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草仙人
“传说,有一位草仙人。他实为荒原野草,一岁一枯荣。然得机缘,立地成仙。性温和,善制清泉水,不置茶叶,而有茶香。然……”
灰袍青年走在一片草地上,远处的石子路上走着个小女孩,为了追上青年,正要抬脚走进草坪。
“其最恶践踏青草之人。”
青年不急不慌地接上一句,身后的小女孩表情瞬间崩掉,简直要哭出来。
“唉……阿怪,你和坑那家伙学的?”
后方一声叹息,一位青衣少年缓缓走来,揉揉女孩的头发。
“没事,你再看看?”
陌桦筱立刻向脚下看去,随即一愣。
那里,还是石子路。
她根本没走到草上。
不仅如此,灰袍青年也是走在石子路上。
青衣少年无奈地看着灰袍青年,“把时道用在这玩意儿上,也只有你做的出了。”
青年翻翻眼睛。
“……算了,不想跟你计较。”少年走到两人之前,“走吧,茶要凉了。”
……
胡寒夜从昏睡中惊醒。
“我是谁?我在哪儿?”
随即,他想起了自己失去意识前的经历。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和往常的休息日一样,他随性而恣意地到处溜达,活动筋骨,缓解着因为长时间劳动带来的酸麻。
然后,他无意间走上了一块草坪……
……
“不是吧不是吧……”胡寒夜的意识一脸懵逼,“踩个草坪就遭了报应?诶,我的身体……”
他试图操纵身躯,然而令他惊慌不已的是,他竟然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又或者说,他的身体仿佛一截死木,任凭他的意识如何努力,都没有丝毫动作。
“呼,冷静冷静!”胡寒夜压下恐惧惊讶,仔细地感受现在的处境,很快,他就发现,他不是感受不到身躯,而是身躯异化为一个奇怪的形状,反应缓慢且动作幅度微小,不如以往灵动,才会造成那样的错觉。
现在的身体,细而长,有些扁平,骨骼似乎已经不在,取而代之的是贯穿全身的筋脉。而且,没有骨骼的支撑,身体软趴趴,直不起,不过,却也没什么不良感觉。
脚部则变得细长,被牢牢固定,他还能感受到,有冰凉的东西顺着他的脚进出。
胡寒夜沉思两秒,然后,忍不住爆出粗口。
“艸!我变成了草?”
“小妹妹~怎么了呀~”
一个很嗲的男音响起,充满了故意,吓了寒夜一跳之后又让他觉得全身一阵恶寒,要不是现在是棵草,没准鸡皮疙瘩已经掉了一地。
“哟,新人醒了啊。”
“瞧他那怂样,真没出息。”
“绯夜你就甭谈了,当初你更不行。”
“瞎说。”
一男一女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男音厚重,女音低哑。
“你们是谁?在哪说话?我怎么看不到?”
胡寒夜又一次陷入懵逼状态。
一开始说话的男音再次开口,不多说,依然是同样的声调,同样的恶心人。
“我叫东君~他是锦书妹妹,她是沈绯夜哒!”
“把妹妹两个字给我去了!”
第二个男音再次传来,带着浓烈的愤怒。
“啊哟,锦书妹妹不要这么害羞啦~”
东君依然是不知羞耻地掐着嗓子。
听两人似乎又有继续互掐的趋势,寒夜连忙大喊制止他们。
“你们!能不能先告诉我我怎么看不见?”
黑暗中的几人沉默几晌,接着,被称作沈绯夜的女人带着些许自嘲说道。
“现在是晚上啊,你指望看到什么?”
“那……那你们怎么……”
“都成这个样子了,记个位置不很容易吗?”
这个样子?
寒夜二丈摸不着头脑,当然,现在有没有头脑还是未知。
突然间,刺骨的寒意涌上心尖,使得他不自觉地颤抖起来,蜷缩身躯,又听得一旁的锦书欣喜开口。
“呐,太阳出来了。”
“太阳,是阳仙!”
“快快快,别睡了,不然,又得饿肚子!”
嘈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蕴含着喜悦与急切。
刹那间,光芒从天边而来,照彻世间,明亮了这片绿色的原野。
温暖的光芒均匀地挥洒在每一片草叶上——那是,他们如今的身躯。
他们是草。
感受着寒意飞快退散的舒适,耳旁是草们整齐的对阳仙的赞颂,寒夜努力扭转头部,看到的,只是纤细而薄弱的自己。
他本该震惊,但不知怎的,他很轻易地接受了,也许是先前的适应,也许,是对现实无力改变的绝望。
曾经,他认为,己为天地一芥草,渺小无力。
现在,他觉得曾经的自己,是多么宏伟强壮。
……
通过几天的相处,寒夜差不多了解了这片草原的现状,这里所有的草,原先都是人,都因为各种莫名其妙的原因一夜之间变成了一株草,但有一点共通,就是对青草做出损害。比如践踏草坪,放火烧草什么的。
另外,他还发现这里的草之间流传着奇怪的信仰,他们认为世上有仙,莫大伟力,无所不能的仙人,数量很多,但是这些家伙只供奉两个,一名夜,一名阳。
每当夜幕降临,众草在心中默念夜仙尊名,以求夜间平安无事,安享好梦。而晨曦启明,众草则各自赞颂阳仙,希冀白天生存顺利,食物充足。
这食物,待得寒夜询问了一位离得稍远的大叔醉梦后,才知道说的是水和阳光,以及土里的养分。
啧啧啧,水和阳光吗……
寒夜感慨地想着这些蛋疼的草生道理,一边使劲地吮吸地下的水分和养分。
他是新来的,根系还未延伸,在这种早已盘踞满草根的土中生存极其艰辛,好在周围的邻居们对他还算不错,将自己的食物分出一点送给寒夜,不然,他早就黄了。
嗯,黄了就是字面意思。
不过有一说一,这些家伙倒是挺好相处的,一个个大多和和气气,虽说偶尔犯冲或者说话阴阳怪气,但是一察觉情况不对,老大哥醉梦就会将自己特殊的侧叶伸过来,连抽几下犯事儿的家伙,然后那草就会乖乖闭嘴。清醒一会后,就会和睦如初。
关于醉梦的特别能力,据说是某些人草转生即带的。而这些人草,虽说存在几个特例,但总体上性格普遍厚实稳重,于是,他们自然而然地担任起草地的管理工作,一位位管理者星罗棋布在这片草地上,如同灯塔一般辐射自己的光芒,是故,这片草地安享和平。
对于他们,寒夜既敬畏他们的强大能力,又憧憬他们的地位,事实上,这片草地的其他人草没有不是像他这样的。
“兄弟们~这儿有新的养料!”
醉梦的侧叶伸过来,撒下一堆乌黑的土,几人轻车熟路地审视着这些看起来似乎没什么不同的东西,然后选择自己的一份,请醉梦老哥划分,安插进各自所属的土地里。
在这事儿上,寒夜属于几人里面最菜的那个,他更多的是靠直觉而非经验,毕竟他初来乍到,虽然也有问过其他人,除了东君掐着嗓子扯东扯西,草友们闭口不谈,他也就知趣地没有再问。
毕竟,没有谁会把自己的发财道理透出去。
……
然而,还真有这样的傻子。
“记得,别声张。”
一株人草悄悄地对寒夜说着自己的见解。他们虽然身体是草,理应是并不能说话,但是彼此之间却能像人类一样交谈,着实奇怪。
眼前这人,啊不,这株被叫做水尼的草,和锦书他们一样,都是离得较近的,只不过羞涩寡言,再加上身形矮小,导致一开始就被寒夜给忽略了。
不过,别看水尼这副样子,她也长着一片特殊的侧叶,只是和醉梦相比多少有点软弱无力,也自然没有什么威严可言。
“年轻人哦,记住,要挑那些看起来颜色最浅,形状最不好的!”
水尼看起来十分严肃。
寒夜顿时明悟。
“我懂了!一定是外表与内在营养互反!”
“……不,那些营养确实是最差的。”
寒夜一脸懵逼,水尼叹了口气,伸出侧叶,轻轻拍了拍他的身体。
“小伙子,强壮的身体不适合生存啊!”
寒夜无法理解,他觉得目前这状况挺好,没啥要担心的,于是,他没有听水尼的话。
自此之后,他们也没有交谈了。每次分养料,寒夜还是拿那些颜色深,形状好的。事实也确实证明这些养料包含的营养极佳,他的枝干一天天壮大,渐渐的,长成与其他人一样。他也渐渐摆脱了什么都不懂的状态,开始和这些老油条混到一块。
……
“儿子啊~让一让,你挡着我晒太阳了。”
沈绯夜开始叫嚷。
“滚蛋,悍匪,谁是你儿子,你是我女儿还差不多!”
锦书将叶片挪动了一毫米,顺便回敬对面的损货一句。
顺带一提,悍匪这个外号,是因为沈绯夜虽然是个女孩,行为举止,说话谈吐,都像个正宗的北方爷们,而北方多出匪人,沈绯夜在某次谈天时也曾自我吐槽过,于是乎,善于记录草友外号与蛋疼历史的几人瞬间铭记于心,时不时拿出来怼上几句。
“啧,你配有我这样的女儿吗?”
沈绯夜不甘示弱。
“确实,我可没有这么丑的女儿。”
“哎呀呀,两位小妹妹,不要吵了呀~”
一个温柔的男性嗓音传来,却是习惯对男硬说女的东君,一样的令人恶心。
寒夜忍受不了,立即加入谈天。
“东君,能不能别用这种语气说话?怪瘆人的!”
“诶呀,我也没办法,我就是这种语气呀~”
东君嘴上说着抱歉,声线依然愉悦,让寒夜不禁想抽他几下,叫他学习学习怎么做草。
“你不扯着嗓子,就行!”
“我赞同!”
“臣附议!”
一听要制裁东君,尖耳朵的锦书和沈绯夜顿时凑了过来,嚷嚷着给寒夜助威。
就连稍远处默默观察的醉梦,也小声说了个“嗯”字。
“哼,我有什么办法呀,之前那地方,都是女孩子……”
东君小声嘀咕着,不过,已经没人在听了,主话题已经偏转到另外的方面。
“有人看过《蛊》吗?”
“那本被官府封禁的小说?嗨呀,说起来真是可惜,我还等着结局呢,也不知道作者怎么样了。”
“听说没啥牵连,就是魂丢了一月差不多,好久才缓过来!”
“啧啧啧,可怜。”
“切,换你试试?”
“算了吧,家里的绳子太结实了。”
众人讨论着自己还是人的时候阅读的小说,将之前的话题抛到脑后,嘛,这也是这片草地的日常生活了,随意地谈天说地,切换话题。上一秒说天气云象,下一秒论鸡毛蒜皮,都是常有的。
他们似乎忘却了自己从人变为草这件事,安于现状,只是偶尔感慨一下以前的生活,接着,继续随性度日。
反正每天只要晒晒太阳,吃吃养料,就能活的不错,无需劳动,无需学习,既然卡在这一厘之中,就只能谈天了。
是故,没有一株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
然而,宁静永远都是短暂的。
又或者说,人对于宁静时光的感官,是如此错误,本该长久的时光,在印象里,只占据了寥寥几笔。
火啊,煌煌燎燃。
寒夜蜷缩着躯体,脑中一片空白。
燎原的野火遍布草地,点燃每一处绿色的土地,以他们的养分延续自己,掠夺他人的生命苟活于世,绽放着光与热。
人草们在哀嚎,大叫,寒夜从未见过他们如此痛苦的模样。锦书烧掉了一半的身躯,此时的他看着自己残存的一半,又看着自己成灰的一半,怔然。沈绯夜身体焦黑,身躯半邪,不知生死。东君痛苦大叫,声音扭曲而疯狂,他的身上,火星在蔓延,吞噬。
这是一副地狱的景象,红莲的业火燃烧着这些有罪的人们,带来救赎与净化。
即是死亡。
……
只是,倘若将视野放宽放高,进入草地原处蹲着的男孩眼中,在他看来,这只不过是一场野火,烧掉了无用的杂草,烧掉了无关紧要的东西。
他扔了十几个炮仗到草地里,却一个不响,虽然这些都是劣质炮仗,容易漏火,但是也让他极为心疼,觉得一定是这些可恶的草妨碍了炮仗的炸响,正好烧了,一了百了。
他,甚至很开心。
……
“啊——不要,不要过来!”
寒夜惊恐地看着空气中飘来的小火星,在他眼中,这如同流火的大石。他尽力扭动着身躯,试图躲避,然而,注定只是无用。
他的根深扎进土地,他的茎叶连系紧密,他哪里也去不了,只能在绝望中,等待死亡。
不远处,一片空地中,一株瘦弱的小草弯着腰用侧叶抱着头,瑟瑟发抖。
“我恨!我恨!”
身躯被火苗吞噬,化为黑灰,随热风四处飘散,而寒夜的意识却残存下来,充斥着对火焰源头浓浓的怨恨。
这怨恨,没有随时间飘散,反而越积越多,这不仅包含了寒夜的怨恨,这片草地中所有的草,也即是所有的人,所有受苦受灾的人们,他们临死的不甘,折磨的绝望,一切的负面情绪在聚集。最终,怨恨成了怨气。怨气从无形到出现颜色,从深黑虚幻到有实质,最终,它拥有了足够强大的力量。
“啪嗒。”
寒夜的灰烬掉在土地上,灰烬中已然燃无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蹲着的男孩,那个看起来巨大无比的,高高在上的家伙。
那个脸上挂着得意阴险笑容的家伙。
“我……恨……你!”
实质化的怨气从眼睛钻入男孩体内。
……
“我是谁,我在哪儿?”
男孩从昏睡中惊醒。
“哟,醒了啊新人。”
……
“我说,你就这么放心你那片草地,给人烧了怎么办?”
灰袍青年端起普通的茶碗,揭盖,轻抿一口,瞬间一脸满足。
旁边的青衣少年一样抿了一口茶,只是,反应寻常。
“太累,就放那吧,烧了就烧了,反正死不完。”
“……你这样说真的好吗?”
“何坏?寻夭者耳。”
青衣少年托着下巴,看着眼前精心打理的草园,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