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新凉仍在周伯畅府中，却也到了该离去的时候。

    他在院中坐了一夜，望着天上的月亮，也望了一夜。

    从穹空山到镜悬山，一路上的经历细细展现在贺新凉眼前。一路上，出了许多事情，遇上许多麻烦，却也都解决了。

    唯有三次，是直接针对自己的。

    于度之算计，石熊之设局，乃至无名武神的悍然出手。无一不将一个昭然若揭的事实，摆在贺新凉眼前。

    有人要杀自己，铁了心的。

    于度那次因他心软，逃过一劫。石熊有凝光上人相助，也逃过一劫。无名武神这次，耗费了申屠令的一道剑意，更是逃过一劫。

    可下次呢？

    贺新凉心中不禁生出一个念头，要不算了吧。

    离开九酝宗，撇开一切和秦长松这个身份有关的东西，长久作为贺新凉活下去？

    “在想什么？”

    周伯畅从大门走进小院，手里拎着一壶酒。

    贺新凉笑道：“我如今还是伤患，你却来找我喝酒？”

    “有月不赏，有酒不喝，有话不说，非君子所为。”

    周伯畅在贺新凉对面坐下，把酒斟满杯，推到贺新凉面前。

    “神都有名的月丝柔，尝尝。”

    贺新凉把酒接过，一口饮尽。丝丝柔柔的感觉异常顺滑，真的是“入口柔，一线喉”。

    “不错，不愧月丝柔之名。”

    周伯畅再度斟满酒，道：“我看你在院中坐了一夜，有什么烦恼，不妨说来听听。”

    贺新凉想了想道：“这么说吧，我有一个朋友。”

    周伯畅听得非常认真，似乎没有听出这是一个套路开头。

    “我那个朋友最近拜入了一个仙门，却不是正常进去，而是顶替了别人的名额。因此他必须假装是那个人，必须付出与自身天资不符的努力，才能让那些人信任。”

    “然而时间一长，朋友发现这个身份所带来的，不仅仅是优待，更有莫大因果。几经波折，朋友便觉得累了，不知道是否应该将一切抛开，重新以自己的身份开始新生活。”

    贺新凉说话的方式，同以往有所不同，更像是泥井市巷的大白话。

    周伯畅并不排斥这种说话方式，真正话由心而生时，谁会去刻意咬文嚼字，修饰话语？

    周伯畅便道：“你可以问问你那个朋友，他真的想抛开一切吗？”

    “人之一生，无非是经历所见，所思所想。他要抛开过往，便是要将过往的自己从自身割裂杀死。”

    “没这么严重吧。”贺新凉微微皱眉。

    “确实没这么严重，是我危言耸听了。”周伯畅笑道：“如果抛不开，那将一切挑明呢？”

    “挑不明。过往种种，即便如今挑明，他们也不会信。”

    周伯畅沉思一会，说道：“挑不明，抛不开，那就只能往前走了。”

    “对啊，只能往前走了。”贺新凉抬头，看着天上缺了一角的月色，低头将杯中酒饮尽。

    随即他站起身来：“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既然挑不明，逃不开，逃不掉，避不了，那老子就大大方方往前走。”

    一幕幕九酝宗的场景，一个个九酝宗弟子的面孔，都呈现在月色上。

    挑不明的是身份，逃不掉的是诡计，避不了的是阴谋。抛不开的却是那一个个人。

    “其实你早就有答案了吧。”

    “没错。”

    “那你还跟我说这么多？”

    贺新凉心气平和，笑道：“人们向别人征求建议，并不是真的看重你的建议，而是想看看你说的，是否能认同我心中所想的。”

    周伯畅也笑道：“有意思。九酝宗像你这样的人多吗？”

    “老子独一无二！”

    贺新凉向着缺月说出这句话。我就是我，独一无二。

    周伯畅看着他这样，也站起身来：“明日一别，我也将踏入一场风波诡谲当中，希望日后还能相见吧。”

    他喝完流水，将杯放下，随即醉倒过去。

    文道修士，终究肉体凡胎，难抵醉意。

    管家袁叔现身，看向仍在自娱自乐的贺新凉，将周伯畅背在身上。

    “他真实姓名是什么？”

    “老爷说他是谁，他就是谁。”

    贺新凉愣了一愣，随后才道：“也对。理当如此。”

    ……

    天亮时分，贺新凉便告辞离开。

    贺新凉将纸马丢出，变成一匹神气十足的骏马。

    跨上骏马，贺新凉朝着阳关大道一路走去。

    鲜衣怒马少年郎，衣是真的鲜，马是真的怒。

    离了沐雁城，贺新凉这才转马为剑，御剑飞上天空。如今已经不需要遮遮掩掩了，大大方方御剑，看谁还想动手？

    谁也不知道，贺新凉的葫芦中，到底还有几道剑意。

    御剑一路返回，松阳镇一如既往热闹。端午节已过，人们的热情却还没过。

    稻香村如今人丁兴旺，村民们也不去玉山挖矿了。全因某位莹山之主，留下了一个前朝时流传的酿酒方子，如今早就失传了。稻香村将其捡了起来，种稻酿酒，不比挖矿来的舒服？

    莹山之主华玉看着头顶剑光飞过，遥遥招了招手。

    二山主华青雀蹦蹦跳跳走来，说道：“快来帮忙，别杵在那一动不动。”

    最近华青雀在莹山周围招揽妖灵，果然被他找到一窝野兔子精，如今正在耕耘灵域，种植草药。

    稻香村之后，便是玉城。

    玉山已经完全被玉城官府掌控，新来的主事人，是从神都调来的。据说原来职务不低，不知如何就被贬了过来。

    玉城官府已经颁布法令，大肆打压非法黑工团体。解救的黑工自由去留，留下的签订合理契约，投入玉山矿场。福利更好，待遇更佳。

    尽管此举必然会触及某些人的利益，但如今玉城官府背后站着的是大恒四皇子，哪里会顾忌他们。

    玉城一路南下，便到了烟城。

    烟城四时烟雨，今日也是如此。

    轻舟薄蓑，渔歌向晚。正阳节过后，各种素水鲜才正当盛时。贺新凉跟何鸢战斗的痕迹，早已被水流抹去。

    少了一位缉拿司的掌令，对烟城更没有影响。

    就连那位新来的缉拿司掌令，也是深居简出，并不在外人面前露面。

    过了烟城，经过一片绵延山林。

    当时从林中走过，便觉得这片山林何其宽广，怎么也走不到头。如今从上方看去，却截然不同。虽是宽广，但没有什么东西遮住视野，便一眼能看见头了。

    林中的山神庙，依旧破破烂烂，山神像却不知被谁扶了起来。只是破碎的神像，却没有补全。

    山林之外，便到了白村。

    白村也没有什么变化。牛家人安稳扎根在村中，最早时还有人当面唾弃，如今却也不见了。

    被牛碧桃送入牛家祠堂的江神遗物，尽管只是鱼皮，也成了白村的珍宝。

    牛碧桃的弟弟牛聪聪，个子还是那么高，眼中的光却不同了。那是读书读出来的性灵之光，智慧之光。可见牛聪聪的天姿，往后成就不小。

    有他们二人在，牛家在村子中的话语权只会越来越高。

    唯独有一点，村民们都有意无意，回避着和“仙师”、“江神娶亲”有关的话题。

    纵然罪魁祸首已经死了，留下的伤痛却仍旧存在。并且长久地，无法被抹去。

    贺新凉在白村没有停留，顺着沅江一直往下。

    清江府中，于府当中主人和小主人都不在，应当是回九酝宗去了。

    唯有当初在于姓村子中，幸存的几人被委以重任，打理着这座偌大府邸。

    若是仔细看去，这些人都开始修行，修的却是于阗自仙人血脉中得来的传承。

    贺新凉多看了两眼，他们身上没有怨恨，眼中没有痛苦。

    他们真真正正得到了，于何老人梦寐以求的“自由”。

    看了两眼，贺新凉旋即离开。

    再往南去，便到了竹山。

    竹山山主瑟僩，对着剑光举起酒杯，一口饮下。竹山众妖伶俐，各有职责，都是为了守护竹山。

    当初被瘴气笼罩的平头坳，如今已经欣欣向荣，草木生长。

    碧灵君在胡家村住下，胡家村中仍旧只有胡吉祥一个凡人，但有碧灵君、胡老太太，乃至胡家村一众妖灵照顾，想必会无忧无虑长大。

    离了胡家村，贺新凉没有直接往九酝宗方向，而是飞往西边。

    不多时，一座宽广的湖泊出现在眼前。此湖名为平湖，纵横三十里，西北角有一座平湖镇。

    贺新凉从此处而来，如今又回到此处。

    不曾入镇，因为他的家不在镇中。而是在镇外的一座小屋。

    屋外是用竹子扎成的篱笆，竹子很新，显然是翻新过一遍。篱笆上缠绕着绿色的藤蔓，开着碗大的花朵来。院中用石子铺了地面，隔开花圃和路。

    推开篱笆，走到屋前。

    屋门被上了锁，住在小屋中的人不知去了何处。

    对着铁锁一点，铁锁便被打开。推门进屋，屋中多出很多东西，并不是他置办的，房顶也没有了漏雨漏风的地方。

    伸手在桌子上抹了一下，浅浅一层灰尘。

    看来梁怀人是最近离开。

    贺新凉走出门，来到后院。那座衣冠冢还在，墓碑依旧是木板，梁怀人换了屋中的摆设，却不敢动这里。

    贺新凉对着墓碑笑道：“秦长松，我来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