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那一片瓦砾，又是那个不断用双手挖掘着的小孩。自从到梓阳以来，温果总是梦见这片废墟。只不过这一次，比以往都要清晰。

    她能看见空中缓缓飘落而下的雪花，每一片的形状与轨迹都不一样。瓦砾与砖石破碎的轮廓也一清二楚。甚至能看见女孩身上全是开口和污渍的衣物——背后那两个大洞尤其引人瞩目，下面的皮肤早已血肉模糊，布料亦被染成黑红色。

    有些东西不该被遗忘，但无论温果如何在记忆里搜索，都想不起来自己到底何时经历过这般场景。

    温果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但她可以控制视线向前，来到那女孩的身边。她发现女孩正在低声抽泣，一双稚嫩的小手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血液与泥灰混在一起，再白皙的皮肤也会变得漆黑。

    这些伤口明显来自于那些砖瓦，破碎后形成的尖锐的棱角，能轻松割开女孩那细嫩的皮肤，留下道道血痕。

    即便如此，女孩仍不断挖掘着。她的双手抖得厉害，力气似乎也早已见底，连刨出一块小小的瓦片，都要花上半天的时间。她偶尔也会休息片刻，但不过是擦擦眼泪，抽泣几下，便继续挖掘起来。

    一切都是那么清晰，真实，温果甚至都忘了自己正在做梦。在女孩身后观察了不知多久，温果仍旧没能找到一丝一毫关于她的记忆。

    也许看看她的脸，就能回忆起什么。温果这样想着，控制着视角朝女孩身前转去。

    那女孩似乎意识到有人在看着她，缓缓抬起头，也朝着温果的方向看去。

    即便对方如此“配合”，温果也没能看清那女孩的脸庞。无论温果怎么集中精神，调整视线，那里始终都是朦胧一片。

    “楚遥姐！楚遥姐！她醒啦！她真的醒啦！”

    温果的双眼痴痴地盯着天花板，显然还沉浸在刚才的梦境里。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是先前扔给她喷雾瓶的那个女孩。

    “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女孩直接把脸凑了上来，这次温果倒是看得一清二楚。她的皮肤有些粗糙，脸颊上还有一些似乎是麻子的东西，显然是缺乏保养。不过农村家的孩子嘛，估计也功夫操心这些……

    “还好……”除了四肢有些乏力以外，温果并不觉得有任何不适。反倒是身下的这张床，要比宿舍里的板床舒服不知道多少倍。而且床单和被子都是加了绒的，暖和得不得了。让她在上面躺着过一整个冬天，也不是不可以。

    她原以为自己会在病房里醒来的，但这里却是某人的卧室。从装修和家具布置来看，屋主人应该是个女性。

    自己怎么会躺在这里？齐凌哪儿去了？还有那只青蛙呢？

    温果心中有不少困惑，但很快都被一个念头压倒——肚子好饿，她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可是粒米未进。

    “温果姐，你真的是妖兽吗？”

    听到女孩的提问，温果这才注意到她那满是求知欲的目光，像是想看出自己的原型是什么一样。

    “怎么跟漫画里的不一样啊？没有毛绒绒的尾巴，连耳朵都没有……”

    “我这不是耳朵吗？”温果掀起披散的长发，将耳朵露出来给女孩看了看。

    “咱说的是兽耳啦……”

    女孩似乎有些失望，但很遗憾，温果并不能满足她那奇怪的癖好。既是不想，也没那个能力，她的原型并不是什么阿猫阿狗，而是一只蝙蝠。许多年前化形时，她并没有选择保留任何动物的特征。

    “我昏迷多久了？”卧室的墙上其实是有挂钟的，指针指着三点的位置，看着从窗外洒到床上的阳光，应该是下午三点。但温果不敢肯定这是第几天的下午三点。

    “三四个小时啦，是樊叔托人把你运到楚遥姐家的。”

    “楚遥”这个名字，温果似乎在哪儿听过，但一时想不起来。她刚想接着问齐凌人呢，就被出现在卧室门口的人影打断了。

    “小珏，帮咱个忙。”另一个女孩的声音在卧室门口响起，同样是地地道道的梓阳乡下口音，不过还要年轻一些。“去把厨房里的饭菜热一热，端来给咱的大英雄填填肚子。”

    “好嘞！”床前这个名为“小珏”的女孩相当听话，接到指令后，立刻冲出了卧室。“哒哒哒哒”的踩踏楼梯声清晰无比，似乎是用百米赛跑的速度冲下楼的。

    “嘛，小珏那孩子是头一次见化形成人的妖兽。所以对你很感兴趣，别太在意。”

    女孩的视线望着卧室外，似乎是在留心小珏的情况，她刚才那下楼的速度有些快过头了。借此机会，温果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女孩。

    虽然说话和气质都比刚才那个小珏成熟不少，但女孩的个头其实还要矮一点。一头齐肩的短发，额前随意地撩成几缕，其中一束较长的被发卡别了起来，以免遮挡视线。身上披着一件医师白大褂，上面有不少污渍。看模样已经是最小号了，但碍于女孩有限的身高，尾端还是几乎垂到了地上。

    “你怎么知道我饿了？”温果其实有一堆问题想问，但潜意识里还是把吃饭放在了第一位。

    女孩回过头来，背着手走到床边，如同一名老练的医生，神情严肃地打量着温果的情况。

    温果这才注意到她额前的头发有些发白。一张小脸胖嘟嘟的，上面还挂着婴儿肥，配着那双水灵灵的大眼，尽管表情不太和善，也很是可爱。

    “因为你昏迷的时候，肚子一直在叫啊。”女孩一改之前的严肃，眯着眼睛笑道。不知怎地，看到这个笑容时，温果有股冲上去捏一把的冲动。甚至都没意识到对方是在嘲笑自己。

    “那个……我们以前认识吗？”女孩似乎一点儿也不把自己当外人，这让温果很好奇。

    “嘛，你可能不认识咱，但师兄和师姐经常跟咱提起你咧。温果，天玑组员，一直以进入天璇组为目标，咱没说错吧？”

    听到这里，温果已经大概猜到了眼前这个小姑娘的身份。

    “所以……你就是吴夕跟木宛的师妹，楚遥？”

    吴夕和木宛都是温果在桃源，也就是龙组总部结识的朋友。木宛算是她加入天璇组的指导老师，吴夕则是她最近引荐给温果认识的。对于两人的师妹，温果只是知道有这个人，没想到今天能遇见。

    “回答正确！来，奖励你一朵小花！”

    楚遥说着，将一直背在身后的双手举到身前，还真的捧了一朵白色的小花，递给温果。

    刹那间，温果的脑海里闪过无数种可能。选定了她最感兴趣的那种后，又延伸出了许多问题，全是温果从未考虑过的那种，比如第二次化形可不可以转换性别，化形的妖兽和人会不会有生殖隔离，以及如何吸引人类女孩的注意等等……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着，双手则缓缓地伸了出去，接过那朵看上去十分柔嫩，花瓣纯白无瑕的花。

    “谢……谢谢……”温果差点没忍住给自己一耳光，她在脑子里构思了好几种回答，最后依旧艰难地从喉咙挤出这几个字。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转过头一看，楚遥已经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在她胡思乱想的期间，这女孩就一直撑着下巴，一句话也不说，默默地注视着自己，脸上始终挂着那甜甜的微笑。

    “你很喜欢这种花吗？它叫石棘。石头的石，荆棘的棘。”

    “石棘吗……我只听说有这么一门药材，原来这么好看？”温果咧嘴笑道，努力掩饰着自己的尴尬，却掩饰不了早已涨红的脸颊。不过楚遥像是完全没察觉到她的异常，话里也没有半点嘲讽的意思。

    “嘛，药店里只能找到快枯萎的石棘咧。野生的石棘花从发芽到授粉，全程都会被刺篱子围住，只有冬天才能采到，那时候花早枯掉了。所以很少有人知道它开花的样子。”

    “那你这株又是怎么采到的呢？”温果的兴趣转移到了花上面，语气也恢复正常。

    “这就涉及到一些传统的中草药种植技术了，光说起来就已经够复杂了，你也不一定能听懂咧。”楚遥做出一个摊手的动作，不打算再详细解释。

    “嘛，所谓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咱费这么大力气搞到这花，当然不止是用来观赏的。”

    楚遥从椅子上起身，凑到温果身旁。全神贯注地盯着温果手中那朵“石棘”，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

    “这是一次康复训练！你往里面注入灵力看看。”

    突然提高的音量吓了温果一跳，但听到“康复训练”四个字后，她大概猜到了楚遥让她这么做的原因。

    “那只青蛙……你知道它的攻击会压制灵力的流动？”

    温果一边按照吩咐运转起灵力，一边问道。

    楚遥的目光一直集中在花瓣上，像是要把上面的纹路背下来一样。过了老半天，才头也不抬地回答了温果的提问。

    “嘛，其实跟青蛙没多大关系。”看到花瓣在温果灵力的催化下开始缓缓生长，楚遥又把脑袋凑近了点。“问题出在那团灵力上面。好了，可以停了。”

    灵力停止流转后，楚遥伸手从温果手中接过石棘花。凑到鼻子跟前仔细观察起来。

    “根据《百妖通鉴·奇闻篇》第七卷记载，‘鲁人昼寝，于梦中见一巨蟾，栖于屋外，吐舌缚颈而噬人，自唤怨念。待惊醒，至院中，果寻得一蟾蜍，长二尺有余。鲁人惧骇，邀道盟以伏之。系缠纠混杂灵力所致，时未名，后人称之怨念。’以为不祥之兆。”

    楚遥嘴里背着古文，双手则在那石棘花上捏过来扯过去，忙个不停。

    “你今天遇到的那只青蛙，应该就是‘怨念’附体。嘛，不过咱也不是什么灵力大师，这些只是咱的猜想而已咧。总之那青蛙身上瘀结的灵力已经散掉了，那小家伙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不详之兆吗……温果若有所思地嘀咕着。

    灵力瘀结是一个比较专业的称呼，专指那些自然生成，但流转起来毫无规律，聚集成团的灵力。大多时候都只能惹些损毁农田，破坏山林的小麻烦。能附身在动物身上的概率其实很小，因为动物也会有意识地避开灵力瘀结。而怨念则只是民间流传的传说，说它是不详之兆更是无稽之谈。但温果心底始终有些不安。

    直到一阵肉香传来，心底的不安瞬间一扫而空。听到上楼的声音后，温果更是激动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温果还没忘记小珏下楼是去干什么的，这一刻，她已等候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