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神娶亲，并不是白村的旧有习俗。

    而是那一年天大旱，江水下降，村民捕获的水产也少了许多。

    白村依水而居，靠江为生。江水枯竭，村子断绝收入不说，更难吃饱饭。

    这时候仙师来了，一眼便瞧出是江神动怒。一开始为江神索要童男童女献祭，是村长等人竭力哀求，才改成了为江神娶亲，平息怒气。

    留一对童男童女，还是留一个黄花大闺女，村民们还是会选的。

    村长赶紧道：“不可质疑仙师。若不是他，我们村哪来的这几年丰饶日子？”

    碧桃见他冥顽不灵，便也懒得跟他说了。

    “村长伯伯，是真是假，你将仙师请来对质就知道了。还请伯伯别挡在这里，让我和阿爹阿娘相见。”

    “不可！”

    村长岿然不动。但不知为何，视角却在变化。低头一看，原来他竟凭空被抬了起来，双脚离地，被挪到了旁边。

    “这是怎么回事？”村长心中骇然，这种感觉他只在仙师身上感受过。

    难道她真的成了神女，跟仙师一样拥有神力了？

    碧桃从村长身边走过，扑到二老怀中。牛白氏把手放在碧桃头顶，顺着头发摸了摸。双眼湿润，泪珠如断了线的珍珠滚落，却是喜极而泣。

    “回来就好。走，我们回家。”

    三人向着家中走去，忽然听见一个尖细的声音。

    “慢着！”

    一蓬蓬白烟弥漫而来，将三人包围。身着灰白道袍的仙师昂首阔步，从远处一步步走来。

    见了面，仙师睥睨道：“大胆碧桃，你既已出嫁，成了江神座下神女，怎敢私自出逃？若是江神怪罪下来，滴雨不降，你担待得起吗？”

    二老见了仙师，连忙将碧桃拉到身后。正要请求仙师放他们一马。

    碧桃反将二老护持到身后，同仙师面对面道：“仙师，你怎么知道我没看见江神大人？江神让我告诉你，你的报应要来了。”

    仙师面色不改，浑然当他说的是屁话。此江有没有江神，难道他还不知道？

    “你既然说见了江神，那江神是什么模样？”

    碧桃赶紧道：“江神生的漂亮，像是少年，唇红齿白。穿的是青衣，腰间挂着葫芦，笑起来最是好看。”

    “胡说！”仙师呵斥道：“江神大人是神灵，怎么会是少年郎模样？沅江流了多久，江神存在便有多久，应当是长辈老者模样。”

    “他双手拿的是水盂，江水从他白花花的胡子上流下，落在水盂中。他穿的是浪花织成的袍子，脚下是藕丝织成的鞋面。悲天悯人，润化万物，滋养庄稼，大圣大慈，这才是江神的真面目。”

    他一通描述，将一众村民唬的一愣一愣。

    反正谁也没见过江神，只能由他信口胡诌。仙师口中的江神，更符合村民们对江神的想象，自然不会怀疑。

    仙师看见村民们脸上表情，心中暗暗得意。

    果真一群愚民。

    他继续呵斥道：“碧桃，你既没见过江神，便是私逃回家。江神必然发怒，来人，将她送去给江神请罪。”

    仙师发话，村民们哪敢不从。

    几个大汉壮起胆子，向碧桃走去。

    一道金光落下，将碧桃及其父母罩住。大汉们见此异象，一时捉摸不定，不敢上前。

    毕竟江神娶亲，碧桃是唯一一个回来的。若她真成了神女，有江神庇佑，得罪了她岂不就是得罪了江神？

    “一群废物。”仙师袖中飘出团团烟雾，凝聚大手，向碧桃抓去。

    忽然有水滴从天而降，仙师摸了摸脸上的水滴，抬头看去。

    下雨了？

    晴空万里，自然是没雨的。

    一道水流飞来，化作飞鱼甩尾，将烟雾大手拍碎。

    仙师冷哼一声，知道碧桃的底气从而何来了。他扫光扫视四周，高声道：“是何方道友路过，竟和小道开如此玩笑。”

    哈哈笑声响起，飘忽不定。

    “兀那道人，你不是心心念念想到见吾。吾既至，汝何视而不见？”

    “装神弄鬼！”仙师法力全开，双修鼓荡，涌出更多烟雾。

    他托了一托头冠，现出一道赤霞来。霞光有三尺，熠熠生辉。烟霞混合如剑，朝着天上扫去。

    周伯畅主动张开画境，三位金光环绕的人影于空中现身。

    只见一人持笔，站在左侧。一女持花，站于右侧。两人中间有一人，腰间挂着一个葫芦。三人被金光环绕，烨然若神人。

    村民们明白过来，中间那位就是碧桃所说的江神了。

    碧桃见状，赶紧拉着二老就拜：“民女见过江神大人。”

    有碧桃以身作则，周围村民纷纷有样学样。

    仙师顿时明白，这三人是来抢饭碗的。他对众人道：“你们拜错人了，他不是江神。他们都是骗子。”

    众人纷纷抬头，仙师的影响力还是大，一时间拜也不是，不拜也不是。

    碧桃当即道：“你说你见过江神，可你说的江神大家都没见过。我说的江神，现在就在此处。到底谁是骗子，大家还没眼睛看吗？”

    众人犹豫起来，看向被金光围绕的三人。

    只见金光当中，腰挂葫芦那人笑道：“那道人，你既说见过吾，怎么不知吾之模样？听闻你在此处帮吾操持娶亲，大赚特赚，怎么吾却从未见着新妇？。”

    赶在仙师之前，碧桃快速问道：“敢问江神大人，那些人哪里去了。”

    “活人沉入水中，自然是死了。”

    “死了？”村民们耳畔恍如响起惊雷。

    “怎么可能是死了？”

    十年来，江神一年一度娶亲，受害的可不止碧桃一人。然而除了碧桃逃了回来，其他人都没见回来过。

    仙师说是做神女去了，不能回家见面。

    可江神却道，竟是死了。

    那些失去女儿的人家登时发了疯，站起来去抓仙师的衣领子质问：“你不说她们都是去享福了吗？你不说她们都活得好好的吗？”

    仙师鼓动真元，一阵烟霞将众人震退。

    仙师看着金光中的三人，暗道：“真是好手段，三言两语就将这群愚民挑拨。”

    但他在此经营十年，岂能没有料到今日。他便对众人道：“他们是生是死，是富是贵，别人不知晓，难道你们还不知道？他们出嫁之后，便没给你们托梦吗？”

    仙师一语喝退众人，指着一家人道：“你家能有今天的富贵，不是靠着你女儿在江神座下效力？”

    “还有你家，得了大病不药而愈，还不感谢你家女儿？”

    “你家……”

    “还有你家……”

    仙师一一将献出女儿的家族点出，毫无例外，这几家在“江神娶亲”之后，日子变好了许多。

    几人也不知是错怪，还是羞愧，不敢抬头直视仙师。

    越是如此，仙师心中越是得意。他早就将这群愚民调教得服服帖帖了。什么富贵，什么不药而愈，全是他做的手脚罢了。

    只是外人不知，全当是“江神娶亲”带来的福荫。

    “江神娶亲，乃是天大的好事。唯有假冒江神者，才不想你们继续享福，你们还不醒悟吗？”

    “你说完了吗？说完该吾说了。”金光中那人道。

    “我们的确不是江神。”金光撤下，露出贺新凉三人身形：“但是此人也是不折不扣的骗子。你们既然不信我说的，不如听听你们女儿怎么说？”

    贺新凉伸手指，一条水龙从沅江边冲起，当中一道木剑，木剑下连着一连串的尸骸，早已是累累白骨。

    木剑从天而降，连带着白骨落在地上，被水流托住，没有摔碎。

    周伯畅叹息一声，拿着紫竹白毫笔往白骨上一划。金光洒落，依着白骨模样，画出他们生前面容。

    一位位如娇似玉的女子出现在众人眼前，虽然模样略有不同，但村民们哪能认不出来。分明是他们亲手，将人沉入江中的。

    “我的儿啊！”

    一位妇人嚎啕大哭，抱着一具尸骸大哭起来。

    有了一人做榜样，其他人也冲了上去。

    贺新凉指着尸骸道：“你还狡辩什么？”

    仙师恨得牙痒痒，没想到他们居然连尸骨都找出来了。他绞尽脑汁，准备再愚弄这群村民。

    “仙师，我儿一定是肉身死了，魂灵被江神接引走了对吧。”

    仙师正心烦意乱，忽然听见此话，犹如久旱逢甘霖，眼前一亮。

    他看向那妇人，眼神中早已没了希望，乌黑的眸子黯淡无光。只是为了麻木自己，给自己找一个借口，活下去的借口罢了。

    仙师赶紧道：“夫人说的没错，贵女正是脱离肉体凡胎，魂灵被江神接引而去，成为座下神女了。正因为如此，她们只能同父母梦中相见。”

    一众村民似懂非懂，他们只知道，不是他们害死的。

    贺新凉看着这幅场景，不由得叹了口气。“仙师”对他们长达十年的洗脑，在这一刻，终于发挥了彻底的作用。

    如今他们开始自己给自己洗脑。

    因为愚昧，所以盲信，盲从，盲目。以至于最后什么都不肯承受了，只能将一切思考能力交给他人，自己躲在借口之下，筑起高墙躲避伤害。

    事实摆在眼前，不是不能相信，而是不愿相信。

    贺新凉长叹一声，到这种地步，话语已经不管用了。

    心神一动，木剑如漆黑电光划过。道人低头看向胸口，一个大洞。

    “你竟然是剑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