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萧让为学碑帖，遍行州府，途中闻说汝州一人藏有《极云帖》，欲求一见，便往汝州而来。这一日途径霍阳山，马不得进，萧让便独自行步，直走了两个时辰，眼见得流溪淙淙，山势渐平，知是出山不远，仰望天色尚早，不由得生出困乏，寻了一处山石小歇一番。

    萧让正自昏睡，忽听有人大喝一声“咄”，慌忙睁开二目观看，但见一个赤膊村汉，搦著八环刀立在面前，萧让看罢吃了一惊，见只他一个，便问道：“大汉，我自歇息，你却聒噪甚么？”村汉道：“你这厮尚要薅恼？不知险道神已然脱了衣冠，眼见你死在当下。”萧让道：“你我并不相识，何故恫吓？”村汉道：“你这厮若将银钱借于我，俺有好生之德，今日必不坏你性命。”萧让道：“罢了。你乃剪径贼人。”村汉笑道：“俺今日行得便是剪径。”萧让道：“你且看我身旁这口剑可是容得你？如今你自去了，便罢了。”村汉道：“俺是咬铁嚼钉汉，你这白面撮鸟，能有甚计较？休要多言。”萧让叹道：“叵耐你无识。且容我起身，与你些银钱罢了。”村汉大喜：“你便快些。”萧让起身从怀中摸出两粒碎银，掷于那汉，那汉慌忙接了，在手中捏了一捏，又在面上擦了一擦，笑道：“你这厮却也识相，如此。饶你去了。”说罢转身欲走。忽听有人远远喝道：“切不可饶他。”只见一条虬髯大汉，赤膊执一柄朴刀，飞也似奔来。村汉喜道：“哥哥，这白厮倒也爽利，献银于我。”虬髯大汉道：“兄弟岂知这厮有无大锭细银？放他走脱，必被官家知晓，不利你我兄弟。”言罢对萧让喝道：“你这厮，快将大银献出，并将衣衫尽数扒下。”萧让道：“当行则行，当止则止。我赠你兄弟大银本是好意，你这蠢人却不知进退。”虬髯大汉道：“休要多言。此处山水具备，我此际便超度了你。”萧让喝道：“我岂是你能撩拨的？你休要因贪坏命。”虬髯大汉怒道：“你这厮文弱，如何大言？且吃我一刀。”言罢抡刀来杀萧让。萧让忙俯身取了剑，纵跳躲开。虬髯大汉挺刀追斩，萧让大怒，猛回身使了个望月，一剑撩去，正中那虬髯大汉面额，虬髯大汉吃了一惊，双目被血糊了，只是挥刀乱砍，萧让放他过去，又在他腿上刺了一剑。虬髯大汉奔了几步，不支倒地，抚腿大叫。那村汉见伤了他哥哥，舞刀向前杀来，萧让见他来势勇猛，又不愿杀伤他，只是引他奔跳，待他势缓了，使了个连环踢，那村汉中了四五腿，险些闭过气去，丢了八环刀，涕泪交流。萧让剑指他二人道：“你二人是甚人？却来捋虎须？”那村汉道：“俺兄弟姓魏，是这山中野人，一向没甚生计，本欲投军，却为俺愚鲁，武艺粗疏，军中不肯招录，哥哥不忍弃我，便同我回转。这几日粮米磬尽，我便来此剪径，前日拦了一伙客人，却挡不住人多，被好打一番，今日看你文弱，便来剪劫，实实不曾害过人。”萧让笑道：“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你岂可因我文弱而轻视乎？”村汉不省萧让之言，挣扎来拜，哀告不止。萧让道：不必拜我，我今番不坏你二人性命，只你哥哥歹毒，当受跛腿之劫。我再与你一锭细银，你二人做些生计去，我此去必不报官。”说罢掷出一锭银子。村汉看着萧让，不知如何答言，虬髯大汉道：“兄弟快拜恩公。”村汉忙纳头拜了四拜，拾了银子，千恩万谢，搀扶着虬髯大汉去了。

    萧让见他二人去得远了，整顿衣衫行李，见指间有血，剑身亦被血污了，举目见远处一石壁镌著“白苇涧”三个字，下方隐约有一潭碧水，萧让便踱到潭前，见那水十分澄澈，不由心下喜悦，俯身掬潭水饮了几口，又将剑浣洗揩抹净了，正欲起身，忽见潭中倒映著一株大松，那松上依稀坐著一人，似揭谛仪容，金刚貌相。萧让忙抬眼看去，但见松枝上端坐一个僧人，身上僧衣与松一色，破烂百结，却生得慈眉善目。萧让再看水中，有甚慈眉善目僧人，乃是一尊雄健天王。萧让心中大惊，不知他是人是鬼。那僧人笑道：“色、受、想、行、识皆是虚妄，不过换来五阴炽盛苦。你勿因小术惊疑。”萧让慌忙拜道：“我好不晓事，却才一番厮杀，冲撞了法师，恕我则个。”和尚道：“君子临尴尬之地，遇夺命之人，却生出慈悲心，度量慷慨，以德报怨，已做下一桩功德。”萧让合掌顶礼道:“弟子愚昧，不知法师真容在此潭中，浣剑污了潭水，不胜惶恐。”僧人笑道：“你休要拜我，且上来叙话。”萧让惶恐，攀爬而上，拣了下首一粗枝坐了。僧人道：“你可看那潭中。”萧让看去，见潭中唯映自家一人。正在看时，那潭水却又一激，待平缓后，现出僧人与萧让。萧让心中悚然道：“小人济州萧让。敢问法师尊号？”那僧人道：“老僧唤作智明。”萧让道：“法师有此神通，不知如何修得？”智明笑道：“法华有秘髓，华严有奥藏，皆可修得神通。老僧不会神通，此是小术。”萧让道：“小人从未见人有此异能，今日有幸见得法师。”智明叹道：“你不见大道，惑于小术，更不知娑婆与极乐。”萧让道：“如何见大道？”智明道：“《楞严》开卷即悟。”萧让道：“却如何修得大道？”智明道：“秉持信、愿、行，厌离娑婆，欣求极乐，终将修得大道。”萧让闻听，心下顿时清明，生出期盼之情，不由合掌念道：“南无阿弥陀佛。”智明笑道：“善哉。”萧让道：“法师何不点化那兄弟二人，可叹那兄弟二人顽愚，不知以后如何。”智明道：“那兄弟二人因困苦，失了善正心，径杀人，陷入癫狂，岂不知世人皆逃不过苦字。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等苦无处不在。我佛慈悲，他二人虽有罪业在身，若为良善，亦可度得。”萧让闻听，竟痴了，半晌道：“如此玄妙，这般慈悲。我今番不去求甚碑帖，不学甚诗词，便随了法师去，一心修法。”智明道：“一念放下，万般自在。只你虽生善心，尚有业债未完，免不了披肝沥胆，杀人害命。”萧让大惊：“若是做出这般深重罪业，如何能善了？法师救我一救。”智明笑道：“修罗殿中才好修法，血肉场上亦可自度。”萧让听此言，不由垂泪道：“如此何日可得解脱？”智明道：“此后你聚啸山林，可谨记“善、空”二字，不可枉杀胡为，不可贪恋富贵，要知因果往复，名利更是顷刻如梦破。待罪业已偿，自可解脱。”萧让道：“弟子在劫难逃，善便做得，却如何能空？”智明笑道：“欲善便能看破，既破如何不空？”说罢，从树上纵去，几起几落，全然不见，只余几片败叶飘散。

    萧让跳下树来，望着潭水痴了半晌，不由流下泪来，望着老僧去处，口念佛号，伏地而拜。

    作者：燕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