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神颂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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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一个演员的退场

    狭小灰暗的拘留室内,厄舍正细细反刍昨晚的遭遇。

    如果人把一件不开心的事总放在心里磨来磨去,那就说明他们其实热爱这么做,就像也有食客热爱苦味和辣味的食物一样。当把糟心事在心里不停咀嚼时,隐秘的快感总是如汁液般不断流出。

    一开始,“杀人”还让他感到恶心和后怕,但在开始第三次反刍这段回忆时,厄舍发现之所以自己反复回忆,并不是出于懊悔和紧张。每当乌博那张混杂着不甘恐惧的脸出现在回忆里,一股满足和安心的感觉就涌上心头,让他感觉命运就在自己手中。

    厄舍不得不承认,不断回想这段记忆正给他带来极大的快感,而且几乎已经上瘾。倒在地上的尸体为他盖棺定论:“自己的幻想症没有复发。”

    这时,审讯员的问话把他拉回现实。

    “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但在来莫雷纳的火车上好像见过他。”

    “他为什么要袭击你。”

    “......不知道。”

    审讯员边问边低下头记录情况,趁他沙沙写字时,厄舍就把头撇开。

    莫雷纳的警局的规模只能说是聊胜于无,两层的小灰楼和十几名警员就构成了整个莫雷纳的警卫力量。凌晨被带进来时,警局里都没有几个警员,他一直在椅子上睡到快中午才被叫醒来做笔录。审讯的过程也极其潦草,自己准备好的说辞几乎全都没有派上用场。

    如果乌博不是优种人而是红种人,估计连审讯这一步都用不上。不过,莫雷纳的人好像都是红种人,这点可能和首都也不太一样。

    ……

    走出警察局,下午仍然刺眼的阳光打在厄舍脸上,一时晃得他睁不开眼。现在是先去开拓团报到还是先吃饭呢?

    听之前警官们的闲聊,几乎所有的开拓团所属成员三天前都已经深入北部的森林,留下的只有文职成员。如果早点报到,就能趁没什么人的时候多过几天有钱领又清闲的日子。今天是五月三十八日,周日下午四点。如果快点登记,到六月十日,可以享受十二天带薪摸鱼的时光。

    但厄舍决定还是先吃饭。找了家还算整洁的小饭店坐下,点了一份量大管饱的黑牛肉饭,便开始大快朵颐起来。虽然这里食物味道一般,还要价值两分铁币的帝国券,但对饿极的人来说这些都不是问题。吃饭的时候,他的注意力完全只集中在食物上。解决完人生最重要的事之后,他才把领子重新立起来遮住脸,回过神来思考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绝大多数莫雷纳人好像都是红种人。

    虽然自己之前生活在首都的下城区,但是接触的大多数人也还是优种人。即使在下城区,红种人也是“愚昧”“野蛮”‘残忍’的代名词,有些激进的优种人还坚持以“劣种人”这样的旧称形容红种人。之后去位于上城区的中央大学上学,红种人就更少了。

    尽管厄舍没有他的同胞那么顽固,但今天走在红种人的街道上还是让他有些紧张。幸好,和人员来源主要是本地的警察局不同,开拓团起码有一半都不是本地人,不然就红种人和优种人的紧张关系,作为外地人真不知道怎么混下去。

    也不知道这儿的人让不让外地人开药店。

    ……

    开拓团所在的建筑物居然比警察局气派多了,足足五层的红褐色楼房伫立在莫雷纳的角落,规规整整的长方形模样也比那些张牙舞爪的房子更让厄舍感到舒服。前台负责给厄舍登记的记事员黑色的头发和金色的眼睛更给了厄舍新的惊喜。除了想要他命的乌博,这一路上他真没见到多少同胞。

    虽然只在这“活”了五年,也不是很在意这些身份认同,但和同样种族的人待在一起还是更安心一些。

    负责登记的记事员总是板着脸,语调也没什么起伏。他的肤色比厄舍深得多,虽然优种人的肤色可以深浅不一,就和红种人的发色可以多个颜色一样,但是确实优种人内部也很多人在意这个。

    不知是因为这位办事员在意肤色的差别,还是对首都直派下来的员工都有所不满,他对厄舍并不是非常热情。快速登记和办理手续之后,他领着新来的医疗员去查看工作环境:医疗室,药房,和医疗员的宿舍都在三楼。这里药草的味道和冰冷的器械缠绕在一起,让厄舍完全安心下来。

    办事员把厄舍带到并简短介绍完后便迅速离开了。此时,楼里没什么人走动,房间里的凉意让刚刚经受太阳炙烤的他非常舒服。虽然未解的谜团还是悬在头上的利剑,但昨晚成功解决危险的经历带给自己的良好感觉超乎想象,莫名的信心和希望又重回这具身体。摆脱对幻想症的恐惧实在是太好了。

    他把行李放在宿舍里,开始畅想起在莫雷纳工作的未来。

    既来之则安之,等他完全摆脱这些异常,就可以沉心于当下的工作。虽然自己是优种人和外来者,但作为和医疗相关的从业者,厄舍有信心在莫雷纳扎下根。再然后,就可以深耕于药草领域,还可以兼顾一下自己感兴趣的绘画——如果能和当地人混熟,开店也是有希望的。是的,美好的未来已经就在眼前啦!

    这时,响在走廊的一阵脚步声打断了厄舍的畅想。不知为什么,听着规则的脚步声,厄舍突然感到很不安,也没心情继续幻想未来的生活。他有预感,有什么不太好的事情又要发生了。

    敲门声响起,办事员站在外面,还是面无表情的机器模样。只是他身边此时多了一个矮胖的红种人,正一边擦着汗一边气喘吁吁地往房间里打量。

    “抱歉,得麻烦你一下,”他用词很客气,但没给厄舍什么商量的空间,“林子里的辛莱顿府有人生了重病,现在镇上的医生不方便离开,其它开拓团医师也随团不在。既然你是首都直派的,那能力一定能胜任吧?”

    居然来拜托刚上任的医务员,看来丽姬娅没有说谎,莫雷纳的医生真的很少……而且,“首都直派”这个身份又没给自己加两分工资,至于让这位同事这么不爽吗?在解决乌博后,厄舍发现自己本就敏锐的嗅觉更加灵敏了,比方现在,就能从这位新同事身上闻到一股不爽的辣味。

    他只好在心里叹了口气:“我可以去看看。请问是出了什么问题?我好做准备。”

    仆人打扮的矮胖红种人回答道:“有位先生今天上午开始上吐下泻,下午就虚弱到起不来床了。”

    “有没有其他症状?不方便到镇上来治疗吗?”厄舍此时可以想到一万种疾病符合这位仆人的描述。

    但这位仆人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闭紧嘴摇晃着头,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没想到处理的第一份医疗事务就遇上如此经典的问题。无奈之下,厄舍只得把可能派上用场的东西都装进背包,和仆人一起上了去厄府的马车。这位马车夫很古怪,浑身上下都裹在厚衣服和大帽子里,看不到眼睛也看不到皮肤(虽然厄舍其实很欣赏这点),更奇怪的是他居然还不帮客人搬运行李,只稳稳地坐在座位上。

    “我的名字是厄舍,没有姓。”上车后,甩开对马车夫的不满,厄舍向男仆重新自我介绍。

    “……”出乎厄舍意料,矮胖仆人又只冲他点了点头,然后便低下头去,没有报出自己的名字。

    ……

    有马车也不运病人过来,看来病情已经严重到根本经不起来回折腾了……坐在颠簸的马车上,厄舍内心开始忐忑不安,他的专长是制药,对于临床治疗并没多少信心。而且这个名字莫名耳熟的‘辛莱顿府’好像不是什么普通人家住的房子,要是治死它家的病人,自己在莫雷纳的职业生涯就可以提前宣告结束了。

    不会被迅速转成临时工然后被开除吧……在梦中的钢铁世界里,人们好像都是这么做的。这里大概也一样:应该是自己还没失忆时见过类似的事,得幻想症的时候就把它们安到梦中的世界里了。

    纠结着,马车已经驶入莫雷纳西边的森林。微风在黑杉木的枝桠间窃窃私语,太阳还没有落山,层层叠叠的树冠就已经帮地面拒绝了光线的访问,让马车夫不得不点起提灯。这片林地的道路弯弯绕绕,让厄舍已经完全分不清这片黑暗森林里的方位。不知为何,他有一种感觉,随着太阳下山,这片森林正在慢慢活过来。

    厄舍身旁的仆人似乎就没有不擦汗的时候,他红色的眼睛四处打望,好像也被这片恐怖的森林吓到了。

    一路上,气氛随着时间变得凝重起来,两名乘客再没有说话,马车就这样在沉默中于黑暗里穿行。不知过了多久,一片林中空地和一幢宅院出现在他们眼前。

    在下车后,厄舍终于从森林的阴影里解脱出来,准备做最后一次提前了解病人的努力:“您能再给我说说具体的情况吗?您昨天为那位先生准备了些什么食物?”

    “啊,我不是辛莱顿府的仆人,”男仆一说话就开始擦着不存在的汗,“那位先生和我的主人一样,都是在丽姬娅小姐家做客的客人。至少他在晚宴上和我主人吃的一样的东西,绿豆黑羊肉,魔胶配珍珠果,鲮鱼汤,就这些了。”

    “.…..”

    没能再问下去,强烈的寒意抓住厄舍颤抖的脊背。他把衣领拉到紧得不能再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