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汉水
水鼋既死,则江上乌云散尽,日头重现。鼋尸已随水流漂向下游。阿吉料想那些滞留的船只如今可以大胆前进了。小红操舟再往上游去,不过几十里水路,见江边也有大量船只汇集。那船上之人见他们竟平安驶来,无不称奇。小红勉强将船驶过了黄州,自言有些疲累,遂将船泊于水边。乌蓁连忙送她去后舱歇下,再出来与阿吉讲话。"今日多亏了这孩子。"乌蓁轻声道。阿吉于是就把小红如何吐珠相救的事告诉她。乌蓁道,"不论她是何来历,我今生只把她作亲妹子看待。"阿吉想起二人的情事,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乌蓁见他欲言又止,决然说道,"我不管你甚么忠心不二,她为正,我为副,若能相处最好,不然各自走开。"说罢跑进后舱去了。阿吉这才醒悟,乌蓁原来是为他昨日"不二之心"的话介怀。真是说者无心而听者有意。他本来不知如何调处,现在乌蓁竟委曲求全,甘居次席,阿吉更觉她是可敬可爱之人了。
一宿无话。次日清晨,仍不见小红起来,二人着实担心。小红睡至午时才醒,喊饿要吃东西。乌蓁连忙给她准备糕饼肉脯,又打水与她净面。小姑娘胃口大开,将所余干粮一扫而空,只是精神仍有些委靡。乌蓁问她是否耗费了真元,小红只道她自己先天甚足,无须忧虑。阿吉打算再令其修养几日,但小红说船上已无余粮,再不前行就得饿饭,执意要去鄂州。阿吉无奈,只好让她操舟缓缓前进。三人于日暮时才抵达鄂州,小红兀自在那江上寻找黄鹤楼,却不知它早已倾颓。此处也是个大所在,诚如陆放翁说言,"市邑雄富,列肆繁错,虽钱塘、建康不能过。"然而小红精神不济,只与他们进城用了些饭食,并采买许多果品、肉干,就匆匆返回船上休息。阿吉与乌蓁见她能吃能睡,所悬之心渐渐放下。乌蓁趁机打听阿青的事迹。阿吉说她与自己同类,且身世孤独无依,几乎为恶道所害。但人品贵重,性格温和,又懂得道理。乌蓁醋意大发,酸道,"这样的好女子,我自然比不上。"阿吉安慰她道,"你自有你的长处。头脑聪惠而遇事果决,单是那咬人的功夫也无对手。"乌蓁大窘,扑过来又要咬他,被阿吉避过。二人惟恐惊醒小红,被她说三道四,就不再玩闹。乌蓁自回后舱休息,心里起起伏伏。阿吉从来不与人玩笑,今日却对乌蓁破例,他自觉有些不妥,却又莫名地欢喜。
两人各怀心事,都一夜无眠。小红却睡得香甜,第二日早早起来,用过早饭便使船入汉水。阿吉和乌蓁见她恢复迅速,终于不再担心。汉水虽为长江支流,但水面依然宽阔,可以行驶大船。宋朝时,陕南乃至陇南的物料须由汉水运至汉口,再转运至中原。这里河道蜿蜒曲折,又多沙洲浅滩,来往船只大多小心翼翼。谁似小红那般勇猛,正午时便驶过了沔阳,于日落前再过潜江。她还要夜航,只道前两日耽误了路程。阿吉力言不可,让她就地停船,养精蓄锐。待小红用过晚餐,乌蓁收拾盘碗,就要和她去后面歇息。夜色中忽然有人驾小舟从上游冲过来。那人操船之法与小红如出一辙,也不用帆桨,只在船头站立。抵近时看,是一黄脸汉子,蓄有长须,双眼炯炯有神。他将小船靠在大船之侧,径直跃上甲板,开口问道,"你离家远行,舅父大人可曾知道?"小红脸色一变,"我的事何须你管。"那人涵养倒好,又问,"缘何与妖怪为伍?"小红怒道,"你成日阴阳怪气,才是妖怪呢!"他仍不动气,瞥了阿吉和乌蓁一眼,"你们杀了水鼋?"二人恐怕他是水鼋同伙,遂准备动手。"水鼋擅离职守,毁船害人,其罪当诛。"小红辩解道。那汉子叹了口气,说道,"水鼋乃奉命行事,你们须要小心了。"言罢,跳回小舟驶入黑暗之中。阿吉听他话里有话,却无法问个清楚明白。乌蓁问小红,"他是何人?""他是我表哥,镇守汉水。"阿吉道,"既然是至亲,何必恶语相向。"小红道,"他自来爱用大话教训人,十分讨厌。"乌蓁道,"我看他倒是有些好心,特意来提醒。"阿吉又问,"你可知道水鼋的来历?"小红答道,"它乃巴水之水神。""既是水神,奉何人号令?""它自然受四海龙王辖治。但我…龙王断不能令它截江杀人。"小红急道。阿吉心想,只怕此事还有隐情。而自己竟又杀了水神,天庭不知如何降罪。打算劝二女离开,但她们必然不依。果然乌蓁说道,"你不必费心劝我离去,便是李哪吒再来,也不惧他。"小红也说,"天理昭彰,就是告到玉帝那里,也须讲个道理。乌姐姐,你们见过李哪吒?"乌蓁遂将遭遇哪吒并将之击退的事讲给她听。小红大呼可惜,直言不该放过他。阿吉见她们全不知利害,只怕雪上加霜,就告诫道,"如有天神前来,自当据理力争,能不动手最好。"二女皆不以为然。
次日,小红一鼓作气,驾船疾驶过沙洋、郢州,于黄昏时直抵襄阳鱼梁洲。自此处,原可以转入白河去南阳,但白河水道狭窄,行不得大船,而且小红在水上走了几日已生厌烦,所以决定走旱路。她掏出凤钗在水面上划了几下,不多时,她表哥又现身来见。"你为何召唤?""我们回程时仍用此船,请你收管。"小红答道。她表哥随即拿出一块铁牌,甩手钉在船弦之上,转身去了。阿吉想与他道谢,竟未及开口。三人当晚仍于舟中歇息,第二日清早才去城里。襄阳据南北要冲,自建成便作战场,屡遭兵火之劫。虽然垣高壕深,但城市残破,商业不兴。小红见城内萧索,顿觉无趣。又行到那马跃檀溪处,却早已填成平地。再南行几百步,有诺大一座寺院,里面传来吹管之声,似乎唐朝音韵。这里香火鼎盛,熙来攘往,宛然是襄阳城内第一热闹的所在。百姓们生逢乱世,避不开刀兵,讨不得生计,就把心思全用在神佛那里。山门外倒有许多的商贩摆摊叫卖,众人只把一个打卦算命的老道围在中间,都道他是活神仙,所言无不灵验。那白须道人身后还站立一名从人,他身高九尺,赤面长髯,在人丛中如鹤立鸡群。因求卦的人甚多,后面的就去推挤前面的。那从者有些不耐烦,故而喝道,"汝等须按次序,勿冲撞了我家师父。"众人皆被他震慑,不敢再拥挤。小红最爱新鲜热闹,定要算命,阿吉只得陪她排队等候。小红要乌蓁一起,她说道,"我不算,怕他用三昧真火烧我。"那道人的相法甚是奇特,既不测字观纹,也不起文王课,只是对面坐定观察。大半个时辰后,终于轮到小红。那道人只看了她一眼就说,"富贵之极,离是非争斗,可保长远。"小红大失所望,等了那许久只得这几个字。遂催促阿吉坐下再测。道人端详一阵,对阿吉道,"我观汝命,不圆不缺,知难行易,道浅德深。”阿吉起身,对道人长揖到地,"多谢老师指点。"随即让小红奉上卦金。三人步行去江边,小红仍耿耿于怀,怨那道人胡诌。乌蓁问道,"《道德经》里说,道生之,德蓄之。那么道浅德深何解?"阿吉道,"大概是说我道德浅薄罢。"心中却想,我之命运,又有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