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天色拂晓。

    大雨刚停。

    窗外，有阵阵微凉的风吹来。

    室内，修为尽复的有德符师。

    沏了一壶徒儿孝敬的好茶。

    据说是素衣老祖亲手培育的茶种。

    “老家伙，你真的是不怕死啊！”姜虚器师说道。他顶着一张五官不合的脸，一上楼就数落起老友来。

    “这不是还好好的躺在这儿和你说话嘛！来坐，喝茶。”韩有德笑着回应道，将茶的来历说了说，不难看出脸上的显摆之意。

    有德符师服下月光神水，又休息一夜后。

    天没亮爬起来，久违的打了一套拳，精力旺盛的想找虎、熊搏斗。

    打完拳法，正懒洋洋的躺着喝茶，就发现姜丑鬼来了。

    这个姜丑鬼，一来就数落他，他可不得显摆显摆~

    按理说酒搭子来了，少说也要喝点养生补气酒的，但会被徒弟拦着，不让喝。

    毕竟养生酒也是就酒，他身体根基不好，虚不受补。

    而且，他徒弟把姜丑鬼带来后，这会儿还在门后探头探脑盯着呢。

    韩有德发誓，这会儿不管是他，还是昨天对她有恩的姜丑鬼，只要敢把酒拿出来，徒弟就敢冲过来将酒全部没收掉。

    哈哈。

    早一年半载的，他说不得要拿出一坛酒装个样子逗逗徒弟。

    现在不行咯。

    老了。

    不过，哈哈，活着真是好啊！

    姜虚学着韩有德的姿势，舒服的仰躺在椅子上，身子微微侧着，伸出一只手来，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你徒弟真孝顺。我那不孝徒弟去了繁华的中央郡，十几年了，就没有回来看过一眼！”姜虚喝了一杯茶，又续上一杯，轻叹一声道。

    他徒弟炼器天赋高，小时候瞅着也是个踏实人。

    姜虚是真的喜欢他，半生所学的技艺恨不得全部传授给他。

    怎奈辛辛苦苦将徒弟培养成高级炼器师，第二年人就跑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说是武陵郡太小，不及云上仙城所在的中央郡十之一二，他想突破成为炼器大师，想要更美好的未来。

    十几年过去。

    姜虚从来没有主动打听过糟心的徒弟，在他看来，他们师徒的缘分已尽！

    只是来找他炼器的修士，为了巴结他这个炼器师，偶尔会特意将打听来的消息告诉他。

    说是这么多年过去，炼器水平还未曾突破至一阶高级资深水准，还比不上他这个师父。

    中央郡虽然繁华，机遇颇多，但同样也消磨人的意志。

    尤其在郡中心的资江河上，有一段河道，上面全是供修士消遣的画舫。

    每到夜晚，画舫的烛光照耀了周围数里之地，丝竹管弦、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画舫的美人。

    有散修出身，练气小家族出生，同时也不乏筑基家族和紫府世家的。

    这些家族出身的美人，个个知书达礼，身段柔软，颜艺双绝。

    他徒弟去了中央郡，很快就成了一艘有名画舫里的常客，孩子都有了好几个了，关键是这几个孩子，没一个跟他徒弟一样姓姜的…

    姜虚听到这则消息，整个人怒的像火山爆发一样，全身都冒着白色烟气～

    因此，姜虚不仅没有给找他炼器的修士打折和好处，还将对方揍了一顿。

    法器倒也给对方炼制了，甚至比以往还用心了一些。

    情绪归情绪，工作归工作，姜虚器师还是分的清的，招牌不能砸。

    而坊市有传言，自此以后，姜虚器师的脾气就更加的古怪了，没了再收一个徒弟的心思。

    中途虽说收了几个大家族硬塞进来的学徒，后来这几个学徒也不知道遭遇了什么，干了没几天就连夜收拾包袱跑路了，那些家族这才作罢。

    “哈哈，那是，也不看看是谁的徒弟。”韩有德笑道:“路是自己选的，他有自己的生活。而且，说不定哪天，他就抱得美人归，带着夫人儿子回来看你了呢~”

    “就他。”姜虚身子坐直，说道:“老子早就不认这个没出息的不孝徒了，敢回来？全身骨头给他打折了！”

    看得出来，姜虚是真的不待见这个徒弟。

    也是，毕竟是耗费无数心血教导出来的，转而学成了，人却跑了。

    “不提他了，喝茶喝茶。”韩有德道。

    姜虚重新躺了回去。

    一时间。

    屋内寂静。

    偶有啜饮茶水的声音传出。

    约摸一盏茶时间后。

    韩有德的声音响起:“我要闭关了，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帮忙！”

    姜虚:“你是快死了，没啥顾忌了，还是因为你快死了，觉得我好说话了？告诉你，我这个人从来不是啥好人嘞。”

    意思是我不想听，你这忙我帮不了。

    还有，我不是好人，找我这个人办事你居然也放心~

    另外就是，听说你要死咯，我心一软，一万七千灵石就没了，再帮忙，法器铺子估计就要没了~

    韩有德笑着说:“小事情，我想让你带月清去炼器阁一段时间，教她几手打造法器的本事。就简单的材料精华萃取，与粗胚法器如何初步融合等等就成。”

    姜虚闻言，想了一会儿，站起身来，将茶壶最后一点茶水倒出，饮尽，暗道:

    【茶水还行，不愧是素衣老祖亲手培育而成！】

    “行。”姜虚点头，唤来门后听墙角的李月清，道:“走吧。”

    “我不去。”李月清摇头。

    她一直在门后听着呢，知道师父是想借着打造法器的名头，好将她支走。

    师父的余生之志。

    是领悟封符之法，画出二阶符箓。

    她不在乎，传承和二阶符箓固然重要，却哪里比的上人的分量重。

    她在符箓一道，能取得今日的成就，全靠师父教导、解惑。

    这是她的领路人啊！

    只是姜虚器师哪里管那么多，答应了韩老鬼后，也就不再废话。

    见李月清不动，直接一指点出，以强横的灵力锁住了她的丹田气海，将其带回了法器铺炼器房。

    “拿着。”姜虚给了她一把大锤法器，指着墙角架子上摆放的材料，让她随便用。

    然后姜虚就出了炼器房，出门前，为了防止外界有人打扰，甚至贴心的帮忙开了防御法阵…

    ……

    第二日。

    法器铺炼器房内。

    得自火山中的一阶灵火——烈熔阳炎，正炽烈燃烧着。

    一个穿着短衣，身材娇小的‘少年’，正抡着一柄比他头颅还要略大一些的锤子，站在器台面前，挥汗如雨的敲打着一块中级材料。

    ‘少年’的手臂和小腿位置，缠绕着一种治疗肌肉损伤的绷带，额头上则绑着一条透凉提神的冰丝带。

    随着时间的推移。

    ‘少年’将捶打了一番的中级材料，用钳子夹起，放入灵火边缘煅烧。

    一块好的材料，必须经过千锤百炼，方能祛除杂质，留其精华，炼制成法器。

    趁着煅烧功夫，短发‘少年’转身，从架子上取下一块新的中级材料，放入器台旁的，装着冷水的桶中浸泡。

    冷热锻造法，炼器师炼器时，常用方法之一。

    而‘少年’转身，这才发现，这不是‘少年’，这是灰头土脸的李月清啊！

    她昨日情绪不稳定，闹了情绪，发了狠，一天不到就捶打冶炼好了一块中级材料。

    而这反常的速度，暴躁的情绪，也成功的造成了李月清肌肉损伤、四肢酸软无力，所以就有了手脚上缠的绷带，和额头上绑的用来提神的丝带。

    “当当当…”

    李月清将被灵火煅烧的通红的材料夹出，放在器台，继续大力的捶打。

    被困在炼器房内，回不去符铺，今日她的情绪依旧不是很美好！

    “吱。”

    这时，法阵光芒一闪。

    房门打开。

    三道人影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前面带路的是姜虚器师。

    后面的两人，钱慕云气质温婉，丁玉容颜如玉、肌肤光洁胜雪。

    李月清拎着大锤回头。

    就见钱慕云衣服落在地上，传来一声‘窸窣’的细微轻响。

    李月清被火焰灼的有些红的眼睛瞬间瞪大。

    不是因为襦裙滑落，露出内穿的清凉穿着。

    而是钱慕云的上衣，绣着一只萌死个人不偿命的大眼黑兔。

    再看丁玉。

    丁玉缓缓脱下，露出内穿的及膝褶裙，上衣则绣的是一只看似威猛、龇牙咧嘴，实际上蠢的可以的白色老鼠~

    这还没完，钱慕云从储物袋取出一件浅粉色上衣。

    对着李月清轻轻抖开。

    意思是，你看，这一件是为你准备的。

    衣服上面绣着一条，以前李月清给她提到过的，翻着白眼的大咸鱼~

    “你们两个…这是干啥呢？”李月看着衣服上的那条咸鱼，彻底傻眼了！

    她身上穿的短衣，是姜虚器师找来的，他徒弟少年时期穿过的。

    李月清用另外空着的左手，捂住眼睛，不忍再看面前绣着的那条咸鱼。

    “作为睡过一张床的好姐妹，理应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得知你在符铺学本事，这不，我们就陪你来咯。还给你带来了专属于你的衣服，清清，你忍心不看，忍心不穿嘛~”钱慕云道。

    她走上前来，一只手掰开李月清捂着眼睛的手，另外一只手拿着咸鱼上衣，在其眼前晃悠着。

    “是的，我们来学几手炼器手法，以后肯定能用的上的。不要以为我们是专程来陪你的，我和云云都想来锻炼一下。云云的父亲，钱叔叔非常赞同我们来~”

    丁玉看着李月清手脚上缠绕的绷带，以及比她的头还要大的锤子，咽了一口唾沫，言不由衷道。

    比时，室内烈熔阳炎的温度太高，她如玉的脸颊已经变得红彤彤的，有汗水在滴落。

    至于钱慕云的父亲，更是赞同两人的这一决定。

    钱父的内心是有一丝丝苦涩的，要知道她侄女钱慕雪和李月清都是符箓技艺了得，已经能靠本事吃饭。

    丁家的丁玉，由赌王带着，也是有一些灵石进帐的，甚至还能训练一些猫猫狗狗卖出去，补贴钱袋子。

    就她的女儿还没有一技之长，最近更是拐着弯找他拿灵石，导致钱父的钱袋子空了不少~

    一听女儿想去姜虚器师那儿，学几手本事。

    钱父哪里还会不同呢。

    甚至一时之间有些老怀甚慰。

    觉得女儿终于长大了，知道灵石得来不容易，会体贴他这个老父亲了~

    李月清听了两人一连串的话，还能说什么呢。只能放下手里的大锤，接过咸鱼上衣去到里间换上。

    等她再出来。

    三人站成一排。

    一兔一鼠一咸鱼，看上去就十分的惹眼了~

    钱慕云将新买的记忆石，递给姜虚器师。

    让姜虚器师记录三人的美好瞬间。

    托着记忆石的姜虚器师，看着面前的三人，本就歪斜的嘴角扯了扯，内心吐槽:

    妈耶！

    哪里来的三个傻孩子。

    坊市多少人想跟他学上两手，而没有机会。如今这三个家伙倒好，穿的傻里傻气，把他的炼器房当成了娱乐、搞怪的场所。

    “姜虚器师，您快帮我们录呀。”钱慕云道。三人歪斜着脑袋看着姜虚器师。

    姜虚器师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他看了看李月清衣服上的那条大咸鱼，又看了看旁边的大眼萌兔。

    最后看在苍萍老祖的面子上，给三个小家伙记录了一组又一组摆着不同姿势的画面。

    是的。

    姜虚器师心仪苍萍老祖。

    而这次他这么好说话的带两人进来，也是给陪同两人而来，苍萍老祖的侍女几分面子。

    对于眼前这三个细胳膊细腿的人儿，肯定拎个上品大锤法器都费力！

    站在专业器师的角度，姜虚对她们是看不上眼的。

    修仙界是一个开放的世界。

    美人有许多许多~

    他执掌法器铺几十年，见过的有不少，但最符合心意的，只有苍萍老祖！

    那把重金属大剑挥舞起来。

    这才叫做赏心悦目嘛。

    尤其是见过苍萍老祖拿剑怒劈紫府老魔的身姿后。

    他对苍萍老祖的想念，一度已经达到夜不能寐的程度！

    若苍萍老祖能屈尊亲他一下，别说法器铺了，加入钱家，给钱家炼器炼到死也成呀~

    而今天，就有一个重要的突破口。

    他约了等候在贵客室，苍萍老祖的侍女喝下午茶~

    姜虚器师将记忆石还给钱慕云。

    同时。

    又扔出两把大锤。

    指向墙角满满一架子材料。

    限三人十日内完成。

    然后就迫不及待出了房门。

    ...…

    这是位于三山东北地带的一个大村落。

    常年被薄雾轻烟笼罩。

    风雨过后。

    村子似被仙人施过法，干净、整洁，涤尽人内心的所有嘈杂。

    一位韩姓汉子，趁着风雨后土壤湿润，在村外清新的田野中翻地。

    汉子婆娘，戴着一方头巾，跟在后头，在翻过的土地里播着种子。

    这时。

    韩姓汉子锄头一抖，一本书籍完好无损的从泥土中抖落出来。

    泥土湿润，而这本书被汉子拾起来，擦净泥土后，却好像纤尘不染。

    “回去后，将这本书带给上过私塾的儿子有德，他一定喜欢。”

    汉子道，将书宝贝似的放进怀中。

    而离韩姓汉子不远处的田地里，一个体型上远不如韩姓汉子的青年，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神情露出阴鸷之色。

    傍晚。

    空静古朴的村落中。

    时不时有犬吠声传出。

    响在旷野之上。

    而韩姓汉子家中。

    少年韩有德接过父亲手中书本。

    缓缓念出封面上的三个字:

    “五行功。”

    五日之后。

    韩家得到仙人之物的消息，传遍附近十里八村。

    而后。

    在一个萤火虫闪烁着零星光点的夜晚。

    少年韩有德只身远走他乡。

    有德符铺。

    如今91岁的韩有德，闭目盘坐在蒲团上。

    眉心识海的精神力，发出炽盛光芒，无数光点聚合在一起，像是形成了一汪小湖。

    小湖光芒耀眼，竟然冲破了眉心额头骨的界限，来到了外界。

    若有外人在此，见到这一幕，一定会惊掉下巴。

    这是神识实质化，二阶筑基层次方能达到的地步。

    时隔半个月。

    韩有德再次燃烧精气神。

    令神识之力暴涨。

    此刻，他在演化封符法创作者，时继荣的路与思想。

    孩童时的智慧。

    没有灵根无法修行的痛苦。

    正视自身后对于封魔师、符箓师一道的畅想，以及最后行走在外，流转各地的见闻。

    在此过程中，韩有德不由自主陷入到自身过去的回忆中。

    之前他就是深陷其中，无法自拔，恨害他远走他乡的所有人。

    而今天，对于道的执着，抱着必死的觉悟，他走出了过去的心魔，神识成功越阶。

    气血临近枯竭，生命之火在摇曳。

    但他像是通了灵一般，将数十万字的封符之法全部吃透。

    眉心冲天而起、大放光华的神识之力，像是照亮了前方千年不散的迷雾。

    最后。

    他睁开眼睛。

    老眼已经浑浊不堪。

    但却依然有光亮闪过。

    他站起身，来到桌子边。

    桌上有一张几乎已经几乎完成的二阶符箓，但仔细看，会发现上面缺了最重要的一角。

    他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拿起符笔，点上最后缺失的那一角。

    完成的那一刹那，符箓大放光华。

    二阶火属符箓成。

    韩有德枯瘦的身躯开始一块块崩溃成灰。

    在肉身即将不存，神识也即将泯灭的前一刻，他将完整的封符之术，烙印在了一块玉石中。

    “哈哈哈…朝闻道，夕死可矣。”

    极尽落幕。

    有德符师于大笑声中，与世长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