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燕京
孟清风为其指明道路,言中都只在正西八十里外。阿吉再谢过老道,步行下山之后才升空而去。那中都燕京乃是完颜亮动用百万人力修成,比原先的辽国南京城不知宽阔了多少。自远处就望见了城楼高耸入云,阿吉预加防备,早早落地,走到城东宣曜门。此处是金国都城,盘查更加仔细,城墙之上也有武卫军巡视。阿吉不敢于日间进城,直等到日落之后,纵身跃入城内。谁知这里家家闭门,户户吹灯,没有一点都城景象。他初来此地,并无一个相识,正琢磨去哪里安身,黑暗中钻出个"飞贼"来。那贼着一身黑衣,脚不沾地,只需在屋瓦或墙头上借力,跳跃前来。他虽然背负了一个大布袋,身手依然矫健。阿吉隐身于树后,待那贼从眼前一闪而过,已知它也是异类。恐怕它要趁夜害人,阿吉不远不近,坠在它后面。他们一前一后,从城南来到城北。那贼蹲在一大户人家墙上观望了片刻,跳入院中。阿吉不敢怠慢,跟着跳下。怎知那前院搭了天棚,里面还睡满了人。阿吉刚要绕到后院,里面已经喊起来,"有人抢孩子。"话音才落,那贼从后院腾空而起。阿吉见它将一小儿挟在腋下,跃起来伸手一拍,正中它肩膀。飞贼没有防范,被阿吉击落院中。它虽然失利,并未慌乱,把背上布袋扔在地下,再将小孩儿朝阿吉抛掷。阿吉双臂一拢轻轻接过孩子,再看那贼时,已飞得远了。
阿吉看怀中孩子,是个七八岁的女儿,已经唬得不会说话。此时前院的众人都已惊醒,纷纷起来查看。主人家也掌灯追了出来,一对中年夫妻跣足跑在前面。那女孩儿见到父母,终于回复了神智,扑到她母亲怀里大哭。男子过来就要给阿吉行大礼,被他阻拦,"大叔不必如此。"那人说道,"我们夫妻只得这一个女儿,若非壮士搭救,一家人都无生路。"众人则劝慰道,"张老爷素日积德行善,如今才能逢凶化吉。"阿吉想起那贼还扔下一个口袋,连忙解开看时,里面竟又是一个女孩子。年纪更加幼小,此时已昏厥过去。阿吉试她脉搏,并无异常,且呼吸均匀。大概是受了惊吓,又闷在布袋里,所以一时未醒。众人看见,都向阿吉致谢,称若非他出手营救,这两个孩子全遭不幸。张老爷道,"我们这城中,十日之内也丢了几十个女孩子。因此我们日夜防范,未曾想贼人这样厉害,难怪官府也拿他不住。"这时阿吉从地上捡拾起一枚黑色尾羽,向众人展示,"他非寻常贼人,乃是异类变化。"众人大惊,"这京城里竟出了妖怪!"张老爷对阿吉道,"恩人,恐它去而复返,恳请在舍下暂留一晚,不知尊意如何?"阿吉自然应允,众人也道,"我们今晚不睡,与张老爷值夜。"张夫人则吩咐厨下替大家准备粥饭。这时那小女孩儿忽然苏醒,见到这一院子的生人,竟无惧怕,呜哩哇啦喊了一句。见众人不解,转而说道,"你们诸色人,在我家做甚么?"大家才知她是女真贵戚。原来金国境内,非女真人皆被称为“诸色人”,不可应武举,官资迁转亦较难。初立国时,强令改俗,人民须削发及左衽,后渐渐放宽。因金廷推行汉化,以期代宋而为正朔,皇室贵胄都通晓汉文。因此她虽然是小女孩儿,大家也不敢怠慢了她。张老爷对她温言道,"小姐,这里是我家。你被贼人掳来,现已获救。"小孩儿用手指着他说,"你若敢扯谎,我爹拉你去打板子。"老张笑道,"不敢,不敢。请问令尊是谁?""你是问我爹嘛?他是莫大人,我叫莫玉。"于是张老爷令仆妇将她带至后面好生照看,又吩咐家下人待天明后出去打听可有姓莫的官宦之家丢了女儿。
张老爷请阿吉到后堂坐下,奉茶之后,二人叙话。"我姓张名佑仁,是蓟州人氏。四十岁上才得了女儿,因想着京师之地,必定可以安居,所以迁移至此。谁料到会有今日之事?你的恩情我们一定报答。"说罢又要行礼。阿吉只好再拦,"张老爷礼数忒多。我名吉玄,沧州人,来中都投亲不遇,无意中救了小姐。"老张道,"恩人且在舍下宽心安住。以你的本事,何愁不能腾达,我们慢慢地筹划就是。"阿吉也谢过了他,又问道,"前面居住众人,年纪老大,都是府上贵眷嘛?"张佑仁叹息道,"他们原是筑城的工匠,年老体衰,做不得工,返不得乡。难道任由他们在街头忍受饥寒?我这里还有空屋,再搭些天棚,勉强可以居住。"阿吉起身,对他长揖到地,"张老爷大善之举,令人尊敬。"张佑仁连忙还礼不叠,"恩人过誉了。试问谁无恻隐之心?"阿吉道,"若世人都有此心,天下早已太平。"他原先只将金国视作虎狼之邦,谁知还有似张佑仁这样的善人。这时下人已摆上饭来,阿吉推说自己持斋戒,只吃了几个果子。饭毕,阿吉向张佑仁打听城中的事宜,他道权贵多居城南,邻近皇宫大内,普通百姓则聚居城北。而中元节将至,必行拜天之礼。"这里也不斋僧敬道,只奉祀上天。可谓无一事不归之于天。"阿吉笑曰,"若每事必称天,则天不得闲也。"张佑仁惊道,"噤声!若被旁人听去告发,其罪不小。"阿吉见他惊恐莫名,遂不再言。此时天已破晓,张佑仁急遣仆从去城中打听消息。少时回报,说工部莫老爷昨夜失了女儿,正全力搜索。张佑仁连忙让仆妇把莫玉领出来。见那孩子仍酣睡未醒,他只得备一顶小轿,令仆妇抱着孩子坐进去。自己带上两名家人,就要陪同前往。阿吉这时说道,"善人,我可同你前去,作个见证。"张佑仁本有些怯官,现阿吉愿同往,当然乐意。于是,一行人跟着轿子出大门望南去了。
他们途经会仙坊,开阳坊,来到南城。这里街道更加宽阔,房屋高大齐整。从一府门外路过,只见红漆大门紧闭,有甲士持兵器立于廊下,鹰视狼顾,百姓们皆不敢靠近。阿吉察觉到门内有几股凶恶的气息,或冰冷,或狠毒,绝非人类。他暗暗将此处记在心里,为日后行事预先作些准备。向路人打听,得知工部莫老爷住在丽泽门内。大家再往南行,见内城宣阳门外立起五六丈高的木架,有工匠在其下为一大木盘描画云鹤纹。据张佑仁讲,待到中元日,置食物于盘中,放在架上,聚皇室宗族拜之,为祭天之礼。继续向西至丽泽门附近,再向街坊详细打听,终于寻到常清坊内莫府。这里门户大开,各色人等进进出出,面带忧愁。张佑仁上前禀告,说是把女孩儿送回。被那门房一把将他扯住,急呼人去请老爷。少时,听得后面有人用蛮语大声说话,又喊道,"在哪里,在哪里?为何才送来?"阿吉闻其声,心道,"果然是他。"莫勒古随即来到门口,那莫玉恰于此时醒来,听到她父亲说话,从轿子里跑出来。莫勒古将她抱起举高,原地转了一圈,父女二人用额头顶在一起,又说又笑。阿吉见那凶狠蛮横的莫勒古此时真情流露,如同换了一个人,不禁感叹,善人恶人,宋人金人,无碍骨肉亲情。莫勒古欢喜之余,将女儿放下,大声问道,"是哪个送回来的?"张佑仁慌忙答话,"是小人送来。"莫勒古大嘴一撇,"你敢与贼勾连,掳劫贵人。"张佑仁心一沉,急辩道,"小人张佑仁乃是良民,住在崇智门内开远坊。昨夜连小人的女儿也被掳去,全赖这位吉壮士出手营救,才得保全。"说罢看向阿吉。莫勒古瞥了阿吉一眼,问道,"你凭甚么本事救人呐?"阿吉答道,"回大人话,小人吉玄自沧州来,幼时习得些武艺。托大人洪福,侥幸将贼击退。此为天意,我不敢居功。"莫勒古听他言语得体,又扯上了"天意",遂点了点头,又问,"你如今作何营生?""小人初来京师,暂居张善人府上。"莫勒古道,"我若不赏你,也被人家议论。我这里正缺少一名参随,你可愿意效力?"这正合阿吉之意,但方才应许在张府长住,所以有些犹豫。张佑仁却道,"吉壮士,这是莫大人的恩典,上天赐与的机会,不可错过。"阿吉见他有意成全,就回道,"愿意追随大人。"莫勒古洋洋得意,"我令人去同你把行李取来。"阿吉暗暗叫苦,自己哪里来的行李?若说没行李,又怕他起疑心。还是张佑仁来解围,"何劳大人费心,我这便去把他的行李送过来。"莫勒古道,"也好,你去罢。"又对阿吉道,"吉玄,你且随我来。"阿吉冲张佑仁作揖,跟随进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