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默疑惑着反复端详，忽然在器腹内壁发现一条隐蔽的铸铭：“后母戊”。

    “什么意思？”艇长问。

    “不知道。”阿默摇了摇头，“看着像是某位古人的庙号。”

    “庙号？”

    “就是中国古代君主死后在庙中被供奉时所称呼的名号。”

    “生前没享受够，死后还得让人供着？”

    阿默耸耸肩，他此时的注意力全被方鼎上一柱诡异的立香吸引。

    “太奇怪了。”阿默喃喃道。

    “怎么了？”

    “你看这柱香，这个地方少说也有上千年了，这柱香却依然完好无损，什么材料能历经海水千年浸泡侵蚀而不腐？而且还不停往外冒泡？”

    “嗯，确实奇怪，难道它还在燃烧？”艇长绕着看了一圈，突然伸手把香拔了出来。

    “别！”等阿默想阻拦时已经迟了，那柱香在拔出的一瞬间便化作一堆尘土，溶解在海水中了无踪迹。

    “怎么，一柱给死人上的香你也怕？”艇长白了他一眼，若无其事地朝着神殿大门走去。

    阿默看着立香消逝的地方，怅然若失。阿默自认不是一个迷信的人，但在这杳无人烟的深海之中，他突然生发出了某种敬畏之心。

    二人刚来到神殿大门，怪事就发生了。他们的照明灯突然莫名闪烁不止，没一会儿便奄奄一息，隐入黑暗之中，而潜水服的电量显示还剩70%多，制氧和通信设备仍然运转良好。

    二人使劲拍打着手中的照明灯，便毫无作用。在这一瞬间，阿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因为他看见神殿的大门中间隐隐透出类似磷火的幽暗辉光。

    他尚未来得及去一探究竟，另一种古怪的感觉就出现了。那是幻听。某种癫狂但又美丽的浅吟低唱徐徐而来，有节奏地在耳边低回徘徊，如怨如诉。

    阿默朝艇长望过去，发现他以同样惊悚的眼神看着自己。那一刻，他意识到，这诡异的声音和磷火并非来自幻觉，而是真实存在着。

    阿默只觉头发根根竖了起来，想转身逃走，但他的双脚却情不自禁地跨过大门，踏入了神殿内部的石板。随后，一个违背自然规律的场景映入眼帘。只见大殿中央的祭坛上，在海水的紧密包裹之中，一丛火焰正蹁跹起舞。

    而在祭坛周边的石墙上，刻满了只能存在想象中的古怪文字。阿默抬起头来，殿椽上的石块大得难以置信，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它们在焰火的跳动中，扭曲变形，以极其诡异的角度纵横交错，完全无视几何原理，超脱于欧氏空间之外。

    阿默被某种神秘的力量牵引着，往前又踏了一步，刚还是平地的地板转眼间成了湿滑的台阶。阿默一脚踏空，差点滚落下去，幸好艇长及时拉住了他，才免于掉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就在阿默爬起身时，他注意到，整个大殿内部都呈现出某种奇怪的角度，似是被某种强大的力量扭曲折叠，凭空造出了不属于三维世界的第四维度。光线的路径也弯曲了，不再走直线，所有的物理法则和透视法则都失效了，整座大殿仿佛游离于自然规律之外。

    突然，一阵异响从光线照不到的黑暗角落里冒然涌出，在空灵的大殿上方回旋缭绕，声音低沉雄浑，犹如恶魔的呢喃低语。

    “走，快离开这里！”艇长拉起愣神的阿默转身就走。可就在此时，石雕大门却诡异地隆隆作响，以不规则的对角线快速移动，死死封住了二人的退路。

    正在二人徒劳地扳抠门缝时，阿默忽然感到脊背一阵发凉，他看向艇长，后者同样因惊恐而大睁双眼。他缓缓回过头来，余光中，一头任何地球人都无法想象的史前巨兽正在二人身后缓缓蠕动。

    任何语言都无法描述这头深海巨兽，它违背了一切造物规则和宇宙秩序，它的身体填满了高达近千立方米的殿堂，像一座蛋白质和脂肪做成的山一样移动。如果上帝存在的话，也一定会讶异于它的丑陋扭曲和恐怖。

    巨兽没有眼睛，身上布满了长而细的鞭毛，看起来就像一只巨大的长着头发的蠕虫。它通过感知水流的细微异动，准确掌握猎物的大小、运动方向和位置。只要它愿意，它能找出藏在沙砾深处的一只比指甲还细的虾米。

    二人怔怔地看着巨蠕步步接近，逃生的路都被堵死，他们成了瓮中之鳖。一只巨大的触手陡然从天而降，二人及时从两边逃开，触手砸在地板上，瞬间激起四分五裂的碎石块。

    死亡迫在眉睫，阿默灵机一动，对着艇长指了指头顶上的屋檩，后者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点了点头。他们全程没有语言交流，心照不宣的默契极大缩短了协同行动的时间。

    当巨蠕发出第二击时，二人已经借助重力靴的动力跳到了殿檩上。巨兽虽然力量惊人，但脑袋却不太灵光，它的触手敲断了殿檩，掉落的石块把屋顶扯出一个足以让二人逃出生天的窟窿。阿默和艇长当机立断，先后从窟窿中蹿了出去。

    “快回潜艇！”艇长用无线电大喊。

    经过殿前广场时，阿默隐约看见有一束金光从方鼎中溢出，“后母戊”三个字不知何时变成了烫金大字，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了从穷奇谷成员手中缴获的那尊圣女雕像，他们之间似乎有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神秘关联。

    “还发什么愣，快走！”在艇长的催促下，阿默放弃了一探方鼎究竟的念头。

    他们刚钻入潜艇，身后便传来一声巨响，整座神殿从内向外被巨蠕的身体撑开，像是从内部爆破一般，屋顶、墙体分崩离析，巨大的石块从天而降，砸到潜艇的金属外壳上劈啪作响。

    那巨蠕比预想中的还要大上好几倍，海绵一样的身体从神殿地下的黑暗中不断涌出。原来在神殿中所见的只是它身体极少的一部分，当它把身体全部展露出来时，就连鬼神也颤抖不止。

    “怎么办？”阿默看着舷窗外那个高达上百米的庞然大物，声音都变了色。

    “别慌，虽然潜艇没有动力，武器系统还是可以工作的，给这个丑东西来几颗糖丸尝尝。”艇长满怀信心，依次拨开了武器系统的保险和开关，然后揿下了发射按钮。

    “去吧，坏小子！”他兴奋地喊道。

    随着舰体震颤，两颗五千吨TNT当量的鱼雷从潜艇尾侧冲出，划过两行白色尾迹，以万夫莫当的气势迅猛扑向那头咆哮奔腾的深海巨兽。

    艇长往座位上一躺，长吁一口气，一副胜券在握的神情。

    “有用吗？”阿默看着鱼雷发射的方向问。

    “放心吧，这两颗鱼雷的威力足以毁灭一个中等规模的城市，消灭这种碳基生命就和玩一样。”

    阿默却不很放心，他紧张地盯着巨怪。巨怪直愣愣地往潜艇这边移动，似乎丝毫没意识到危险。鱼雷先后钻入巨怪的身体内部，几秒后，两阵闪光从怪物的身体内部散发出来，紧接着是两圈水纹以巨怪为中心向外急剧扩散，最后是两声闷响，像是饥饿时肚子发出的咕咕声。

    然而，没有预想中的血沫横飞和四分五裂。怪物的身体在体内两道冲击波下向外急剧膨胀了两倍，但很快又恢复了原样，一道浓烟伴随着火花从怪物大张的嘴中喷了出来。

    “嗝。”巨怪伸长脖颈打了个嗝。

    阿默焦急地拍了拍艇长，“快看！巨怪没事儿！”

    “怎么可能？”艇长边嘀咕边睁开眼，他立马就吓傻了，巨怪挟着怒气以排山倒海之势压了过来，遮天蔽日，让人直透不过气。

    卫艇长手忙脚乱地打开所有武器发射按钮，准备把潜艇上所有的火力倾泻到巨怪身上，但已经迟了，怪物巨大的触手已经紧紧缠住了黑珍珠号，像玩具一样擎起来，摇晃，然后撕裂。高压海水疯狂向潜艇内灌注，两人如同置身洗衣机内部，被冲得七荤八素，几乎失去了行动能力。

    迷迷糊糊中，一股宛如一千座坟墓同时打开的恶臭直冲阿默口鼻，熏染着他的心肺。他睁眼，猛然发现怪物已经张大了长着一排密集牙齿的嘴巴，将潜艇一截一截地吞噬。

    阿默起身逃走，但发觉腿部被夹在两块金属板间，动弹不得。巨怪的尖齿已经到了跟前。千钧一发之际，他突然感到腿部一松，同时后背被人用力狠狠推了一把，把他从潜艇裂开的罅隙中推了出去。

    阿默愕然回头，才发现原来是艇长在关键时刻把自己的脚卡入金属板间，用尽最后的力气撑开金属板，把阿默推离了险境。

    卫艇长在磷火的余晖中微笑着招手，并喊出一个词。通信器早就坏了，阿默听不见他说的是什么，但从他的口型中，阿默读出了它的含义：“跑！”

    巨怪张开了大嘴正要把艇长吞下去，情急之下，阿默毫不犹豫地把手伸向重力靴开关，拧到顶端，在海水喷流的助推下，划着弧线一头向巨怪扎过去。

    但他的攻击犹如蚊子叮象，巨怪的皮肤轻轻一抖，他便被瞬间弹飞，摔到了几十米外的殿前广场。当他再次准备发动攻击时，却发现重力靴已经损坏，喷出几个气泡后便再也无法工作。

    阿默眼睁睁地看着那深海巨怪一口将艇长连同他的潜艇吞了下去，没剩一点残渣。

    艇长虽然是阿默的押送军官，但从没有把阿默当犯人看待，反而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般，照顾有加。他不仅提供与其它军人一样的食物，还特意腾出一个房间给阿默住。最后在危难关头，他甚至愿意牺牲自己的性命挽救阿默。

    这不应该是艇长的宿命，阿默呜呜哭了起来，握紧拳头痛苦懊恼地砸向地面。一层厚厚的沙土从海底扬起，形成一股旋涡慢慢流向一旁的黑色物体。在被扬沙包裹的一瞬间，那黑色物体兀自抖动起来，并且发出光芒，是方鼎。耀眼的光芒从方鼎铭刻的纹路之间发出，照亮一整片海面。

    巨怪像是被什么刺激了一般，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它对着方鼎歇斯底里地咆哮着，浑身变得通红。这是生物遇到天敌时的通常反应。阿默意识到这个方鼎不仅是个祭祀之物，同时也是一个镇压邪灵的法器。

    他握住方鼎的一只腿，刚一接触的刹那间，一阵异样的麻酥感从手臂上传来，他的身体陡然充盈着不可言说的力量，感觉能将整个山峰夷为平地。

    阿默惊奇地发现，他的身体似乎在膨胀。起初，他以为是错觉，直到身上的深海潜水服一块块裂开，他才开始相信，那是肌肉膨胀的缘故。

    不知为何，阿默丝毫没有因身体直接暴露在深海中而感到害怕，事实上，他也确实毫发无损，某种神秘的力量在他体内蒸腾，增强了他肌肉的密度和韧性，并且能够提取海水中微弱的氧气。

    阿默大吼一声，嘴里喷出几串水泡。他一把擎起方鼎，凭空高高跃起。怪物抬起头，凝视着上方的海面，红蓝相间的海水中，阿默犹如一只黑蝌蚪。

    一股强烈的暗流从头顶上方袭来，几乎将它的身体压垮。巨怪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身体急剧膨胀，在原来的基础上，扩充了足有两倍之多，乌泱泱犹如一座大山，填满了整座峡谷。与此同时，它的身体组织向上方凝聚，似乎将全身的力量蓄积至顶部，形状宛如一只拳头。

    但这一切，都是徒劳。

    当方鼎压下的那一刻，它的身体像雪崩一样塌陷，一层接一层，融解、消散，最后被完全收于方鼎之中，浓缩成一颗一不起眼的黑色泥丸，在“司母戊”三个大字间来回滚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