物整烤,类似今日的烤全羊,烤后用刀各自割食。

    而汉人的燔炙则类似后世的烤肉串,首先是将肉切成方寸大小,然后将肉块贯穿在籖(qiān)上,烧烤的炭火用桑木,燔炙时要举扇煽火,烤出的肉外焦里嫩且有果木的香味。

    燔炙的用肉品种很多,这次因为是州府的宴会,所以用的是比较上台面的羊炙和牛炙。

    虽说牛在此时是重要的生产资料,无故不可杀牛,但是架不住就有几头牛在筵席前刚好“摔”死了。

    同时,荆州水网纵横,鱼生河鲜也是此地一绝,荆州本土人士都酷好食鱼脍,也就是生鱼片。

    因而这次宴会上也少不了这种美食。

    只见莹白的鱼肉被细细切成薄片,依次码在黑底赤纹的漆盘上,围成了数圈,宛若盛开的花瓣,透过鱼片隐约能见到漆盘上“君幸食”的字样。

    见到了鱼脍,刘表便仿佛记起了什么,突然掩面叹息起来。

    原本或是低声交谈,或是欣赏歌舞的宾客们,都渐渐看向了他。

    “诸君,表已是知天命的年岁,现在虽然还能为汉室尽忠,但也不知能再活上几年。我单骑入荆,能得各位英杰之助,驱除宗贼,已是天幸,表在此谢过。”

    当即刘表行了一礼,众多宾客也是连忙回礼。

    “只是,我还有遗憾,那便是没能常伴我儿,”刘表此时表现得如同一个普通的,思念孩子的老父亲:“当初,我受党锢之祸,四处逃亡,不能陪在我儿身边,我对他们时常感到歉疚。”

    接着,刘表变得愈发絮叨,似乎真的是个忍受不住思子之苦的老父亲:“吾长子琦,长相随我,三子琮,性情温良,四子修,年纪尚幼却好学。”

    “至于次子,阿珽,当初他年幼时身染重病,我日夜祈祷,终于转危为安,宗族内都说此赖天之佑,果然,他稍稍长大,七岁能诗,八岁能赋,之后能文能武,是吾家的千里驹。”

    在此时,刘表颇为得意地抚须,又成了一位向亲友们吹嘘自己优秀儿子的欣慰老父。

    继而,他又指着自己案上的那盘鱼脍道:“不过,他从此多了怪癖,生水不饮,鱼脍不食。现在一见到鱼脍,我就想到这几个孩子,不能与他们相见,心中悲戚。”

    说着,刘表还适时抹了抹眼泪。

    下面的蔡瑁听到这,手上抚须,心中却是颇不以为然:天下的众多美食,以鱼脍为最,连鱼脍都不吃,那人生不就是少了一大乐趣吗?

    其余的宾客,也多是议论纷纷,有的人称赞刘表作为党人清流的情操,有的人则感慨刘表的爱子之情。

    直到某个宾客脱口而出的话,让原本一脸不屑的蔡瑁变了脸色:“既然使君有佳儿,为何不让其前来,承欢膝下,又能让吾等见贤思齐,如此,岂不美哉?”

    “多谢诸位成全,不瞒诸位,吾前些日听闻青州黄巾欲往兖州作乱,以防万一,便早早令吾儿率宗族一同来此暂避。”

    听到这话,蔡瑁作为刘表单骑入荆时,与他共商大略的三人之一,已经有些坐不住了。

    但是,旁边还有一人,比他动作更快。

    蒯越直接站了起来,向刘表告罪:“使君请恕在下无礼,容越前去更衣。”

    所谓更衣,即是上厕所的代称。

    蔡瑁也当即告罪,跟了出去。

    出了正堂,待到了没人的角落,蒯越面无表情地瞥了身后的蔡瑁一眼:“德珪,跟吾出来作甚?”

    “异度,”蔡瑁整理了下因为追赶蒯越而歪掉的进贤冠:“君可还记得,使君初至宜城之日,与我等谈好,要优先保护我等大族的利益,才获得我等的支持。可如今,使君要召其子及宗族前来,我担心,使君此举,意在我等豪强之家。”

    言下之意,是觉得刘表招来刘氏亲族,意在分割当地豪族的权力,那么蔡蒯两家肯定首当其冲。

    蒯越站定,面无表情地与蔡瑁对视一会儿:“德珪还看不明白?使君如今因杀死孙坚,威名大振,此刻想要召儿子到身边来,我们哪有资格拒绝?”

    见蔡瑁不语,蒯越又道:“而且使君此举,本就是应有之理,毕竟青州的黄巾确实蠢蠢欲动,使君以保全族人之名,所为是仁厚之举,我们在道义上没法反对,”蒯越理了理衣袖,接着道:“更何况,最需要我们警惕的并非使君。”

    “今孙坚虽死,可袁术犹在;我荆州安定,而其余州郡因战乱来此避难的士民甚多,其中不乏一些大世家,他们暂居于此,与我等并非一条心;即便是我荆州本土士人中,也不全然是你我这般想要保境安民的有识之士,某些狂士自认才高,不知天高地厚想主动卷入此乱世中。”

    “有这样的外患和内忧,我们须团结好使君,以免把使君推到外来之人和狂士那边。”

    “少许让步,不会有太大损失。更何况,德珪也从避难的庶民黔首中,挑选了不少人作为自家的徒附宾客吧?”

    因蒯越一贯足智多谋,蔡瑁平日很信服他。

    现在蔡瑁听完了蒯越的话,既然人家都选择了对刘表让步,自己也没有挣扎的必要了,便拱手道:“既然异度都如此说了,那我也听从便是。”

    这两位真正的“自守之贼”,或者说未来的带投大哥,就此敲定了之后的方略。

    正堂上的刘表,扫了眼刚刚端到案上的鼋羹,也就是鳖汤,作为经学大家的他,自然而然就想起了“染指”的典故。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溜向了两处空席上。

    尽管眼角还挤着泪花,但那老迈浑浊的眼眸却瞬间变得冰冷而清明。

    蔡瑁,虽然要称自己一声姊夫,但他最先是蔡家的族长。

    蒯越,和自己有旧谊,当初,刘表在党锢解除后,受何进征辟为掾属,又再次入朝为北军中候,而蒯越也被何进征辟为东曹掾,因此二人做过一段时间的同僚。

    但他二人终究是以宗族之利为重。

    先前刘表刚来荆州,就是受到蒯蔡两族的支持,承诺交换利益后,才真正坐上了荆州刺史的位子。

    而前不久孙坚围城,在城外追着黄祖打,刘表却只能缩在襄阳城内,不敢出城与黄祖夹击孙坚。

    原因之一是孙坚骁勇,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更重要的原因,是他需要自己的亲信兵力坐镇和弹压城内世族。

    若是刘表真的敢带他唯一能信用的军队出城,那当地的豪族们指不定就会把他关在门外,来一个“大汉乌程侯终于抵达了他忠诚的襄阳。”

    豪族们需要一个荆州刺史,至于刺史是谁他们不在乎。

    如今,刘表的地位看似稳固,可蒯蔡两家也依旧在染指属于荆州刺史的权力。

    东汉的世家豪族,架空长吏是常有的事,“南阳太守岑公孝,弘农成瑨但坐啸。”

    意思就是南阳太守弘农人成瑨被岑晊架空,岑晊好似成了南阳太守,而成瑨只能坐着叹息。

    这种在士林中有着响亮名号的党人清流,长官们都不敢动他们,否则要被士人们口诛笔伐。

    而刘表和岑晊,都是“八及”的成员。

    蒯家和蔡家现在采用的,都是党人用惯的招数,他刘表可熟悉的很。

    他召来儿子和宗族,就是为了有可信的人来分掉蔡蒯等当地世家所掌握的权力。

    用后世的话讲,蔡家和蒯家是荆州的黄老爷,那么,刘表以及他所在的山阳刘氏,既是黄老爷,还是县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