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日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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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话 黄金 上篇

    人声鼎沸,摩肩接踵,这些原本永不可能被用以形容溯源之殿的词汇,于今日,却是格外合适。殿内的人们也是形形色色——这不单指他们的身份也指他们的外表:皮肤干瘪,双目无神,仿佛行将就木的老教授,留着整齐的络腮胡子,身强力壮的中年学者,阳光在脸上灿烂而蕴藏着不凡智慧的年轻学生……甚至连那位号称比隐居于北方群山间的古龙还要神秘的人物——东帝国大学校长兼理事会理事长,亚历珊德拉·欧尼特——她也在场。溯源之殿的主大厅算不上是校内最大,只能勉勉强强容纳下这些人。尽管四面八方的窗户都被完全打开了,殿内的空气仍流动得很艰难,好在从那里照进的阳光不受人多的影响,仍柔软得如丝绸一般。被气流和“丝绸”包裹得最紧密的地方是主席台,然而那上面却一个人影也没有。

    不知情者或许会以为,如此浩大之声势,不是为了庆祝建校多少多少周年,就是为了恭迎皇帝陛下亲临,但事实是,这一切之一切,只是为了一场仪式——东帝国大学974年度学位授予仪式。

    往年的学位授予仪式从未弄出过如此阵仗,即使是在学校最辉煌的时期。至于为何偏偏今年的变化如此之大,这和我们的那位老朋友可脱不了干系。没错,又是菲利丝坦莎·爱萨佩蒂亚——嗯,或许现在该改称她为“爱萨佩蒂亚博士”。

    不得不承认,她在学生中的知名度和影响力的确是大不如前,但在教授们和学校的管理者们眼中,她可是学校最好的招牌。西杜伊大瘟疫爆发至今已有约二十年,其为学校带来的阴云却一直挥之不去。人才枯竭、教授离世、研究中断……这些问题,仅是一个就可令人焦头烂额,而它们,却在瘟疫时期一齐涌现。若不是因为学校拥有着深厚的办学基础,以及一位足够优秀的校长——也就是亚历珊德拉·欧尼特——作为领导者,恐怕会一蹶不振。总之,经瘟疫洗礼后的东帝国大学就如同一棵刚熬过久旱的老树,虽不至于濒死,却始终难以生长,而拥有着天才智慧的菲利丝坦莎,无疑成为了其可遇而不可求之甘露。现在,这位“甘露”即将毕业,换作是你,你会怎样做呢?

    “请诸位保持肃静,并有序入座,仪式即将正式开始。”一度空荡荡的主席台上不知何时走上去了一个瘦削的男人,他的声音有些尖,恰好能穿透人群的喧闹。但即使如此,殿内鼎沸的人声还是过了好一会才被浇灭。

    “咳咳。”他故意咳嗽了两声,把他那本就尖的嗓子拉得更尖了。他又从身后拿出一张羊皮纸——一种帝国民间早就不再使用,充满了古老气息的书写材料——看着那上面整整齐齐写着的字,念道:

    “承蒙皇帝陛下与九圣神之恩典……”

    “承蒙皇帝与诸神的恩典,以尤娜铎、赫梅尔、阿克莱斯、奥德修斯四位先哲,以及我,东帝国大学校长兼理事会理事长,亚历珊德拉·欧尼特之名,我宣布学位授予仪式正式开始。”

    主持人的面色霎时凝滞了。他看向自己的左手边,一位衣冠端正的老太太正缓步走上台,她的脸——不论是形状还是气质——宛如一把蒙霜的尖刀,而与之不匹配的,是她柔和得有些过分的声音。若她方才所说的一切属实,那么她便是——

    “理事长女士!您怎么……”

    “接下来的,便让我来吧。”

    “是……”

    那主持人很识趣地退到了幕后。台下的观众,包括菲利丝坦莎,目睹了这一切。不出所料,议论声在人群里爆发得很快,但菲利丝坦莎默不作声,只想:

    “挺好的,至少不用听那尖嗓子瞎叫了。”

    议论声一直没有消停下来。对于台下的众人来说,亚历珊德拉会在众人的注视下出现,本就足够奇异了,更何况她出现的方式如此特别。

    “好了,诸位。”台下的噪音实在是过于杂乱,以至于多数人都没有意识到,亚历珊德拉已走至了主席台中央,“我们或许并不熟识,但我们都是沐浴着同一片阳光的翠叶。在对于学校如此重要的场合出面,乃是我作为校长兼议事长的分内之事。我很惭愧,曾经因为各种各样繁杂事务的束缚,在有关学校的许多重大场合,我都缺席了。如今,我想要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以弥补……”

    说到这,亚历珊德拉向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这可是件罕事。学校历任的领导者,身段可都是放得很高的,对着众人鞠躬的事,他们不大可能做得出。但从随后爆发的轰鸣的掌声看来,似乎台下的人对于亚历珊德拉这番“非凡的”话语和行为,很是欣赏。

    “在仪式之初,我想将舞台让给一位年轻人。”她立直身子后便说,“我想在座的诸位,对这位杰出的年轻人并不陌生。有请——菲利丝坦莎·爱萨佩蒂亚。”

    在她道出这个名字后的两三秒内,一直从她身后的窗户流进来的气流忽然就停下了脚步,甚至连阳光都仿佛被冻住了。直到她的左手边——正是她方才走上台的地方——响起了一阵脚步声,这奇异的现象才终于终结。

    “万分感谢。”

    亚历珊德拉的耳边忽地传来一句话语。那是菲利丝坦莎的声音,极其微小,极其低沉,完全就是悄悄话。但亚历珊德拉眼前的菲利丝坦莎,明明才刚刚走上台。

    亚历珊德拉尖刀般的脸上的冰霜,似乎抖落了许多,甚至连尖刀的刀刃,似乎都钝了许多。她缓缓退至了幕后,就像刚才的主持人一样。而菲利丝坦莎,则像刚才的她一样,站在了主席台中央。

    “诸位。”菲利丝坦莎的语气与授课时别无二致,“每一簇在盛夏绚烂绽放的鲜花都会迎来凋零,每一棵骄傲地挺立于山巅的橡树终不免折腰。生者必死,兴者终衰,显而易见。而死者重生,衰者复兴,似乎是仅存于荒诞戏剧中的虚构情节,或于整个世间都寥寥无几的奇迹。但,总有人为使这一切成为触手可及的现实,这一看似愚蠢至极的理想,赌上人生,哪怕于他们眼前的只是萤火虫大小的一丝希望。他们中究竟几人功成,几人骨枯,我不敢妄言。但诸位饱经世事,想必心中自有答案,或精确,或约略。不过,那却并非是我所关心的。因为我即是‘那种人’,且是‘那种人’中最为狂妄的一类,你们可以叫我‘一个偏执的叛逆者’。凡悲惨,我就想无一例外地化为美好,凡腐朽,我就想无一例外地化为神奇,即使是海啸与荆棘,亦不能使我有半分踌躇。既选择了以蚍蜉之身撼巨树,又何必在成败之可能上斤斤计较,最次,不过粉身碎骨而已。”

    至此,她停顿了一会,眼珠极快地扫视了几遍下面的人后,说:

    “我想言尽于此即可。”

    台下的掌声爆发得比之前还要热烈,但她的耳膜却将那些全部隔绝。她方才怎么走上台的,现在就怎么走下台,只是没有和亚历珊德拉说话。

    “讲得真好。”菲利丝坦莎刚下台,在人群中候她多时的盖琉斯就对她说,且是罕见地一边鼓掌一边说。尽管掌声的浪潮还未退去,她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是是是,不愧是你带出来的学生。”她说着便朝盖琉斯走去,再坐在他身旁——她上台前就坐那。

    “我可从没听过学校还有这种传统。”她坐下后一只手托着腮说。

    “说不定就是从你这届开始。”

    “是不是又是你安排的?”

    “这回却不是我。”

    “那就是校长咯?”

    “你是明知故问。”

    “啧,我寻思这几年我们也没见过几次面。”

    “有关你的报告,她在办公桌上可见得多了。”

    “有多多?”

    “一天的累起来,有一根拇指宽那么厚。”

    “信口开河。”

    “我这可没夸张。”

    “听说以前学校的学位授予仪式,都是每个学院各办各的。”

    “是。法学院的我还去参加过,不止一次,还挺热闹的。”

    “那怎么今年……”

    “你又明知故问。”

    “嘁,你可真会聊天。”

    “万分感谢。”

    “不要学我说话。”

    两人在台下细细碎碎地聊了一会,啊,或许说“扯了一会”更合适。台上的人在念叨些什么,他们有在听,但基本没有听进去。其间,菲利丝坦莎感到有许多道目光来过她这里做客。她虽早已熟悉了这类感觉,却仍对其十分敏感。且不论其他,单是她的外貌,在学生中,在校园里,乃至全帝国,全大陆,都是极为特别而引人注目的。她那头发,靛青色的,全世界都不知道能不能找出第二顶。她那张脸绽放出的魅力,虽没有贵族女士的高贵,但万分迷人,可爱可喜,绝对不逊于以美貌著称的生命之神莉夏。美丽的外表总是会招致是非,她也曾为此烦恼,不过后来,也就渐渐释然了。另外,东帝国大学内的学生,怎么也算是有素养的知识分子,以貌取人的,占少数。她认为这也算待在学校的优点之一。

    “下面有请诸位毕业生依次上台……”

    “哦?终于等到了。”

    她抖了抖身上的黑色长袍,慢步走上了主席台。她前方没有一人,因为她即“依次”的“头次”。她直挺挺地站在上面,身后披着阳光,灿烂如黄金。

    “恭喜你,从此以后,你就是东帝国大学历史学与政治学博士,菲利丝坦莎·爱萨佩蒂亚博士了。”亚历珊德拉一面握着她的右手,一面将两张证书递给她。其中有一张拿起来略感厚重。

    “万分感谢。”

    亚历珊德拉在她跟前停了一阵,方按照次序,授予其他人证书。待到第一批上台的毕业生全部得到证书后,她也就下去了。

    “以后得叫你爱萨佩蒂亚博士咯。”盖琉斯又对着刚下台的她说。

    “你的话,还不如直呼我名字。”她说话时的眼神完全不在盖琉斯身上。

    仪式是在下午四时左右宣告结束的。此刻距晚饭时间尚早,按理她多半会去寻些事消遣,而消遣之事多半会是去图书馆看书,但她却径直回了校舍,把自己死死地锁在门内,她给盖琉斯的理由是,“赶着睡觉”。

    她的房间内一度十分安静,仿佛她真如她所说的那样去了梦乡,直到一声轻叹将沉寂打破:

    “呵,还好学校的宿舍尽是单人间。”

    接着,一阵纸张掠过空气的声音响起,那声音远比寻常的翻书声更为深厚、沉重,听上去几乎是在翻动纸板。

    “这种程度的加密……未免太幼稚了点……”

    她话音刚落,纸张的声音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火焰的燃烧声。那声音极其细微,好似晨风拂过,应该只是火苗大小的火焰发出的。而它确也像晨风和火苗一样,不久便消逝了。

    “她发出去的每一份证书,背面都涂上了一层蜡,而我的历史学博士的这张,明显比其他人的要厚得多。真是……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我父亲让我见识过的手段,比这高明的,太多了。”

    “——嗯?”她的私语声戛然而止,房间内顿时又变得沉寂了。可这份沉寂,不出意料的,没有持续多久,便被一声清脆的开门声,以及紧接而来的急促的脚步声打得粉碎。上次见她如此出门,还是在她喝了盖琉斯的劣质咖啡后。上次,她直奔盖琉斯的办公室而去,而这次,她的足迹通往了一个她几乎从未去过的地方——校长办公室。

    校长办公室的位置极其偏僻,或者用他的话说,“邪门”。若把整座学校的主体比作一座城市,那校长办公室所处的位置,简直不能说是郊区,而是深山老林里的野村。此外,它还被几十棵繁茂的树木所包围,一般人在远处想要看见它,几乎不可能。它几乎单独占用了一整座建筑。那建筑也不算得高,和普通市民的房屋差不了多少,只是要典雅许多。说它“几乎单独占用”,是因为那建筑里,除了校长办公室外,还有几个从未有人进去过的小房间,锁得比银行的金库还死,不知有什么用处。校长办公室的门也小得“可怜”,还比不上一般的教室门,丝毫没有帝国顶尖学府的那种气派。好在墙面以及内饰都还不错,整洁而富有韵味,整体风格和学校没有脱节。

    “找这地方能看瞎我十双眼睛……”这是她看见那建筑后说的第一句话。

    她没有打招呼便进去了。办公室门外没有任何人,寂静的就像是她每天起床那会的校舍。她本想同样不打招呼地推开办公室的门,但她却在手触到门把手的那一瞬停住了。之后,她用另一只手轻敲了两三下门,说道:

    “有人在么?”

    门内无人应答。

    “有人在么?”

    门内仍无人应答。

    她疑心这办公室可能没有人。出于谨慎,她准备用魔法一探究竟,却恰巧在萌生这一念头的那一刹那,听见了亚历珊德拉的声音:

    “门没有锁,请进。”

    她于是推开门,走进办公室。这里宛如地窖一般地黑,没有日光,亦没有烛火,所有的家具内饰都只余下了一点模糊的轮廓。她隐约看见,正对着门的方向,有一扇大得出奇的窗户,若不是它正被窗帘死死封住,整个房间定会因它而明亮。真是不能理解,它的主人,也就是亚历珊德拉,为何不拉开那窗帘。

    “抱歉,我没有想到你会来这么早。”她还未摸索到亚历珊德拉的身影,就听见她的话语传来。

    “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她回应道。

    “好,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那么,那证书……”

    “不,我的意思是,请放点光进来。”

    “啊,抱歉,抱歉。太匆忙了。”

    说着,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如击叶的细雨般响起。随后的某一瞬间,那窗帘突然被一下子完全拉开,明媚的阳光肆无忌惮地射入,照见了在空中飞扬的,不计其数的灰尘。

    “这间房屋其实也是老古董了……但好就好在,由于它太老,又特别偏僻,所以没什么人会来。”亚历珊德拉一边用手拍去身上附着的灰尘,一边说。

    “看得出来。”菲利丝坦莎也在拍着身上的灰尘,“甚至连九圣神的小浮雕和皇帝的画像都没有。那些东西在现在的办公室里,可是标配。”

    “可惜学校的经费开支不允许我重新装修这里……”

    “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我想现在已经够亮了,亲爱的。”亚历珊德拉交叉着手,温和地说。

    “不,我这次的意思是,说明白话。”

    “好。”亚历珊德拉的声音突然就和她的外貌匹配上了——一柄蒙霜的尖刀。

    “呵,真是好久没遇过你这种人了。看看我,就像个浮夸的三流阴谋家,什么都给你看穿了。”她接着说。

    “我想我还没把话彻底说穿。”

    “但你已经知道了,不是么?唉,待在东帝国大学的十几年里,我一直都没遇上几个有城府的对手。或许正因如此,我的城府也愈来愈浅了。”说到这,她叹了口气。

    “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嗯,我想你也不会。我听过你的事迹,很多,大概了解你是怎样的人。”

    “所以,要我现在把话说穿么?”

    “说吧。”

    “马拉喀纳斯,对学校,有想法,对吧。”

    “没错。”

    “而你,本来就看不惯那些家伙,而且想和他们作对,对吧。”

    “也没错。”

    “这里不是什么校长办公室,而是你的,类似于私人基地的地方,对吧。”

    “我想你不必询问我对错与否,你想的应该都没错。”

    “好。”菲利丝坦莎的表情看上去竟比亚历珊德拉还要冷,“你把我找来,是想让我协助你的——该说是计划还是阴谋呢——无所谓。反正,就像你给我的证书背后写的那样,代表学校去参加一场宴会。出席这场宴会的,有许多帝国的名门望族,包括马拉喀纳斯家族,而你的目的,是想让我对他们施压,让他们不敢染指学校。”

    “你会读心术?”

    “我可不会。”

    “你到底怎么知道的?”

    “马拉喀纳斯的想法,在情报市场可是很火热的,毕竟现在是什么时期,你也不是不知道。另外,马拉喀纳斯打着皇帝的旗号,强迫学校修建九圣神的浮雕和挂上皇帝的画像,这件事,但凡是个与学校管理层有点联系的人都知道。我观察过的,当我提到这档事的时候,你脸色都变了。至于其他的,啊,就纯属推测了。”

    “想不到你还能接触到情报市场。”

    “你应该知道我家的背景。”

    “倒也是……又是我疏忽了……”

    “无妨。还是谈谈你的计划吧。”

    “嗯。”亚历珊德拉的眼中突然多了一丝光,虽然不算明亮,但很显眼,“当今的帝国政坛整个就是一马戏团,里面尽是些小丑和禽兽在跳舞。要是我还有当年那般权势……啧。我的计划主体就是你说的那样,还有些细节我要向你交代——我想你想询问的也是这些。宴会地点是在奥瑞城的瓦尔莱塔黄金宫内,时间是四天后,也就是六月五日。宴会是由皇室举办的,不仅是王公贵族们,其他一些领域的名流也会来参加。宴会的日程安排我一会帮你写在纸上,然后其他的一些必需用品我也提前准备好了,你不必担心。正如你所说,你的目标是尽可能向马拉喀纳斯家族施压,不必到令他们‘不敢’染指学校的地步,只需令他们对这件事有所顾忌就行,其余的我会处理。”

    “校长女士。”菲利丝坦莎似笑非笑地说,“你说了这么多,可还没有问过我的意见。你说帝国政坛就是一马戏团,那么你的意思是,要我去看马戏团表演?”

    “哦,有关报酬的事……”

    “不必了。”

    “嗯?”

    “我说不必。”菲利丝坦莎这次真的笑了,“原因很简单,我看不起那些,整天张口皇帝闭口神明,住在比河谷还宽的城墙围成的城堡里,花着大把大把的钱,东边开几个狩猎场,西边又扩建几亩庄园,自己悠然自得地做着自己的东方土霸王的小人。”

    “那么?”

    “嗯。”

    “有劳你了。”

    “彼此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