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神颂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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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麻药

    四年前,在收到中央大学药学系录取信的那个下午,厄舍觉得自己抓住了未来。

    人们都这么说:“十八世纪是开拓的世纪,也是药学的世纪。”

    可惜的是,四年前最热门的专业今天已经变得有些尴尬:高级药学者的职位早就被前辈占满,而低等的杂活工资又少又学不到东西,反正他不干有的是人干。原本美好的前程这下可打了水漂。

    幸好,厄舍最后还是找到了一份前线开拓地的医务工作。尽管它位置偏薪水低,但好歹也算是半个政府编制,基本上没有失业的风险。

    不仅如此,在五月的毕业前,他还拿到了一份预付金,已经可以凭自己的力量补贴家用。

    在五年前,他生了一场大病,昏迷了整整两个月,奇迹般醒来后却失去了十五岁前的所有记忆。听妈妈说,他们曾经住在上城区,但由于给自己花去太多的治疗费用,不得不搬到下城区。尽管如此,母亲还是对他的苏醒欣喜若狂——她不能在失去丈夫后再失去儿子了。

    但是,厄舍却一直没有告诉母亲,是一段段纷繁的梦境替代了之前的十五年。在一连串梦境中,他曾在钢铁的丛林里穿行,来来往往的人们通过小盒子和遥远的亲朋交流;曾开着轰鸣的铁兽,自动收集麦田里的稻谷;曾蹲在战火纷飞的战壕里,天火从看不见的远方飞过来,将他身边缓慢前行的巨大铁盒化作火球......

    厄舍梦到过很多段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生,有时他在病床上老去,有时躺在战场的泥地里腐烂,有时则因坚果过敏而死。一般来说,梦都是人基于现实的幻想,但梦中的那个世界却和他现在所处的世界相差过远。

    刚醒来时,他根本分不清现下的世界是不是幻想,还以为是又一段人生开始了,直到发现这段人生的常识和之前的大不一样。

    但不管怎么样,生活不会停下,而当下的感受就是最真实的东西。无所适从的前半年里,贝蕾夫人耐心地带着失忆的厄舍重新认识世界,成功把他从精神崩溃的边缘拉回来。并在他十六岁时,想尽办法把他送进中央大学最有前途的专业。可惜,直到最后,她的儿子依旧不记得母亲。

    幸好,尽管厄舍的自我认知稍微有点问题,但他绝对能感受到来自贝蕾夫人的母爱和关心。现在,在四年的努力学习后,终于到了能回报母亲的时候啦!

    ......

    一八一九年五月三十二日,预付金和母亲的病危报告一起被送到厄舍的手上。

    他在医院的病床边握着母亲的手。

    在夕阳的舔舐下,她的手又瘦又柴,像陵墓里的木乃伊。苍白的脸也枯得只剩一张皮,被病魔折磨得体无完肤。黑发现在和杂草一样,金色眼睛也变成了生锈的铜片。虽然他学的是药学,但现在却什么也做不了。

    “妈妈,我找到工作了,”厄舍低声说,“薪酬很丰厚,不用担心我。”

    当然,开拓地的八铁币周薪怎么也算不上丰厚。

    窗外,太阳缓缓地沉下去,昏黄的夕阳贴在他后背,把他的影子拉到病床上。这个时候,妈妈心里会怎么想呢?对自己是不舍依恋,还是失望怨愤呢?会后悔养一个拖累她,不记得她的儿子吗?

    母亲把头偏向厄舍,咕哝了几个音节。厄舍不确定她有没有在说话,只感受到手上传来的脉搏越来越微弱,她呼吸间的间隔也越来越大。

    生命力就像沙子一样,不断从人指缝间流逝。

    “厄舍……”

    “什么?”他俯下身,把耳朵凑得更近。仔细听,母亲好像是在念叨他的名字。她嗫嚅着:

    “多吃多睡,好好照顾自己……”

    在人生的最后,贝蕾夫人还是放心不下儿子,但也只能尽力记住他的相貌。

    “要喝些水吗?”她的儿子轻声问。

    母亲没有应答。又过了一会,他再感受不到脉搏的跳动。连忙靠近去看,母亲已经死了。

    在这个世界有记忆以来,第一个,也可能是最后一个全心全意爱他的人,去世了......

    但是,生活还是得继续。就像母亲说的,他现在得自己好好照顾自己。三天后厄舍就得出发去开拓地报到。他还得处理母亲的后事,还得准备出发前的行头,还得处理城里剩下的小屋,还得填一堆学校杂七杂八的表格,还得......

    不想再思考,厄舍把头埋在病床枕边。他过去两天都没怎么睡觉,现在更是连哭的精力都没有。此时已经黄昏,还有多久才会到黎明?不管有多久,就他在母亲身旁睡最后一次觉吧。

    如果这个世界才是梦,该多好......

    ......

    过了一个小时,也许是两个小时,厄舍突然从睡眠中惊醒,一股强烈麻痹的感觉正像电流一样肆虐他的身体。是自己姿势不对把身子压麻了吗?迷糊中,他想用左手搓揉一下,却发现左手也在疼痛。

    手背上布满了粗大的针孔,正往外渗着血。

    一股恶寒瞬间爬满脊背。

    有人进来过!厄舍瞬间抽身坐起来,恐惧让他几乎停止了呼吸。所在的房间里黑得可怕,周围十分安静,唯一的声音是自己的剧烈心跳。房门也紧闭着,只有昏黄的光线从走廊的门缝下爬进来,像飘进暗海的火花。

    可为什么一点声音都听不到?医院里稀落的脚步和低语都去了哪里?

    空气中残留着消毒水和麻醉剂的混合味道。除此之外,这里还飘着一股奇异的香味。这股香味让他莫名烦躁,使被恐惧攥紧的心脏跳得更快。

    忽然间,厄舍有一种感觉,黑暗的房间里除了他和母亲的尸体,似乎还有另外的东西蹲在角落。那个刺伤他手背的家伙还没走,它还在房间里面,也许就在自己身边,正盯着自己。

    他压紧牙齿,试图说服自己不要瞎想。也许手背的针孔只是哪个混蛋的恶作剧?但越是克制反而越是惊悚,颤栗和心跳怎么也缓不下来,脑子也更加混乱。

    紧绷在原地,厄舍用僵硬的手缓缓伸向母亲更僵硬的手,而当重新握住那只已冰冷的手时,他忽然放松下来。

    有什么好怕的呢?就算今天死了,那明天也就再没要操心的事啦。他对这个世界只有五年的记忆,而这里唯一的牵挂也已经消失了。现在,他除了“麻”之外感受不到任何感觉。

    也许,这个世界才是可怕的噩梦;也许,今晚过后他会在梦中的那个美好发达的世界清醒过来,开始下一段人生。

    这么想着,厄舍一边握着母亲的手一边靠着床头,默默地注视对面黑暗的角落。电流在身体里乱窜,随着身体越来越麻痹,他竟就这么睡着了。

    睡梦中,他又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梦中,有上大学时用过的各种瓶瓶罐罐,里面装着未曾谋面的亲人朋友。厄舍在无尽的药架间穿梭,瓶子里的脑袋热情地和他打着招呼。当他穿过七彩的流光,在梦境的最后,出现了一位美丽的红种人少女,手捧一盏金色的酒杯。他接过酒杯,将里面的金色液体一饮而尽——

    ......

    再次睁开眼时,他躺在一张病床上,身体麻得像是被打了一年份的麻药,脑子糊得好像里面装的就是麻药。病床边除了两位护士,还有一位穿着黑色制服的医生,金色的眼睛正闪闪发亮。

    厄舍好像回到现实世界了。不,不好说,也许是又开始了新的人生?

    “什么......”他想问问题,自己僵硬的舌头和混沌的头脑却不允许,只能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往外蹦。

    “啊,你醒了!现在感觉怎么样?”那名黑色制服的医生关心地询问他。

    “麻,我......”厄舍结结巴巴。混乱的大脑内,过去一天的记忆就像拼图碎片一样,没法组合成任何有意义的排列。

    “正常正常,昨天一楼有些麻醉气体泄漏出来。昏迷前有吃什么易过敏的食物吗?”

    “没有。”

    “好的,有听到什么可疑的动静吗?”

    “没有,我…..”

    “那么有看到什么吗?”

    “.…..”虽然迷糊,他总感觉这些问题怪怪的,便看向医生,却正好和医生的视线对上。这位医生的金色眼睛和善又温柔,让他一下就放松下来。

    “......没。”

    “请耐心。这是为了你的健康着想。昨晚直到今早,有注意到周围任何奇怪的地方吗,别让麻醉气体给你留下后遗症。”

    他呆望着医生,机械地摇了摇头,却不敢说话。

    “......很好,没有什么异常,很好。接下来还没异常的话,你晚上就能出院了。”

    “我妈妈......”

    “哦,非常遗憾。不用担心,她已经被妥善处理了,骨灰你明天就可以拿到。没有额外费用,火化是她的遗愿,对吧?”

    厄舍微张着嘴,呆滞地看着天花板。好像有什么不对,又好像没有。火化本来就是唯一的选择,明天拿骨灰正刚好;还不用再交钱,并没有什么问题。

    但是怎么感觉就是有哪里不对呢?昨天晚上好像发生了什么......

    抓住印象最深刻的记忆,他忍着麻劲,侧头看向自己的左手。

    左手的手背却光洁如初,一点伤痕和孔洞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