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踏入家门，娥曼妲就已经感受到了九尾狐姬川老师的气息。

    姬川的家，也就是这个小小村子的小小演武场，坐落在整个村庄的最北边。在十多年前的恶魔大战时期，这个演武场曾被用于训练民兵，姬川与娥曼妲的养母妃欧娜就是在那个时候作为民兵的首领赢得了村民们的爱戴，从而获得了村里事务的议事权。在目前这个和平的时代，白天的演武场是孩子们的活动中心；到了晚上，大人们则会跑到演武场聚餐喝酒，唱歌跳舞。

    演武场也是姬川的家。虽然九尾狐对各种生龙活虎的客人们都有无限的耐心，有时还会变出各种幻象逗大家开心，但她依然会频繁地来妃欧娜家寻求安宁。姬川是妃欧娜的养母（从这个意义上说也是娥曼妲的养祖母）、老师与战友，平日里也在神社与妃欧娜一起提供魔法服务。虽然一个是人，一个是妖，两人却如血亲般亲近。

    “曼迪？是你回来了吗？”美丽的、银发紫瞳的妃欧娜从厅堂里走出来。“找到初春了？”

    “她就是在山里玩而已。”

    “她这次是去做什么……还是玩蛇吗？”

    “没，逗山妖。”

    “哦，那没事。来，把脏衣服脱下来给我……她已经回自己家吃饭了吗？哦。……你去擦下身子吧，动作快点；里奈（姬川的名字）她今天也在，大家待会儿一块儿吃饭。”

    厅堂内的姬川正坐在圆桌旁的一张特别的椅子里。这椅子的椅背是由两股木片形成的，靠下的部分留有很大空挡，可供姬川那九条毛茸茸的大尾巴从中穿过。在娥曼妲擦身、妃欧娜炒菜时，九尾狐正在抓紧时间，完成当天剩下的最后一点工作：给写好的符咒画框。

    符咒是种类繁多的乡土魔法中的一种，也是姬川与妃欧娜的专长。为了让没有魔力天赋的村民们也能使用魔法，巫女们使用特制的笔墨与纸张，催动魔力，书写魔力文字，从而把自己的魔力固定下来。这样一来，不但魔法师可以通过符咒简便地使用特定的法术，普通人也能用燃烧的方式释放它们蕴含的一部分威力。目前的这一批符咒是给隔壁村的，用来修补他们的农业泥人。妃欧娜已经画好了大部分的魔法文字，姬川正在进行的收尾工作则是要把文字框住，以抑制魔力外泄。

    “要吃饭了。”妃欧娜来到桌旁，动手把纸张文具收拾起来。

    “完成了。”姬川把已经写完的一小摞符咒用绳子捆好，和其他杂物放在一起。

    娥曼妲来到桌子旁，拿起了那摞符咒，仔细端详。自从被妃欧娜收养，她就经常看到这种道具，不过最近，她开始在妃欧娜的指导下学习符咒的制作了，因此看待它们的眼光与原来已大不相同。

    “真可惜，符咒这么方便的技术只有我们在用。”姬川说。

    “是呀。”娥曼妲附和。

    “可惜。”妃欧娜说。

    “没办法。”姬川摇摇头。

    “曼迪，把碗筷分一下。”妃欧娜说。

    娥曼妲把符咒扔到一旁，着手布置桌子。姬川一边起身帮忙，一边满脸不高兴开始了训话。“曼迪，你一定得和初春好好聊聊。她早就是个大姑娘了，不能再这么任性了。——我们练武，是不是一早定好了时间？和别人说好了时间，是不是就要准时？要么，你就提前告诉别人你要爽约。做人要有诚信。还有，她那三分钟热度的行为方式也是不可取的。做事得有耐心，要持之以恒。”

    “你自己去和她说呀。”娥曼妲回应。

    “我说没用……我说了好多次了，她都左耳进右耳出。还是得同龄人提醒才听得进去。”

    “说实话，我觉得我也不太行。至于初春，她也不是三分钟热度……她只是觉得，学这些东西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没什么用。”

    饭菜上齐。妃欧娜先给另两人盛饭，然后坐了在她那张非常舒服的高靠背加宽大软椅里。三个人围着小桌，边吃晚饭边聊天。

    妃欧娜道：“里奈，我曾听初春提过一两次。她觉得整天在演武场练套路，或者只是和有限的几种敌人实战，相比于地下城的战斗，差别太大。就是说，她觉得自己完全不了解在真实情况下会发生的各种情况。还有，她说她也没见过很多常见的魔物，比如大蘑菇，巨蝎，小地精这样的。”

    姬川答道：“孩子连基本功都没完全掌握。你想，打我的纸人都不能稳赢，如果对上巨蝎这样的东西，她该如何是好？我看啊，初春就是到了好高骛远的年龄了，可能只是她个人的问题。哎，这孩子就是好奇心太重，很像……”

    姬川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她不像曼迪，或是以前的你这样脚踏实地。她对这世界的危险认识太浅，总想着搞这搞那。”

    娥曼妲微微举手。“老师，其实我也觉得……我们的练习有点没意思，每天都是同样的东西。我倒是觉得我们可以……嗯……”

    妃欧娜建议：“没准我们可以买一些小魔物，培养培养，然后拿来给大家练习？”

    “什么魔物呢？能买得起吗？”姬川问道。

    “小蝎子不是长得挺快的？”娥曼妲说。

    “咱们喂不起一年吧？”姬川摇头。

    “食人花？”娥曼妲又建议。

    “种子不好控制，会把咱们的地都糟蹋了的。你不是不知道植物入侵吧？”

    “那蘑菇，蘑菇不会。”

    “蘑菇挺合适的。”妃欧娜点头。“虽然有点弱，但是好养活，长得快又多。”

    姬川又摇头。“蘑菇还是算了。”

    “为啥？”娥曼妲问。

    “呃，我呃……我不喜欢蘑菇。”

    妃欧娜“嗤”地一声笑了出来。“诶呀，真不好意思，我给忘了！你被蘑菇寄生过呀。哈哈哈，那次真是……啊哈哈，哈哈哈……放心，这一次不会在你的头上养的，哈哈……”

    姬川的脸蛋“噗”地一下红了；九尾狐头顶的两只耳朵耷拉下来，九只尾巴也尴尬地卷起。“没，别乱说，那是……那只是……！”

    看到姬川的窘态，妃欧娜笑得更厉害了。她转过头来，对娥曼妲说：“曼迪呀，我和你讲，那一次我们是在……”

    娥曼妲吃着自己的饭：“是在古战场西边的红河，大战第二年的春天，对手是一批妖鬼……妈，我已经听过很多遍了。”

    “我就是不喜欢蘑菇嘛。”姬川抗议道。

    “你之前明明很喜欢。你就是在被寄生之后突然不喜欢吃蘑菇的。”妃欧娜笑着说。“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强大如里奈也会阴沟里翻船。”

    “总之，总之。”姬川轻敲着桌子说到。“总之，初春应该沉下心来，练好基本功，不然她就算去了魔都也只能变成下级队伍里的炮灰。”

    娥曼妲继续吃饭。“嗯，我们在回来的路上还在聊这个呢。她感叹天使大人在我们这个年纪已经去圣都做见习女武神了。说实话，我也觉得挺泄气。魔都不是每年都有比我们还小的见习魔术师去学习吗？圣女和女武神的最小招收年龄，我们也已经超了一两年了呀。”

    姬川不屑地哼了一声。“别人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吗？那些打小就跟着大魔法师学习的人，有几个能在魔法上比得过你妈？”

    “我的老师是你呀。”妃欧娜说着，给娥曼妲夹了一筷子蔬菜。

    “妈妈，说到这个，你究竟为什么这么强？”

    “嗯……可能是从小耳濡目染吧。……魔力可能确实和小时候的启蒙关系很大。像我这种独特的经历确实罕见，属于可遇不可求的。”

    妃欧娜口中的“独特经历”指的是被村人遗弃后，由姬川捡到并抚养长大的经历。妃欧娜之所以能把娥曼妲当成自己的女儿养，除了她自身的性格外，这段经历也起到了一定作用。

    “那天使大人呢？你看，她不也是从我们村走出去的。为什么她这么强？”

    “纱薇（希尔薇娅的昵称）从小就天赋异禀，不然也不会被女神大人选为天使呀。”

    “你和天使大人究竟是不是朋友？”娥曼妲发问。这个问题她曾多次问过妃欧娜，可她的母亲从没有正面回答过这个问题。

    今天的回答也是如此：“她是我们村的骄傲。”妃欧娜说。“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一般人不能和她比。”

    餐桌旁安静了一会儿。娥曼妲吃完饭，擦了嘴。她在思考初春对她说的话。*“那时是不是很多人都是咱们这个年纪就参军了？再看看咱们，一对儿村姑……要去魔都那样的大城市……我都不知道从哪里下手。……你不想找回你的记忆吗？……我劝你和我一起来吧。……要是因为我的缘故让你难过，那还不如不做。”*

    “老师，妈妈。”娥曼妲安静地说。“我感觉我要把初春一辈子都困在这里了。”

    从少女口中很难听到如此丧气的话。两位长辈都抬起头，关切地看着娥曼妲。

    “怎么了，曼迪？这话没头没尾的。”姬川说。

    “如果没有我的话，或者是把妈妈或天使大人放到我的位子上，初春，她早就走出村去了吧。”娥曼妲低头垂眼，轻声说到。“我既没有天赋，又没有经历，还没有想法和勇气……初春出不去，都是因为我这个朋友把她栓住了。”

    “傻丫头，什么话。”妃欧娜探过身，温柔地抚摸娥曼妲的头。“你是你，初春是初春。再说了，现在是现在，未来是未来，现在的你可不能代表以后的你呀。”

    “我，我只是感觉……我不如妈妈你有才华。比如说符咒，还有战斗，我都不如同龄的你……不过这个还不是最重要的。我觉得我没有你的勇气，更没有天使大人的勇气。就刚才，在回来的路上，初春……她又邀请我和她一起准备，去魔都。我也想去，可是一想到要离开你们，我就觉得很害怕……初春想找个伴，她就只认识我，可是我，我就是个胆小鬼……我骗自己，说做好准备就出去闯荡，说这个不到时候，那个没练到位……我嘴上净说些有的没的，但心里就是不愿离开。初春也怕，但她却还是闹着要去。而我，就……”

    “傻孩子……怎么流眼泪了？”妃欧娜把娥曼妲拉到她的椅子里，轻轻地拥抱着女儿。“没事……没事儿的，你接着说吧……”

    娥曼妲迟疑了一下，然后把鞋子踢掉，整个人侧身上椅，蜷缩着身，回抱妃欧娜。她把头埋在她母亲的肩膀上。自从娥曼妲长大，母女俩已经很久没贴得这么近交谈过了。

    “妈妈，我时常会想：为什么伟大的人，身边都围绕着同样伟大的人。我现在觉得——那可能只是因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天才也得没有拖后腿的朋友才能成功。而初春，她本来可以发光发热！——她总是那么有想法！而我却……

    “比如，初春她想到要练功，就直接来找老师，而我从小在老师身边长大，却一点这种想法都没有……练武时，初春学一套剑法，一周就能学会，我却要几周……她到山里去，立刻就和山上的生灵交了朋友，可我却……我总是追着初春跑，亦步亦趋，她先提出的事情我才会想到，她做了的东西我才敢做。在村子这么有限的地方，我都显得这么迟钝，想必和圣都魔都的同学们就更没法比了。

    “……还有，我感觉我总是在依靠老师和妈妈你的爱护，总是需要你们的指点……你看，就是现在，我一难受，都得靠和你说话来调解……你能想象女武神之中存在我这样的爱哭鬼吗？不过不要说那么远的，就连村子里现在的孩子们，八九岁的，都能帮家里的忙，可是我却要你养到十二三岁才行……

    “……妈妈，是不是因为我如此脆弱，才会和亲生的家人走丢，是不是他们不要我这样的累赘……我的生母是不是嫌弃我，觉得我没有用？是不是我太胆小了，被魔物大军吓到了失忆？……因为我看我自己，就是个懦弱又没主见的小姐，只能拖后腿，缺了他人的关照就不能生活……唉，我还在这里自怨自艾，……”

    妃欧娜在娥曼妲的额头上轻吻了一下。这位母亲柔声道：

    “乖女儿，千万别这么想。你绝对不是被抛弃的。可怜天下父母心，任何做母亲的，只有遇到万不得已的情况才会准许自己和孩子分开——这点我最清楚。再说了，你这么有爱心，这么替他人着想，哪有人会愿意抛弃你？不要再这样说，不要再这样想了，好不好？……说到我和里奈把你养大。妈妈一点都不觉得把你养大是什么困难，倒不如说你是我精神的安慰。咱们村的那些其他孩子们，哪个有你细腻和听话？身体上的帮忙最廉价。更何况你现在可比同乡的哥哥姐姐们能干得多了……”

    娥曼妲偎依着妃欧娜，听着母亲的话。她的目光与桌子对面的老师的目光交汇。姬川望着这一对母女，嘴角上挂着一丝宠爱的微笑。

    “……再说到初春。初春是初春，你是你，你们有各自擅长的东西。她就不会魔法呀，我就是给她再多的笔墨，她也画不出一张符咒。还有，她去到处胡闹的时候，不也是靠你拉着缰绳，替她减速吗？她没有你就不愿意出去，那是她自己的选择。你有你的选择，如果你愿意像天使大人那样去做圣女，或者愿意去探索地下城……还是说，愿意像我一样，留在村子里，在妈妈看来，都同样有价值。关键是，这个选择得是你想选的。我想，初春肯定也没有强求你，她是个好姑娘，她肯定也不想你因为她而责怪自己。”

    “……妈妈，你真好。”娥曼妲叹了口气，她刚才因情绪而流出的泪已经停止了。“我今天……我最近都有点儿心神不宁……抱歉，我来收拾碗吧。”

    姬川忍笑评价道：“哎曼迪，不是我说哈，你娘俩实在是太像了。你妈年轻的时候也老纠结，什么是不是又惹别人不高兴了，是不是碍着别人的事了，动不动就跑到我这儿哭得稀里哗啦的……想当年——”

    “好啦，好啦。”妃欧娜的耳朵泛红了。“曼迪，把剩的米收起来吧，之后喂鱼。”

    亲爱的读者朋友们，我之所以记录先前这一大段话，是因为这位可怜的少女，已经几乎过完了她最幸福的一段人生。接下来，她即将踏上一条路，一条从痛苦中来，踏着痛苦的荆棘，步向最终命运的路。等到我们的故事进行到末尾，回过头，再次聆听娥曼妲对自己的这番评价时，我想我们就不难看出她那无与伦比的成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