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神颂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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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辛莱顿府

    装饰奢华的大厅内,长桌上摆满了丰盛的食物。桌子尽头坐着房子的主人,丽姬娅。在她左侧坐着一位面目威严的长者,右侧的椅子现在则被空出来。厄舍和胖胖的福图先生对坐在餐桌的最低位。在最高位和最低位之间,是安诺女士和斯特莱文爵士的位置。

    这位丽姬娅口中的“爵士”先生,似乎对地位底下的医疗员入座这场宴会颇为不满。

    厄舍带来的消息如同一块巨石,在晚宴上激起一层浪。但每个人对教士先生死亡的反应都各不相同:丽姬娅有些伤心;福图先生不停念叨教士的优点与功绩;将军和爵士只做了礼节性的哀悼。厄舍又偷偷看了坐在旁边的安诺女士一眼。此时,她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端坐在桌前,但身上却散发着悲伤的辛辣味。

    不管怎么样,众人倒是在一个方面表现一致:没有人向厄舍问责,全部沉默着接受莱万去世这个事实。此外,除了还在发愣的安诺女士外,之前紧绷着的宾客们好像都松了一口气。

    餐桌上摆着烤黑羊,红葡萄蛋糕,还有紫红色的酒……面前的这些食物看上去极其美味,然而此刻,厄舍一点胃口也没有。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却完全感觉不到入侵的肉块。从肉团下肚的那一刻开始,它就一直在唆使大脑和身体遗忘关于莱万的一切。若不是经历过幻想症的折磨,自己现在肯定把刚刚发生的事彻底忘记,开始好吃好喝了。

    奇怪的感觉,明明刚刚发生了那么恐怖的事,身体却一点也动不起来。不过,既然能保持清醒,就不能什么也不做。为了今晚的行动,现在先忍忍饿吧......

    但是,这里的食物真的看起来很美味。少吃一点应该没事吧——

    ……

    一八一九年五月三十八日的夜晚,有人在宴会,有人还在奔波。

    首都的候车站前,水瓶披上一件米黄色的风衣,把黑色制服遮在里面。他坐在长椅上,借着灯光读着今天的《星报》·“今日运势”这一栏目,从星座角度研究自己的这趟任务是否能顺利完成。

    虽然水瓶确实申请了病假,但此刻并没有放弃有关辛莱顿公司的事。作为内务部宗教安全局的一员,贵人的委托和上司的命令同样重要,甚至更加重要。之前能借着办公事的档口进行私人委托很不错,但没有安全局支持的时候,也不得不打着石膏连夜奔波。

    “要是真论资排辈等伤疤,”他晃了晃脖子,呼出一口浊气,“不知道三十年之后能不能轮到我哟......”

    但要是完成了这次的私人委托,挣的功绩和人情就比解决一百次下城区的异常事件还要多!

    其实,水瓶有的是比耗时两天的二等火车更快捷的选择,但此刻他手上正有一个有趣的小消息等着验证。所以,这趟火车他不得不坐。

    时间一点点过去,在深夜的雾气里,两眼橙黄的灯光开始若隐若现,和悠长的汽笛一起逼近。水瓶放下报纸,站起身来,他温和的金色眼睛和车灯对着闪光。

    ……

    莫雷纳镇的中心伫立着一座不大不小的黑色教堂,又长又尖锐的房顶似乎想把天戳穿。尽管今天是还是五月三十八日,距离六月六日的正式夏夜祭典仍有八天,但盛宴教堂的信众从三十七日晚开始就不停举办宴会,一场比一场规模扩大,直到最盛大的第十场宴会。

    教堂的地下宴厅内,或年轻或年老的信众们围着一张巨大的圆桌,圆桌上盛满了丰盛的肉,肉的颜色很红,红得很鲜艳。他们叫着笑着,跳到桌上,滚到桌底,以各种方式放纵着自己的食欲和一些其它欲望。萨特先生担任这场宴会的“宴主”,正抚摸着他的第六根手指,坐在墙角的一把白色椅子上默默旁观赤裸的教众。

    在欲望的最高潮,一名赴宴者光着身子从肉堆里滚出来,捂着左肩痛苦地大叫,声音中却隐含着不可抑制的兴奋。萨特慢慢走到他身边,从黑红长袍里掏出一柄骨质匕首,在信徒冒着红光的肩膀上划拉了一下。

    随着一声疼痛和舒爽的呻吟,一道发着红光的伤疤在信徒的肩膀上出现。它像是有生命力般地扭动了几下,接着便固定下来。伤疤的主人蜷缩在地上,不停颤抖,就像刚出生的婴儿。

    做完这一切,萨特没再理会这个浑身抽搐的家伙,又坐回墙角的骨质椅子上。正当他把视线重新投回会场中央时,手腕上的红手链突然有一颗珠子碎裂开来,掉在地上。

    萨特皱了皱眉,轻轻对着空气低语:“莱万死了。”

    然后他沉默下去,直到一道轻柔的女声从红手链完好的部分传出:“昨天将军的仆人不是已经报过信吗,这在预料之中。”

    “珠子碎裂的方式不对。”萨特皱起眉头回答道,“只有肉身死了,心虫并没有被献祭。”

    “......要去看看情况吗?”

    “不,”萨特把手链收起,叹了口气,“还没做好和那边的宴主撕破脸的准备。”

    珠子那边的女人应了一声,再没说话。

    ……

    厄舍的眼神有些发虚,紧张的情绪和之前订好的计划完全离开了身体。二十分钟前,他还下定决心,哪怕是给肚子开个洞,也要把莱万教士、的肉块从胃里揪出来。但从吞下第一颗葡萄开始,什么计划和决心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反而是大脑被一股紫红色的奇怪雾气完全包裹住。

    他茫然四顾,忘记了自己是如何来到这样一个人间仙境里。流转的肉酒,逐渐暗下的灯光,还有美丽的红葡萄——俗世的疲惫和不安仿佛永远不会被邀请到这席间。

    厄舍呆呆地从面前的餐盘叉起一块淋了葡萄汁的牛肉,送进嘴里。来自肉汁的鲜味和酱料的甜味绝妙地交织在一起,在口中开出一场交响会,阔别已久的活力和松弛也畅流到四肢百骸。

    自己刚刚在想什么来着?无所谓了,此刻眼前的快乐最为重要。

    当他把牛肉彻底咽下肚时,丽姬娅站起身,双手在身前合十,幽幽地唱起一支小曲。同时,宾客们也放下刀叉,闭目低头。听到歌声,厄舍转头向长桌另一头望去,视线里却望不见尽头——长桌仿佛无限延伸,伸入一片紫色的迷幻幕布里。他也看不见其他客人——宾客们融化成了一团团白泥,渗进地毯里,消失在视野中。

    这时,一个金黄的杯子突兀地顶替了他面前的餐盘,里面残留着鲜红的残渍,在杯底形成一个眼睛的图案,似乎正打量着他。

    昏昏沉沉间,厄舍听不懂丽姬娅在唱诵的是什么,但一定是给宴会的颂词——因为这轻灵神圣的吟诵正让口中的肉汁更加甘甜。是的,是的——自己长久追求的不就是此刻的感觉吗?舒缓,安宁,还有满足。长时间的疲劳之后,现在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嗯,不管如何,现在先睡觉吧。厄舍不顾礼节地趴在餐桌上,扭动了一下身体,几乎瞬间就睡着了。

    ……

    等他悠悠转醒时,却发现周围不是宴厅,而是正被人扶着走在一条长长的走廊上。转头看去,是李将军的矮胖仆人。

    发现厄舍醒来,矮胖男仆小心地扶着他站稳。

    “厄舍先生,您刚刚在宴会上睡着了,丽姬娅小姐托我把您送到今晚下榻的房间。唔,这是她给您的报酬。”

    厄舍此时还没缓过神,有些虚弱地扶着额头,接过男仆递来的信封:“啊,多谢您。”

    “您明天是要离开吧?”

    “嗯?哦,对啊。”厄舍又用力眨了眨眼,眼前还是被斑斓的紫色和那个金色的杯子占据。宴会上吞下的红色汁液好像并没顺着食道滑下,而是涌上了眼球。

    “今天是有些晚了,明早您可得动身。”

    他疑惑地瞅了男仆一眼,不明白为何男仆要重复这种小事。

    男仆将厄舍送到走廊尽头的房间门口后,没做停留,急匆匆地走了。厄舍挠了挠头,走进房间,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唔......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刚刚发生,又好像有什么要紧的事得赶快去做,但此刻疲软的身体和浆糊般的脑袋只催他上床睡觉。

    有事明天再说也不迟吧。

    在进入梦乡前,一股不安的感觉和左手背的瘙痒同时出现,让他难以安眠。为了用喜悦冲散这潜在的不适感觉,厄舍掏出那封厚厚的信封查看起自己这趟外快的收入。

    是十张价值两铁币的帝国券!一抹欣喜提起他的嘴角,这足够在未来两个月过上顿顿有肉的生活了。而在阔绰的二十元钱之中,还夹着一张便签。字体非常娟秀,应该是丽姬娅写的。厄舍小心地把它从金券里拈起,展开来看:

    “厄舍先生,今天辛苦您了。明天请您早一点起床,马车夫会在门口等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