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历2月26日。

    男孩不是神明，但只要他有血又有泪，依旧是能卑微到尘埃里的凡人，那他就要为心软付出代价。

    “看得到的东西将要失去，看不到的东西也要失去了吗？”路明非轻声呢喃，犹如黄金的瞳底泛起越发浓重的厌倦。

    他下达军令：

    “整军备战，随行出征！”

    于是，

    万民为之振奋。

    那千军万马般的铁骑高举银剑，随之涌来的民众化为万雷般的喝彩，高昂地响彻天际，奏响的号角幻化出无边的战意，如飓风般席卷全军。

    此刻，

    苍银的骑士如侍奉君王的臣子，在垂落的目光中，在极度的振奋与荣耀中半跪在地。

    ——尤格·罗布莱斯，银装兵团剑士长。

    ——拉格纳·路·明非，参谋。

    这实在是过于让人意想不到的状况。

    数千人的罗纳贝拉驻军就已经让人惊讶于利泽国王的决心。

    可那位技艺至少在兵团前五的剑士长，加上从托尔提耶尔抽调的援军和狩龙人中招募的佣兵，发动一场小型战争也不是不可能。

    但他们的目的地呢？

    被称为无龙之城的多纳比艾路，远在边境，筹备至少要一年半载的远征，却在数天内让两城兵力倾巢而出！

    “你干了什么？这是讨伐龙灾的配置？”

    赛克斯一脸懵逼，他自然也是被招募的佣兵之一。

    “语言的艺术。”

    路明非露出微笑，打了个响指：“多纳比艾路位于国境线附近，战略地位重要。”

    “利泽王目前不重视龙灾，但如果告诉他们国境附近的加尼斯王国和克里斯王国没有遭受龙灾，兵力充沛呢？”

    “一座沦陷的边境城市，简直是敌国入侵最好的攻克点，再绥靖的统治者，也得掂量一二！”

    “对那些统治者而言，讨伐龙灾是出兵的借口，真正的意图是陈兵边境，震慑敌国。”

    “我们就像是调查敌情的兵团吧，对他们来说是必要的妥协，还塞了些王室子弟进来混功绩。”

    赛克斯闻言颔首，似是在鄙夷这肮脏的行径，他接过好友的调令，以及一张物资清单，讪笑道：“你让蕾欧做我的下属，不怕她闹吗？”

    “蕾欧还不够成熟，我相信你。”

    而说道底，

    男孩不也还不够成熟，能做的唯有将那颗柔软的心变得坚硬一点吗？

    他决然道：

    “水银、砒石、白磷、镁矿、松油……史诗里狩猎巨龙的故事，可不止必以剑终的结局。”

    “赛克斯，准备好这些，见证凡人弑杀神话，从而成就伟业的那一刻吧。”

    ……

    千军抵达龙害之地前夜，尤格·罗布莱斯找上了路明非，他直截了当地告诫少年，如果遇上了高位龙，绝对不能主动出击。

    “你真的不叫尤里吗？”

    路明非有气无力地瘫在营地上，哭丧着脸：“我就这么好懂吗？一下子就被看出来？啊啊啊……果然是面对的人太多了。”

    “你已经很优秀了。”尤格语言中毫不掩饰对他的夸赞，“但你面对人群还是会紧张，第一次指挥这么多人吗？”

    （至少语言上没有针对。）

    （二公主那一派系的吗？可以试着稍微试探看看。）

    “其实没啥区别啦，指挥部署感觉和玩游戏那样移动棋子没什么区别。”路明非用力咽了咽口水，“但我还是会紧张，这么多人把生命托付给我什么的……”

    “无需紧张。”

    尤格认真道：“虽然还很稚嫩，但你毫无疑成为合格的谋士。”

    “生命什么的，在我们加入兵团，立下誓言起就已经决定要用在什么地方了……你很在意我们生命的重量，我就很满足了。所以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

    “如果非要牺牲不可，哪怕不能胜利，你也要把我们的牺牲堆在通往胜利的路上！”

    “我会的。”路明非点点头，“我不会做无谓的事情。”

    见尤格表情微动，路明非顺带给他解释了上位龙存在的推论，尤格突然暴躁起来：“该死，求援……立刻求援！为什么不早说！？”

    “本国的龙不喜争斗，你敢质疑国王二十年来的治国方针？”路明非拳痒难耐。

    “这不是治不治国的问题！”尤格一脸挣扎，“整个银装兵团，对上上位龙的胜率也只有一半！”

    一半？

    那你让我拿头打这场仗！

    路明非虽然不懂龙族，仅仅从史书了解到上位龙的一鳞半爪。

    但他懂银装兵团的含金量，那里面是正儿八经的皇家军队，代表一国最顶端的战力，如果给这个国家的强者排名，几乎前一百名的强者都在那里。

    “事发突然，哪怕我们再吐槽上层的操作也无济于事了。”路明非扶住下巴，竭力让眼中露出一丝狠戾：

    “上位龙先不管，死也要给我先把中低位龙组成的龙潮给我拦下！”

    “那群龙让多纳比艾路沦陷后，多少血食才能填饱它们的胃口？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吧，一切！我珍视的人、我今后可能会珍视的人、救过我的人……全部都会被吃掉！开什么玩笑！”

    “总算有点领袖该有的样子了啊。”

    尤格单膝下跪，请命道：“请下令吧！”

    路明非深吸一口气，指着将要作战的地点道：“无论成败，我们都将成为罪人，但至少还能有救赎的希望。”

    他垂眸地挽起袖口，在地图上轻轻划过指尖，犹如俯视领地的君王，下达了律令：

    “开始吧。”

    ……

    夜晚降临了。

    ——轰隆隆！

    整支军队都听到了一阵地动山摇，恍若海啸般的声响。

    众人表情僵硬地抬首望去。

    只见他们正准备支援的城市，其外围墙壁正以顺应物理学的姿态骤然坍塌，坚固无比的石墙被一只只幼龙撞破，无数尘埃漂浮半空，露出其后陷入一片火海的地狱。

    “全军后撤！”

    此时，

    路明非微眯着眼睛望向远方，他的心头略有些不安。

    哪怕身边的军队再怎么强盛，那举手抬足间，将人类文明视为画布的恐怖力量，都足以让人心惊胆战。

    这群史诗般的存在，便是垂死挣扎，都有可能在最后一刻将你的头颅咬下，传播死亡与绝望的恐怖。

    狮子搏兔尚用全力，可何况是凡人试图狩猎神话？！

    可他偏不，

    胆小而卑劣的凡人，在此展现属于人类那漆黑的恶意。

    就在龙群面对后退的军队，张开翼足狩猎时，对面的凡人默契地带上了头罩似的面罩，左右挪移着奇怪的步伐。

    咚！

    一只幼龙掉落进环绕城市的母亲河里，以往的水流温柔而慈爱，只要幼兽轻轻拍打，就能将它送上彼岸。

    可这一次，无论它如何挣扎，都仿佛如入泥潭，无处着力！

    水银。

    极高密度的水银，被寻常生物视为剧毒的水银。

    这群卑劣者配以能冻结龙血的银矿碎片灌入河中，将它们引以为傲的利爪束缚于看不见的牢笼。往日里破灭一切的龙炎，此刻蒸腾出剧毒的汞气，爆裂着银的金属颗粒，进一步随着龙息进入体内，杀灭着一切存在的生息。

    幼龙直到被银制的弩箭贯穿躯壳，都无法理解自己为何变得弱小。

    “哦？有趣。”

    那是一位相貌冷冽，身材高大的黑发男人，下颚表面覆有半张铸铁似的龙牙面具，他立足于劫火之上，沉默地俯瞰整片废墟，微蹙的眼里满是不屑，像是凝视着尘世的肮脏，冰冷的龙瞳中自带着睥睨的傲慢。

    ——“黑魔龙”格鲁姆韦尔特，上位龙种，翼之血族序列第十阶位。

    毒能对下位龙起作用，他并不惊异。

    他的同事第六阶位“狂操龙”就能通过药物魔法，生成任何药物，比如瞬间毒死生物的猛毒，或是强化龙种数倍战力的兴奋剂，配上成千上万的龙群，简直是最佳的战争机器。

    但凡人岂敢与吾等屹立于同等的阶位上！

    男人贴面下的嘴角流露出一丝狞笑，他伸手虚按，口中发出晦涩难懂的语言：

    “血乃眷属。”

    那只手臂上的脉络顿时虬结般突起，无数血液组成的尖刺破体而出，于空气接触后扭曲地组成形体。

    古老的龙言状若克鲁苏的篇章，犹如一首生命诞生的颂曲，将血液赋予形体，化为长满利爪的异形。

    “所谓的低位、中位龙，这种诞生于吾等血液中没有理性的野兽……要多少有多少啊！”

    …

    “龙的数量增加了？”

    路明非按耐住了将要冲锋的尤格，冷静地下令道：“继续后撤，挖掘壕坑，布置陷阱。”

    “可是防线……”

    “那不重要。”路明非肯定地回答道，“我说死也要守住，是指不能让它们突破到有人的地区。”

    “可龙已经袭击城市整整五天了，附近都是无人的废墟，不然我为什么要用带毒的陷阱？”

    “虽然拿价值衡量人不合适，但一位士兵身上的制式装备足以维持三户人家的一年的开销，而区区矿石，一位工人一天能挖两三千斤。”

    “战争打得不是兵力，是后勤！你们的命比陷阱重要的多了懂吗？！”

    尤格忍不住劝告道：“但是地面上的陷阱只能困住下位龙，面对长出翅膀的中位龙……”

    “它们数量有限。”

    路明非口中念念有词，“就像游戏里越强的兵种，生成时间越长。中位龙由下位龙进化，需要吞食大量血肉……和下位龙的比例约为九比一吗？”

    “哪怕是数量上百的龙潮，最多不超过两位数，加上此地一面临海，一面环山，袭击的空域可见，此乃地利。”

    “比起数量撑死十几头的中位龙，你觉得我该主动出击让源源不断像虫族一样恶心的下位龙消耗士兵的体力、精力吗！？”

    尤格低身致意，口吻干涩道：“我明白了。”

    “不听令的，请您以军法处置！”

    “嗯，就这样吧，中位龙我也会想办法……”路明非挥挥手，突然之间头疼欲裂，他捂着额头蹲下身躯，感觉有什么画面要从自己头脑中钻出来一样。

    “啊——！！”

    【就快…到了。】

    【你会，失去她。】

    少女濒死的幻影再一次出现他的眼前，男孩龇目欲裂，一拳穿过那道虚影，喘着粗气咒骂道：

    “别开…玩笑了！”

    “我这就将未来，粉碎给你看！”

    ……

    天空突然响起巨大的爆鸣，像是爆炸了一样，整个地面也随之颤动。赛克斯一剑插在地面，勉强稳住了身形。

    “蕾欧在哪？”他说。

    “这里这里！有很厉害的龙要来了。”蕾欧防毒头罩下的声音里满是兴奋，“我可以去宰了它们吗！？”

    “别给我擅自行动！”赛克斯想到了什么，口吻急切道：“狩龙人被收编进军得服从军令！那小子是我们的担保人，擅自行动，你想他被送上军事法庭吗！？”

    “你也不想你的小跟班出事吧？”

    “欸？真麻烦！”蕾欧嘟囔道，身上油布似的制式长袍翻飞，她提起长袖，不满地问道：“这种妨碍行动的衣服穿起来有什么用啊？”

    “别脱掉，那是我们的保命服……”赛克斯望向深黑的夜空，似在等待什么。

    忽然又是一阵地鸣声传来，几乎快要将插在地上的银剑震断，几人迅速聚集起来，油布长袍也抖个不停。蕾欧以惊人的反应稳住身形，地面上震颤降临，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来。

    ——然后就看到了那台战争机器。

    那是一个大到吓人的黑影，五米长的身躯需要让十几人协同推动，黑影的机关咔擦作响，长臂的弹袋，像铁锤一样。铁锤砸碎虚空，每一块点燃引信的弹石都像是萤火般耀眼。

    这是一个原始的战争兵器，无数史诗曾赞颂过这一刻的盛况，硝烟四起，巨石破空升天，这些天上的巨龙都不再可怕，反而像是微不足道的黑点。

    那是……投石机。

    不过是早就被历史淘汰的古董，但它装载的弹石，却是来自现世的男孩亲自讲解原理，以国士之名号令工匠再现的潘多拉魔盒。

    白磷弹！

    白磷，一种燃点极低，一与氧气接触就会燃烧，燃烧温度可达千度以上。

    它碰到物体后不断地燃烧，直到熄灭，因此，只要在弹体内部加上小小的泡沫粘合剂，爆炸飞溅的燃粉就会在接触到生物体后，将皮肉穿透，再深入到骨头。足以在有效的范围内将所有生物体消灭。

    为了对抗龙类，同样在其中加入了能冻结龙血的银粉和矿物粉尘，以二次粉尘爆炸增强杀伤力。

    哪怕没有命中，燃烧挥发的毒气和散发的白光也是夜晚战场致命的死神！

    “这是被现世否决，不人道的潘多拉之匣。但我别无选择。”——路明非。

    赛克斯本应屏住呼吸，在这一眼望去都充斥着暴力与血腥的战场，有谁能不屏住呼吸？可他却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看到了，千度的火光不能将龙鳞点燃，却如附骨之蛆死死地粘在巨龙的身上，刺鼻的毒气钻进它的嘴鼻，刺激它的眼膜……而它只能暴怒地在天空挣扎，犹如垂死的苍蝇。

    然后是撞击！它们在空中乱舞，犹如飞蛾扑火般可笑的撞击！

    灾难的帷幕发生时，伤亡最惨重的，往往是人潮的踩踏。拥有理性的人类尚且如此，何况是没有理性、宛如野兽的生物？

    野兽，终究是野兽！

    一道道黑影从高空坠入地面，近两米高的尘幕炸开，数百名狩龙人犹如嗅到肉味的猎狗，贪婪地用淬毒的剑锋，一遍又一遍，将它们宰杀殆尽！

    赛克斯愕然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燃烧的粉末如雨点般落在他的身上，却在制式的长袍下防粘剂滑落，致命的毒气在战场肆虐，却能被小小的面罩阻隔在外。

    “知道为什么我喜欢秩序和智慧吗？”魔鬼般的声音在心底响起。

    “失去兽性，失去一切。但没有理性的种族，毫无意义，因为它们无法制定平定混乱的法则。”

    “秩序，才是恒定王座的基石！”

    赛克斯紧握银剑，大滴汗水从他的额间流下，他恐惧又庆幸道：

    “你简直是……战争的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