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战仙人
“传说,有一位战仙人。仙如其号,最喜战争,常混迹于朝堂,游说众国,以求战……”
草垛上,坐着两个少年,一个是平凡的农家子,带着一股草莽气息,一个普普通通,唯一引人注目的,是他纯净的黑瞳。后者讲述着膝上一本书里的故事。
“呐,小虎,喜欢打仗吗?”
黑瞳少年合上书籍,见农家少年仍意犹未尽,不由得笑问一声。
周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眼中隐隐有着憧憬向往的光。
“姚哥儿,不瞒你说,我打小便盼着打仗,那些个大将军,神勇无边,篱笆山兮……兮……”
少年兴奋地说着,奈何文化少,尽管酷爱,也因此听黑瞳少年讲了数遍,还是不太记得清。
“力拔山兮气盖世。”
被称作姚哥儿的少年无奈提醒。
“对对!大人们都说打仗不好,可我觉得,不打仗,怎么能当上大将军呢?”
说罢,农家少年便发现姚哥儿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眼神幽幽。
……
一瞬十年,岁月为少年稚嫩的脸庞,添了几许风霜。
周虎背上行囊,去了城里,进了兵营,很长时间,才有书信和钱财寄回村里,每当这时,村民们才想起老周家还有个当兵的儿子。
虽说老周嘴上一直埋汰他,总说什么要断绝父子关系,可村民们心里敞亮,周虎一直是他最为宠爱的孩子。
就是不学好,当了兵。
……
“陛下,时机成熟,已可起兵伐敌。”
锦袍男人向着王座上方躬身行礼,毕恭毕敬,声音中却有一股掩盖不住的兴奋。
“善。”
王之声,空洞僵硬,机械似傀。
……
“君上,臣已截获密报,敌将伐,宜印战。”
锦袍大臣递上一张略有蜷曲的白纸。
“然。”
君上之言,威严庄重。可他的面庞,呆滞如儡。
……
“喂!醒醒!”
酣睡中的士兵被同伴叫醒,伸了个懒腰,惊讶地发现现在仍是夜里,而周围的士兵早已不约而同地整顿起行装。白天无休止的训练很好地治理某些家伙夜晚失眠的毛病,是以兵蛋子们一般都是一觉睡到天亮。
便是有夜间集训,也会提前收到风声。像这次毫无消息的,极其罕见。
皮肤古铜,面庞沧桑,唯有脊梁仍旧挺拔的中年士兵无声苦笑,没有多问,和同伴一齐,收拾自己的兵备。
他是周虎。
十年羁旅,转眼间,年华已逝。岁月磨平棱角,枯燥的军中生活埋没雄心壮志,人未老,心先衰,曾经的少年,如今,只能通过脸庞,模糊辨认。
不管曾是谁,现在,只是一个兵卒。
呵呵,有趣不?
……
军队在山岭间行进,没有言语,只有马匹的嘶鸣和甲胄的铿锵摩擦。火光映照的,没有兴奋激昂,不过是一众麻木的面孔。
两边皆是。
战火将燃,生灵涂炭。
希冀战争的人们啊,如汝所愿!
……
“曾有人问俺,喜欢打仗吗?”
军帐里,久违的休憩时光,大部分将士都选择席地而睡,少部分或小声闲聊,或细细擦拭着自己的铁戈,周虎躺在地上,未睡,只是双眼空洞地看着帐顶,自顾自地说着,无人相谈。
只有些许力气的他在这诺大的军队中,不过是无名小卒。为人憨厚,不懂交际,也不会巴结上级,自然,没什么朋友。
“俺说,自是喜欢的。他没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俺。”
说着说着,一行浊泪自那衰老沧桑的脸庞流下。
“就像在看一个傻子……”
帐外,击鼓之声四处而起。
“敌袭!!准备应战!”
不知是谁的吼声响彻了整个帐篷,刚刚还在熟睡闲聊的将士们默默起身,拿好铁戈,列队而出——自始至终,他们身上的甲胄就未曾脱下。
无人牢骚,无人怠慢,所有的将士面无表情进入自己的位置,组成军队。庞大的战争兵器开始运转,发挥功能,与另一个早有准备的兵器,进行激烈的碰撞。
骑兵冲锋,以悍不畏死之气势,协同战马之极速,仅是简单的撞击,便有着好似能撼天动地的巨力。长器相击,在巨力加持下,任何甲胄也无济于事,血液纷飞,断臂残肢。不慎落马者,被接踵而至的铁蹄碾碎。
骑兵之后,便是众多士卒于地面搏杀。飞镖,掏蛋,刺眼,撩阴,无论是多么下流的招式,在战场上,只要能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便是将士青睐的妙招。
周虎将长戟掷出,敌方甲士舞动大枪,轻松弹开。这不是白白丢弃武器,自寻死路。相反,经历过无数次演练的他很清楚,对面的大枪看上去便沉重无比,而那人却能将其舞的虎虎生风,势大力沉。以长处相较,不智,极有可能是全盘被压在下风。
抽出腰间短刃,周虎看了那人一眼,冲上前去。对面没有多想,自是一个横扫迎接,却发现周虎以左手擒枪身,脚下顺势一滑,来至面前,寻到甲胄缝隙,右手短刃直刺。
抽出短刃,鲜血喷洒,周看向他的脸庞,发现没有惊怒,没有不甘,只有麻木后的如释重负。
倏忽间周虎只觉右臂一凉,接着便是剧痛传来,再也无法感觉到那边的情况。
一人自后方偷袭,本想直取心脏,没想被敌人干扰,只砍断了手臂,接着,又被一拥而上的敌军乱刀砍死。
周虎倒在地上,面如金纸。
他看着天空,努力回想着幼时草垛上,仰望的那一抹苍蓝。
他没死。
毕竟军里医师也不是白吃干饭的,仅仅是胸腹震荡,右臂被断这种小伤,还是能留住性命的。
只是,想再上前线,是不可能了。只待伤养好,判好军功赏赐,便可告老还乡,颐养天年去了。
刚听到此事的周虎,一脸不敢置信。自己苦求多年而不得之事,就因为断了条胳膊,便能如愿了?——残废?有什么关系?能回到家乡,就足够了。
头一次,周虎躺在军营里,是满足幸福而睡。
……
“报!右前发现一座村庄。”
密探在主营帐中单膝跪地,沉声汇报。
帅沉思片刻,问道。
“地势如何?规模几许?”
“易守难攻,约百人。”
探子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帅再度沉思,俄顷,冷漠问道。
“可有与敌相通?”
密探脸色挣扎了几下,接着又被麻木覆盖。
“约……有。”
帅点点头,威严下令。
踏平此村,修筑营地。
……
悠悠转醒,周虎忽然发现帐外来往的兵卒少了许多,不禁向旁边躺着的伤员询问这事儿。
“你不知道?也是,睡了一天了你都。探子发现了一个匪村,大帅今儿分了些人,准备剿了他。”
那人随口答道,却见周虎脸色一变,急忙询问。
“那村叫啥?”
“我哪知道,不过据说村前有块石头,巨大无比,光滑润泽,甚是奇特。”
周虎再难抑制心中惶恐,不顾伤势,挣扎爬起,跌跌撞撞冲出伤员帐。
他的村子,门前洽有一块顽石,与刚才那人的描述,一般无二。
……
领将威严扫视麾下,见其纪律森严,士气高昂,不由得满意地微微点头。大手一挥,赐下刚刚考好的羊肉,份量不多,只有一拳大小,香料也仅仅只有孜然,却足够让这些在战场上征战劳苦的士卒们欣喜若狂,感恩戴德。
如此,在战斗时,他们才能爆发出更强的力量。
用完羊肉,饮了水,领将一声令下,正要出发讨贼,一个绑着布带的伤员突然踉踉跄跄地闯入阵中,被监管的士卒持枪架起,带到他的面前。
领将神色如常,只是略有愤怒地喝问道。
“你是何人?”
那伤员也不回答,只是一个劲儿地跪在地上,用仅剩的一条胳膊,不住磕头,力道之沉,甚至在夯实的土地上留下浅痕。几次下来,已是头破血流,大声悲嚎。
“大人,冤枉啊大人,卑职的家乡绝不可能是匪村啊!!”
领将看了他一会,冷漠下令。
“行军!”
排列有序的士兵们开始迈步,身着铁甲,手持利器,森严冷酷。周虎看得瑕疵欲裂,热血上涌,向领将扑去,几近摔倒,又被乱枪乱戟穿透身躯,定在地面,挣扎几下,便没了动静。
他死了。
……
睁开眼,周虎发现自己躺在地上,两旁是不断行进的兵卒,一个黑瞳少年静静地看着自己,无喜无悲。
“姚哥儿,快跑……这些人……不是人!”
周虎悲上心来,没有多想姚哥儿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仍是少年模样,只想着让这个儿时玩伴逃离这个人间地狱。
“他们打不过我。”
少年开口,言简意赅。
周虎愣了愣,像是明白了什么,眼中忽又燃起一丝希望,继而哀求。
“姚哥……求你……救救俺村……”
少年默默看了一眼这个残存人世,不肯离去的可怜魂魄,点头。在对方放下重担的由衷笑容中,目送着他的魂魄随风而散。
他曾问过三个人。
喜欢打仗吗?
不知者成了兽;答厌者修了战;答爱者,本该成战傀,却又被战傀所杀。
世事无常,不过如此。
可,有些人,是无辜的。
身躯微倾,少年从此地消失。
……
大军未至,风尘先显。
黄沙在天边飞舞的时候,村中道路上已经没有了人,大家都龟缩于家中,尽管对于那些士卒来说,这些木屋草屋无异于纸糊一般,但这已经是他们最后的凭依。
士兵们来至村前,停下脚步。
不是等候领将的命令,因为屠村早已在半路就发布下来。也不是在此修营驻地,那得等到屠村之后,这小小村庄并不值得他们稳扎稳打,一举剿灭即可。
他们没有前进,是因为村口站着一个少年。
赤瞳灼耀,亦血海深藏。
少年冷漠而视,开口,露出尖锐的虎牙。
“滚!”
士兵们与领将麻木的脸庞忽地扭曲,化为和善的笑容。他们齐齐躬身,行弟子礼,一同说道。
“谨遵师命。”
……
“士卒?非也,战傀也,战仙之玩物也。”
灰袍青年写下故事的最后一句,静立远眺,暗红妖纹已经蔓延到他的脖颈处。
远方,红瞳少年坐在村门上,与他相视。那曾经神光奕奕的澄澈红瞳,如今,略有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