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城，建于空中的仙家客栈。

    阁楼内，钟贞目光从桌子上的琉璃灯移开，看向身旁手持一柄半仙兵利器的楚之璃，后者轻轻点头：

    “阵法禁制已经布下，多用了几张品秩不俗的纯阳定魄符箓，哪怕是金丹境修士也逃不掉的！现在不说同境无敌，越阶对敌也有一战之力。”

    你现在就像台上的老将军，全身插满了旗子……拿一件半仙兵就同境无敌了，要是有仙兵至宝伴身，岂不是直接杀到魔教岁末山上去……钟贞借着吐槽平复内心情绪，手指一屈，人身气机流转聚于指尖，擦动着破风声弹向桌案上的玉虚琉璃灯。

    这件道宗圣物已经结束炼化，可以打开内部的小天地。

    一缕气机击中玉虚琉璃灯，宽敞的房间内瞬时充盈满了浓郁的琉璃色彩，如置身于西天佛教的极乐圣土内，几息之后尽数消散逝于楼内，只剩下明澈见亮的灯火，以及灯火下的三道人影。

    “等等，没有危险！”钟贞紧忙出声，就差着伸出尔康大声叫停的手臂。

    他这次特意将一半心思留在身旁，总算是抢先了楚之璃一步，没让已经举起玄冥剑的女道士劈出剑气。

    “怎么说？”被强行打断气机运转的楚之璃微微蹙眉，倒提着玄冥剑看来。

    “我能感觉到，这只是一具没了魂魄的尸体，好像可以受到我的驱使。”

    钟贞抽出一张楚之璃借给他的阴气散灭符，以气机点燃后，固定于身侧，缓步走向房间内那具被粉色火焰包裹着的尸身。

    “这人的魂魄被玉虚琉璃灯炼化了，尸身好像变成了可以使用的法器？”钟贞回身看向真我教小道士，心说你们道宗的圣物，作为道士应该可以辨认出是何神通吧。

    楚之璃闻言从袖中挥去一张米黄色符箓，手指并拢捻着点燃的符箓，在这具尸身周遭晃了一圈，秀眉不觉深深皱起：

    “没有任何阴煞之气，人身气府窍穴都很‘无垢清澈’，无魂无魄可容修士神识，很像我之前在一本道籍上看过人身之外身，就是山上仙家常说的阳神。”

    钟贞敲了敲这具被粉红火焰包裹着的尸身，触之如碰人间美玉，敲击声闻之似金声玉振，“有阳神的话，是不是还有阴神？”

    楚之璃散去指尖符箓，双指并拢作道诀横向抹过双眼，一双明眸染上几许飘渺道意，凝视着尸身许久，俏脸多了几分笑意：

    “没错，它就是一具阳神，道宗有一气化三清神通，修士想要习得此法，必须先跻身元婴境，在人身之内修得一副无垢清灵元神，然后明定真我，洞析本元，以自然道气将三魂七魄划分为三清，从凡证道，冲虚凝远，修得阴阳元神。”

    “但是这种神通必须要元婴境以上的道宗修士才能施展，这个密火教校尉只是筑基境，难道玉虚琉璃灯将关入其内的修士炼化为一具阳神？”

    她当即看向钟贞，眸子里闪过惊讶与兴奋，“如果它真是一具阳神，是不是可以施展元婴境修士的神通功法？”

    你是道宗修士，我才是魔教，道宗圣物里蹦出来的人，鬼知道有什么作用……三清可以理解为元神，阴、阳神？我更好奇这种神通施展后是三人一条命，还是三人三条命？钟贞按照自己的理解思索片刻，取出太极八卦图，占卜了一次。

    他将神识融入这具尸身是否存在危险。

    几息之后，目光落在八卦图正面，得到平安无事的结果后，钟贞一手搭在这具密火教贡献的尸身上，神识感受到体外有一股温热容器可供他进入，如同拿起一双筷子，可以清晰明了感受到自己是在驱使一件“物品”。

    旋即这具被粉红火焰包裹着的密火教校尉身体动了动，空空无物的眼眶中，瞬间腾升起两团与身同色的火焰，而后嘴巴张合数次，口吐人言：

    “不错。”钟贞与火焰缠身的尸身同时开口，嘴角勾起笑意。

    他的神识一分为二，可以同时控制本体之外的一副躯体。

    “可供修士驱使的阳神？”楚之璃眸光一亮，忙说道，“试试能不能使用元婴境修士的神通功法？”

    钟贞微微摇头，火焰缠身的阳神抬手握起拳头，“大概战力只有小筑基境？无法使用儒家浩然之气，我的功法神通都无法用，可用的只有密火教的两部功法，三种神通，只能发挥出筑基境的实力，不过它的防御比我自身高出至少两三个境界。”

    神识退出这具阳神，火焰缠身的身躯瞬间熄灭眼眶中的火焰。

    “你试试如何。”钟贞捏了捏眉心，神识回到人身后，脑海中有种飞机迫降的压抑烦躁感。

    “好啊好啊，”楚之璃难掩兴奋之情，兴致勃勃地收起玄冥剑，有模有样学着钟贞一手搭在这具阳神的肩头，只是下一刻飞扬的眉间便瞬间凝成一团，她飞快缩回被滚烫火焰触及的手掌，眼角渗出炽热的泪花，“好疼啊，为什么我不能用！它能直接伤害到我的神识，就跟玉虚琉璃灯一样！”

    这……鬼东西不会认主了吧……钟贞犹豫了一下，在楚之璃闪着委屈、不解、疑惑的目光里，又将手掌按在了这具阳神的肩头。

    没有任何伤害，阳神身外散发着的火焰好似无形的水雾，温温热热只有舒适之感。

    楚之璃愕然盯着毫发无损的钟贞，脑子里闪过无数个问号。

    作为道宗真我教的圣女，一个自幼登山修行道宗道法的道士，道宗圣物炼化出来的“法器”，她竟然无法触摸探查，而身为魔教的“外人”却能随意使用。

    这是圣物叛离了道宗，还是这人修行了功法刚好能够使用道宗圣物？

    楚之璃轻轻吸了口气，刚压下心头别样情绪，就听见钟贞笑道：

    “你们道宗有没有圣子圣女的说法？”

    “为什么这么问？”楚之璃挑眉反问道，她心说莫非此人能够透过外在，看清她的真实？

    “我与道宗圣子圣女孰能？”钟贞心情不错，玩了个城北徐公的梗。

    虽然这次没能拘住密火教校尉的魂魄，但有了这副的阳神身躯，他应对密火教的手段就多了很多。

    楚之璃磨了磨牙，盯着他看了几秒，身影悄然倒退数步，“我替你试一试，这具阳神的防御如何。”

    一道无比凌厉的剑气骤然而起，擦着他的脸颊，直直斩落在了阳神之上。

    ……

    “阳神如何，阴神又如何，天地不仁，皆为刍狗罢了。”

    岁末山玄御文楼，八卦台上，好似醉酒眯眼看着人间的国字脸老头饮下一杯浊酒，饱经沧桑的面庞上露出几许追忆：

    “占据一具残身，便敢潜入岁末山，真当九重护山大阵只是对联摆设？”

    宫装女子痴痴笑了笑，“师兄，咱们这一条道脉，今天就剩下你我，还有个不知流落在哪里的小师妹了，都说长兄如父，师兄这次就不能帮帮师妹嘛？”

    老头右手挥下，宽大繁复的道袍随意搭落在太极图案上，遮蔽了其中的一角，如同天机不可泄露：

    “言无风自不必说他，你们几个小东西，就算背后藏头不露尾的正名教宗主出手又如何，能挡住离歌的几分气力？”

    宫装女子跪坐在道袍老头身后，视线越过这具阴神，望向山下灯火星星点点的岁末城，没了嬉笑的心思，语气好是唏嘘：

    “师兄，当年你执意要以一人融贯三教学问，一心摒弃山下气运，谈何容易，现如今落得下场如何？不说儒家那群伪圣人，佛教那群自欺欺人的光头，咱们道宗之内都存有分歧，事后的结果证明你当年所走之路就是一条歧路，道宗何止会像墨家那样……”

    “好了，”道袍老头淡淡打断女子的回忆道，“你们所求的无非就是一个飞升境，眼界还不如山下扶龙的密火教，无甚可说的，福祸无门，惟人自召，走吧。”

    宫装女子轻轻叹了口气，沉默少许，继续加重的筹码，“如果说，我找到了让你重生元神的办法呢？”

    道袍老头嗤笑一声，“当年你父亲要借气运飞升，结果受到气运反噬几近疯魔，想要从儒家手里抢走道这个字，谈何容易。”

    点到为止，不再谈及儒家之事。

    宫装女子也没了继续聊下去的心思，款款起身，正要转身离去，冷不丁笑眯眯道：

    “师兄，忘了和你说，万妖盟的人，哦不，妖魔鬼怪们入关了，你说就算儒家袖手旁观，岁末山能挡多久呢？”

    道袍老头望着人间星火，淡淡道：

    “顺其自然便是。”

    “儒家蓄谋已久，万妖盟不死不休，西天佛教坐壁上观，道宗内讧，诸子百家争破脑袋，岁末山有那人又如何，天下第一人又如何，天地大势如此，还望师兄不要一条路走到黑。”见老头不说话，宫装女子呵呵一笑，施一万福离去，身影缓缓作花朵飘散去。

    “同门一场，给你提个醒。”道袍老头突然笑道。

    似是对这老头的性情早有预料，裙裾飞扬的宫装女子嫣然笑道：

    “还请师兄赐教！”

    嗓音中的一抹惊喜最能拿捏男人的人心。

    “小心言无风。”

    宫装女子笑容渐淡，默然几息回道：

    “言无风一真我境修士，我等元婴境修士自然会小心，师兄何出此言？”

    这不是一句无用处的废话？

    白须白发的老道士答非所问，感慨笑了笑：

    “古称燕赵多感慨悲歌之士。”

    切，这有何好说的……宫装女子嘴角一撇，身影散去。

    空余八卦台上一道苍老背影。

    微风清拂，吹荡着台上几朵娇艳的鲜花，无情拂去。

    老道士端起酒杯，一身宽大道袍拉扯起来，遮掩的八卦一角展露无疑，老道自顾自又念叨了几句，抿完了两杯酒水，仍是等不到，只得轻轻笑叹一声：

    “非要再说你几句好话不成？”

    老道士身旁，一道人影与之并肩，微微一笑道：

    “诤友良言，多多益善。”

    老道士眯眼随之望着山下一座星火漫漫的岁末城，笑问一句，“值得吗？”

    言无风笑意温和，望向灯火繁亮处：

    “夫复何言？”

    ……

    钟贞轻轻抹去脸颊上的残存剑气，默默离开分毫无损的阳神身躯。

    “你下次动手前，能不能提前和我说一声？”

    已经将作案工具收入武库中，楚之璃呵地一笑，“我这一剑，比之魔教教主如何？”

    ……钟贞不搭理她，尝试摸清楚这具阳神功能。

    楚之璃嘴角勾起，哼哼两声，重重踩着搂道，去了楼上休息。

    夜间灯火安谧，研究近半个时辰，钟贞将这具阳神收入琉璃灯内，而后在一楼寻了一架木藤躺椅，摇摇晃晃望着窗外月色。

    不觉夜已深深。

    楼上的没了女子的清洗动静，阁楼外的打更声逐渐飘远，几盏零星船火朦朦胧胧，躺在藤椅上的身形摇摇晃晃，钟贞眼中笑意渐无，自问自答一句：

    “君美甚，圣人何能及君也？”

    乡愁啊……钟贞双手后抱着脑袋，淡淡忧愁的心中很快被当前的处境占据，想着未来一个月内需要做的事情。

    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何处不青山。

    “首先是寿元将尽，提升寿元要么靠丹药，要么靠自己……先划去后面一条，天道酬勤太难了……用一份人情，换来太虚幻境内月宫仙子的一粒长生丹，这只能作备用，万一月宫仙子出尔反尔，我只剩下22天的寿元，时间耽误不起……”

    “徐近南那里除了灰衣老头的线索，还有一则关于长生丹的消息……嗯，老头那里抽空再去逛逛，说不定就能遇见世外高人。”

    “另外曹北玄说有城内有拍卖会举行，天下皆知的那种，可以多参加几次碰碰运气；不知道楚之璃这个真我教小道士有没有长生丹，刚才忘问了……对了，我有魔魇鼎，可以不断将世间万物‘加精’炼化，也许用几百粒寻常丹药就能炼制出一粒长生丹，可去哪里找可以增益人寿的大量丹药呢……”

    与楚之璃只是萍水相逢，多次相求有些难言。

    都是他乡之客……钟贞翻了个身，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思绪渐飘渐远：

    “其次是离歌要我下山寻她，还有22天时间，这事不是重点，我命都快没了，活着才会被威胁，现在哪有心思搭理这女魔头……”

    “最后就是固元壮阳的事情，秘法丹药药材找了许多，还没时间进行大补……明瑜夕，报仇一事需要提前行动，每每思量，无不如芒在背，一定要让这女人知道一条鞭法的厉害……”

    “长生丹一粒难求，玉女真经上的玉女远在天外，可以提升寿元的方法太少……”

    “算了，事已至此，及时行乐吧……”

    ……

    二楼。

    照料好两个小姑娘，伤势都有减轻的迹象，点燃几张防身符箓，楚之璃脱下衣物，听着楼下的动静，发了会呆。

    待阁楼安静下来，她舒舒服服躺在床榻，眉目间有着慵懒，嘴角逐渐翘起，笑了笑。

    君之能，何及圣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