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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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遗风25. 遇险湷树场

    却说临漳县有一条好汉,姓陈名达,因他爱枪棒,能纵跳,行事无甚禁忌,人皆唤他作跳涧虎。陈达家本不是上户,他无甚营生,又不尊法度,乡人皆避他,陈达无奈,只好行走四方,将高就低,随波逐流,只图托寄缘法,再谋进取。

    这日陈达行到一处,翻过了一小岑,猛见岑山之下生出重重茂林,陈达细细看去,见这林场目不可尽,树下万叶荡如烟,林端千枝摇似海,陈达心中大畅,赞道:“端的好大林场。”又见林前有条路径入将去,暗忖:“人唤俺作虎,怎可见林而不入?且游他一游。”便结束了一番,径下岑山,入那林去,却见两个人歇在一块大石上,一旁摆着斧锯。那二人见了陈达,只是看他,陈达自顾前行,一个短髯汉慌忙道:“你这客人,且不要入去。”陈达道:“汉子,你何故阻我?”一个黑汉道:“非是俺阻你,这湷树场中近年颇有些尴尬,俺二人只敢在林外做些勾当,入去便坏了性命。”短髯汉道:“前番已有数个客人不见了踪迹,报官非止一二遭。”陈达道:“只此说,定是虎豹噬了去。”那二人齐叫:“俺这周遭有三禁忌,当头的便是大虫,你这厮汉恁的不晓事。”陈达笑道:“我便唤作跳涧虎,却有甚鸟禁忌。”黑汉、短髯汉听陈达乱说虎字,慌得仆地,口念入山六甲咒。陈达不去理会,径入林去,黑汉、短髯汉在后呼喝,只是不敢入来。

    陈达一路走一路张,见林中溪流漫布,白石风流,嫩草酥酥,时花点点,好一番景致,心中不由猖炽,叹道:“早不曾携得酒来,若吃他几杯岂不是妙。”又走了一程,不见了路径,眼前现出两个土丘,土丘上不生花草。陈达便登上那土丘,见土丘下面生出好大池沼,许多柳树生在水中,波内族鱼溶涌,梢头群鸟起落。陈达暗忖,此处之妙真个说不尽。

    陈达看了一番,却是无路径,便举步下了土丘,指望寻个路径,忽觉双足深陷,暗道不好,用手中锥枪向前撑去,谁知竟如刀点豆腐,无借力处,益发陷了下去。陈达忙撇了锥枪,去卸身上包裹,忙乱间却卸不脱,一番忙乱,已是齐腰。陈达不敢再挣,四下觑看,只是无人,便暗暗叫苦,无奈只好向后仰倒,分开双臂,虽阻了沉陷,只是出脱不得。如此困在泥沼中一个时辰,忽见一大一小两个花鹿走来饮水,看陈达陷在那里,便不敢来,立了多时,终耐不得口渴,一步一停走将来,到水边饮水。两个花鹿方立定,忽地向泥沼上奔去,却见乱草中一抖,闯出一只斑豹,两个花鹿只跳得几下,便没了踪迹,斑豹见花鹿逃了,便踅身来看陈达,陈达思忖,若这畜生来吃我,却怎是好。却见那花豹不敢入泥沼,只在泥泽外盘旋,口中发出雷音来,陈达也吼将起来,一人一豹便在那里对峙。

    那斑豹徘徊久了,便卧在土丘下,用那爪拨弄花草,自耍一番,又来陈达周遭盘旋,忽纵身一跳,上了一株柳树,附在树干上看陈达,陈达见柳干被它压低,梢头离头顶不过三尺余,心中大喜,便佯作不支,垂下头去,口中哀哀叫,那斑豹被陈达撩拨起了捕猎心,便一步步爬将来,陈达便半合了眼,那斑豹见陈达不动了,忽的一蹿,探出利爪抓在陈达肩上,向上一扯,陈达大喝一声,借力从泥泽中跳了出来,探手勾著柳干,悬在半空中,那斑豹吃了一惊,缩了爪去,只见陈达肩上包裹被斑豹抓破,包裹内几吊钱与几个蒸饼掉落下去。那斑豹忙踅身上了高处,看了一时,兀自不舍,又下行几步,探爪来抓陈达,陈达一躲,手上发力,拧腰骑在柳树上,那斑豹见陈达上了树,便自慌了,向后退步,那柳干禁不得这几下搓弄,从中断折,这斑豹便坠了下去,落在泥泽上,它也只泥泽厉害,兀自打了个滚,向土丘上纵去,这泥泽虽柔软,却挡不得它轻快,只见那斑豹一道烟去了。

    陈达暗道一声侥幸,虽是这畜生要来吃俺,若无它来我便丧生在此,失却几吊钱却不打紧,护腹内尚有两锭大银,只是没奈何失落了锥枪与蒸饼,又不知路径,却如何是好,想了一想,终是无计,便向树上攀去,攀到高处眺了一眺,远远见二三里之外,似有屋宇,只是不知路径,陈达跳下树去,这番不敢造次,便折了一枝,扯出腰间解手刀,削刮成了一条光棒,权作探路护身,绕回原处,果然见了一条岔路,便沿路行去。

    这路曲回,二三里路竟宽转行了一个多时辰方至近前,陈达张去,却是个破败场所,只见匾额上写著山君庙,两扇大门倾歪,内里几间房却倒了,唯有正中一间稍显齐整,虽是塌了栲栳大一处顶,墙垣却完好。陈达入去,见地下俱是尘土,印著狸猫足迹,一个石台上塑著位虎头短髯将军,手中拄著一条枪,陈达见那枪头闪出些光亮,跳上台去细看,却不似是寻常粗铸的,便拂去尘土,伸手去摸,只见那枪身乌黑油亮,枪头银白锐利,竟是一条精制点钢出白枪。陈达大喜,便来拔这枪,那枪却牢牢固在虎头短髯将军手中,陈达扯出解手刀,将虎头短髯将军手中掘松了些,晃了几下,将枪拔了出来,当下便跳到院中,舞了几舞,那枪十分应手,陈达大喜,便又入来,向虎头短髯将军拜了几拜,觑见这将军足下有一张红油翘头案,便用解手刀在翘头案上刻了两行文字,那字是:“临漳跳涧虎,误入湷树场。失足陷泥淖,遇险失槌枪。仰赖灵庥广,伏蒙君德洪。赐我神兵器,好去荡四方。”

    陈达又舞了一回,见日色偏西,便去水旁插了几尾大鱼,又拢了一些干柴,在庙内择了一个避风处,点起火来拷那鱼,奈何却没酱,这鱼鳞又多,只勉强吃了。这陈达苦了半日,十分倦乏了,便扎了一束枝叶,扫去翘头案上浮土,在案上睡了,不想睡至半夜,梁上一只狸猫弄些浮土下来,落在陈达面上,陈达不禁呛住了,咳喘了一番,见是狸猫,叫了声晦气,便出庙来便溺,这日正是望日,空中一大轮华月,照见万千株树在月色下斑斑麻麻,熙风从林中漾出来,吹著那水,水上生出万点星粼。陈达赞道:“端的是好景致。”看了多时,陈达心忖,偌大林场,只俺一人,如同万顷太虚中一只鸟雀,却不知明日投向何处?正在出神,忽见那林中飞起一只鸮来,呷呷飞去。陈达久走江湖,见了一惊,忙踅身跳在一个石碑上,隐了身去看,只见林中走出一匹马来,马上坐著一个人,手中端着一条器械。陈达心忖,这厮恁的路熟,竟能骑马走来,俺却大宽转了半日,只是他一个夜半而行,不知是甚人。

    那人骑马径往这庙中来,待他走近,陈达偷著觑他,只见这人身长七尺,唇上一边有须一边无须,额上生出第三只眼,头上歪戴一顶局角巾,身披三四片破烂甲,上穿黑布袄,足登抹绿吊墩靴,腰中一条素搭膊,身前零落挂一个铁掩心,手中一条刀十分阔大。陈达见他生得不人不鬼,穿得不伦不类,心忖莫不是遇见个屈死鬼?

    那汉到庙前停住,只见他先在地下插了刀,将局角巾摘下挂在刀上,却不从一旁下马,双手一按,从马上向后跳下,著地时两手互拍一下道:“好了,俺来见你哩。”陈达听他说,吃了一惊,待要现身出去,却见那汉绰了刀入那庙去,陈达省了,这厮并未知我在此。那汉入到庙中,叫了一声“却是作怪,怎地失去了?”叫罢踅出来张了一张,又入去,忽地喝道:“是甚鸟人取了老爷点钢枪去?”陈达见他担来那条大刀阔大,怕是有百斤重,恐不是他对手,便不作声。那汉骂声不绝,又踅出庙来,拈起大刀道:“小哉,这壁厢现刻著姓名,是甚临漳来的蟊贼,老爷瞧科许久,早已张见了你,何不出来放个对。”陈达听了按捺不住,喝道:“你这厮休要无礼辱骂,我便出来与你放对,你敢咬了我鸟去?”喝罢跳了出来。那汉见了陈达,先自舞了两下手中大刀,喝道:“是会的,速还老爷点钢枪来,老爷便饶了你。”陈达见那汉舞这百余斤大刀毫不费力,不由心惊道:“我这枪是山君手中掇来,怎要我还于你?”那汉子道:“莫说这条枪,便是这湷树场也是老爷的。”陈达见他霸蛮,又恐不是他对手,便道:“遮莫说,便还于你罢了。”那汉见陈达将点钢枪掷在地上,便道:“小哉,将你衣衫扒下,老爷便饶你。”陈达道:“你却恁般欺人。”那汉子道:“休要俄延,惹得老爷性起,便一刀结果了你。”陈达大怒,咬牙道:“撮鸟,叫你识得跳涧虎须是要吞人吃。”那汉见陈达怒了,忙撇了手中大刀,将点钢枪拈起在手中。陈达见他撇了刀,便跳了过去,将刀绰起,不想却是一条木刀,刀身涂了金漆,心忖这厮一副怪异相自然也是唬人用,不由大笑道:“撮鸟,你撞在我手里,尚要活命么?”道罢双手较劲,将那木刀折为两截,两手各执了一截,跳跃来战。那汉挺点钢枪来迎,陈达看他枪法,不成个样子,只是在那里乱呼乱喝,拈枪乱戳,便待他一枪戳空,抽枪回时,跳过去挥木刀便打,那汉呵呀一声,抬枪来迎,却被陈达一脚踢在胸前,不由仰倒,陈达挥动木刀只是打,那汉忙撇了枪,抱头大叫。陈达不去理他,只是打去,那汉抱著头,爬将起来讨饶。陈达退开一步喝道:“你这腌臜厮是甚人,如实说来。”那汉先纳了几个头道:“小人田嗣,原是这左近人,会做盆瓮,贩卖时消折了本钱,便学强人剪径,因贩卖盆瓮时跌坏了腿脚,又无甚气力,便在此唬人,只是扒人衣袄,换几个钱度日。”陈达道:“我只问你,你何来马匹,如何知这庙中有条好枪?”田嗣道:“好汉,俺若与你说,便不得活了。”陈达喝道:“撮鸟,你休要絮聒,惹得我性起,只一枪结果了你。”田嗣道:“几日前见了一个大汉迷在这湷树场,小人便去问他,他与小人一吊钱,要小人引他来这山君庙取点钢枪。小人见了这一吊钱,便自引他来,不想半途他要便溺,立在那深池之上,小人见了,便将他推入池中,夺了他马匹,这几日将马驯得熟了,便自家骑了来取枪。”陈达道:“这般说,你这腌臜厮想来是惯于害人,却是有无?”田嗣纳了几个头道:“小人一时迷了心窍,往日实不曾害人性命。”陈达道:“这湷树场虎豹出没,人不敢入来,你却为何横行直撞?”田嗣道:“小人随身带著静虚真人避大虫符箓,这符箓十分灵验,因此能够出入。”陈达道:“甚符箓有这般效验?”田嗣道:“为有这马,恐大虫惊扰,便藏在鞍鞘内。”陈达道:“取来我看。”

    田嗣听了此话,便起身去扯那匹马,抚了几下马鬃,又绕到马侧,这马迈忽地开四蹄走了,陈达看时,却见田嗣手中端著一个装弩,陈达叫了一声,只觉小腹一痛,虽穿有护腹,想是被那弩射穿了,左臂亦中了一箭,流出血来,头上软角幞头也被射落,陈达只觉眼前红光乱闪,便将枪在那里拄著。田嗣喝道:“俺虽无甚本事,也无甚符箓,须知俺夜来出入便凭这连装弩,便是大虫也吃不得这番连射。”陈达叫了一声:“奸贼,我一时不察,被你设计了去。”田嗣大笑道:“俺这弩可连发九枝,后面那六支是熬过药的。遇见好汉便是前三支,遇见大虫便是前后六支,至今未曾用全过九支。你这汉自撞网罗,休要怨恨俺。”陈达性命相关,不由心内激荡,如同在大荒山中放起一把火,见田嗣右手加额,左手提著那弩,便喝了一声,虎跳而起,挺枪去搠田嗣,田嗣大惊,左手搬机簧,奈何失了先机,没了准头,只见装弩向天射出几支小箭,却不知射到何处去了。陈达没命去搠他,连搠了十几枪,田嗣俯在地上,无半点挣扎,眼见是没了命,陈达见结果了他,便去看那枪头,上面兀自挂著血肉,精白血红向下滴著,便喝道:“你这腌臜厮说甚射杀大虫,你却不知,老爷兀是个虎”。喝罢,又拾了连装弩,在石碑上打个粉碎,方平了些激愤,低头去看时,腹部和左臂那血兀自流淌,忙解开护腹,见护腹内一锭大银上有一道箭痕,因此这箭入腹不甚深,便拔了两支箭,扯了田嗣衣袄裹了箭伤。

    陈达举目,见天初亮,又见那马在不远处吃草,便去带了马,自己骑了,忖度若不是有这马,实难走出这湷树场,便沿著田嗣来时蹄痕控马行去,一个多时辰便到了湷树场外,虽不是来时路径,却生出许多欢喜,见左臂肿将起来,寻人问了路,只说是被斑豹抓伤,径投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