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城。

    城内那条长约三百里的永字街道上。

    岁末山外门七氏得到消息后，不顾城内散修商铺反对，联手清空了整条永字长街，一是为了避免三位大能修士间的厮杀战斗伤及无辜，二是为了在祖师堂前捞取一份看得见的苦劳。

    外门叶氏作乱反叛，余下七氏理应落一个监察不力，举荐失明之罪，只能在这些看得见的细碎琐事上耗费心思，求得一个减轻责罚。

    见有三人御风而来，外门张氏当代家主张凝真立刻领着众人上前迎接，简要挑重点说了今日叶氏反叛一事。

    叶氏合谋密火教残害宗门弟子，后计划败露，老匹夫叶明煌恼羞成怒，重伤一弟子逃窜，被宗门执事曹北玄、徐近南两人追上，三方大战一场，北玄执事割去老匹夫头颅。

    提都不提外门七氏所做补救之事，反而着重夸赞一番曹、徐的卓绝战力，言语里外，都是祖师堂众长老的识人之明。

    脾性历来暴躁的齐仙甲叫停这群凡夫的添油加醋，抬手点了点外门七氏家主，扔下一句“一代不如一代”，目光落向曹北玄、徐近南两人：

    “那老不死的狗东西何在？！”

    曹北玄漠然回道：

    “人魂俱灭。”

    徐近南笑着补充几句，“叶明煌自知无法逃脱，就选在这条主街上自爆元神金丹，想要求个玉石俱焚，幸亏外门七氏有所察觉，提前驱逐散修，老匹夫含恨身亡。”

    投我以桃，自当报之以李。

    一众家主听得差点泪目，有此鲜明对比，对这嘴角带笑的青年执事不由得添升出几分好感。

    齐仙甲闻言皱起浓眉，唤出一件本命物，闭目掐指一算，尝试还原一个时辰前，岁末城中叶氏祖宅的情况。

    好歹也是个老元婴，怎会被两个金丹境执事逼得自爆？莫不是个纸糊的元婴境。

    言无风看向曹、徐二人，温和道：

    “今日叶氏反叛，你二人提前察觉，拦下元婴境修士肆虐，功劳甚大，回到祖师堂后，我亲自为你二人请功。”

    正说着，言无风眼中闪过一抹赞许，笑道：

    “勘悟跻身元婴境的关键了？是否要用这次功勋换一处小洞天闭关？”

    众人一惊，不知掌律长老何出此言。

    徐近南面色一沉。

    “可。”曹北玄提前摆出元婴境的架势，反正破镜指日可待，闭关几日即可。

    旋即他神色有些了变化，扯了扯嘴角道：

    “钟贞师弟，他被叶氏老东西袭杀，此战首功当归钟师弟，可惜了……”

    面瘫脸上流露几分黯然，毕竟能被他曹北玄看上眼的人物，屈指可数，不料今日因他大意亡故一位。

    众人求证般看向徐近南，后者缓和心绪，轻轻颔首道：

    “外门叶氏嫡子携走狗，与密火教欺辱我岁末山杂役弟子，钟贞师弟怒而挺身，与两者大战一场，事后得一女子相助，拘拿密火教校尉残魂问灵，找出叶氏通敌的明证，再然后就是诸位所知道的事情了。”

    说罢，徐近南抱拳行礼，肃重道：“请掌律长老赐赠钟贞师弟一等功勋，葬之灵山。”

    岁末山秘境灵山，有传言称葬入者或可积聚魂魄，重塑元神。

    曹北玄默然跟随抱拳。

    言无风仿佛没有听见这一请求，目光落向一旁闭目凝神回溯光阴的太上长老身上。

    又是这个钟贞，有此才能，死在一位老元婴手里，确实可惜了些…言无风不答话是个什么意思，这时候看什么老甲…太上长老陈泰剡手捻长须，瞥见言无风的奇怪举动，随之看去，这才发现身旁好友逐渐凝重起来的神色，疑惑出声问道：

    “你看见什么了？”

    齐仙甲微微颤抖着算卦的右手，强迫自身心神脱离光阴长河，他睁眼顿了几息，这才沉声道：

    “钟贞未死，活蹦乱跳好得很。”

    “另外，玉虚琉璃灯，时隔五百载，再次现世了。”

    “师弟未死？”曹北玄猛然抬头，急声反问道。

    一时无人回答，因为众人的注意力都落在后半句话上。

    察觉到气氛出现异常，徐近南微微皱眉，问道：“玉虚琉璃灯不过是三教一件圣物，诸位为何是这般作态？”

    就算是一件仙兵至宝，何至于如此大惊失色？

    “你可知为何儒家学宫为何订立规矩，切割出山上仙人，山下凡夫？”陈泰剡心情沉重。

    “儒家亚圣与诸子百家一同订立的规矩，难道不是为了约束山上神仙，庇佑山下凡夫俗子？”徐近南愈发不解。

    “为何儒家要庇佑凡夫俗子？”陈泰剡眯着眼，接着问道。

    这…儒释道三教庇佑凡夫俗子不是理所当然之事？名门正派本该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才是……徐近南咽下这句话，“请长老解惑。”

    陈泰剡长叹许久，终究没能给出答案，他看向言无风，后者轻轻摇头，微微仰头看向飘渺澄净天空，“有些事情，需要等你们明定真我后，才能知晓。免得大道湮灭而不自知。”

    苍龙何安于小溪，凤凰何止于枯木？儒家圣人言，朝闻道，夕死可矣。

    言无风收回目光，不再谈起此事，“好了，登山路上，诸位切莫修力不修心，钟贞持有玉虚琉璃灯，许是教主钦赐圣物，你等还需谨言守心，不可对外泄露此事。”

    众皆称是。

    一阵清风拂来，好似蕴含浩荡天道气息，浮荡于众人心间，印刻下此句不可违逆的真言。

    言无风继续说道：

    “玉虚琉璃灯脱离三教掌控，流落人间，另外八件三教圣物也该水落石出了，刚好儒释道三教各有琐事，十日后的天人名正，我会与教主联络，看是否能够推迟一段时日，你等趁此机会，好好准备拍卖一事，一旦遇见三教圣物，立刻禀于城主府驻守长老……”

    待到众人散去，两名太上长老立在言无风身边，欲言又止。

    言无风难得有些恍惚，喃喃道：

    “五百年承平，终矣。”

    ……

    岁末城内。

    一条自主街道岔申出来的小巷里，一家僻静的客栈门前。

    一对男女并肩而立。

    “确定是这里？”女子嗓音有些焦急，不过仍是耐着性子。

    若是搁在往常山下游历的时候，早就手持数十张符箓杀进这座客栈里头救人去了。

    “是这里，客栈有屏蔽卜筮的灵器法宝，我们要进去找人了。”

    钟贞花费一点经验值，再度作了确认，而后将没什么表情，一件粉红色肚兜递还给束发别簪的儒衫女子，后者抿住嘴角，强迫自己不在意这些“江湖儿女小节”。

    进入仙家客栈内，掌柜的是个六十岁出头的白发老头，平平无奇的模样，衣着略显寒酸，瞧见有人进门来，也不招呼一声，继续打着算盘，下一刻却又忽然抬起脑袋，直勾勾盯着楚之璃，一双眼睛贼呼呼地亮起。

    “两位龙章凤姿，真是让客栈蓬荜生辉，是要来这儿驻店？”掌柜小跑着就要迎上来，恨不得将这女扮男装的小夫子奉若天仙。

    没读过几本书就别装读书人，你不如说个郎才女貌……钟贞走向前台，笑看向掌柜老头，“既然是仙家客栈，自然知山上宗门，长话短说，密火教的人，住的是哪一间房子？”

    掌柜一脸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视线却不离楚之璃的胸脯，“你说啥子？什么密火教，冷火教的？”

    钟贞笑笑道：

    “掌柜，你知道我……”

    嘭！

    身侧骤然挥起一抹凌厉剑气。

    钟贞慢慢侧过脑袋。

    他的右手边，楚之璃不知何时抽出玄冥剑，钉入客栈前台桌案上，面带微笑，一字一句问道：

    “要么你直接说，要么我们杀了你问灵，给你三息时间选一个。”

    钟贞：“……”

    掌柜老头被吓了一大跳，都忘记缩进柜台里面，只顾着重复着几句话，“不知道，小人什么都不知道，两位大人不要为难小人了，小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楚之璃本就是焦急的心思，又被这老头色迷迷打量给恶心到了，她轻轻呼出一口浊气，拔出桌案上半仙兵玄冥剑，手腕一凝直接倒劈出一抹剑气。

    一剑劈碎半个柜台，连带着算盘一同灰飞烟灭。

    楚之璃面无表情，持剑盯着掌柜老头，沉声问道：

    “最后问你一次，密火教的人住在哪里？别逼我杀人问灵。”

    掌柜老头摆出一副誓死不屈的模样，瞧见这女夫子真有劈下第二剑的心思，二话不说当即遵从心之意志，从袖子中取出一块木制令牌，忙不迭地抛出了出去，大喊道：

    “我什么都没说，是你们自己拿走的！”

    楚之璃从空中扯下令牌，看向钟贞，秀眉微挑。

    我觉得你太极端了些……你是道宗，我才是魔教啊……钟贞忍住腹诽，算一卦确认掌柜没说谎后，对楚之璃点了点头，后者身影转瞬即逝，直去令牌所在房间。

    钟贞叹了口气，从玉璞镜里取出三两黄金，摆在剩下半个柜台上，“老先生刚好换个好的。”

    掌柜老头差点喜极而泣，接过金子使劲掂量，“小兄弟心善，千万要注意来日的桃花劫。”

    刚转身追去的钟贞脚步一顿，心说随便找家客栈，都能遇见什么隐世不出的大佬？

    他看着老头抹去黄金上的口水，乐呵地笑个不停，这才板着脸继续追去楚之璃。

    ……

    客栈天字号房间。

    正静坐在房间里修行的藕荷校尉陡然睁开一双跳动着火焰的双眼。

    房外有吵闹声传来，夹杂几分非人的气息。

    他身影一闪，先给屋内正处于炼化阶段的同伴施加一张隔音符，随后贴近房间，神识散出无数道向外散开。

    “是这里吗？”一道女声悄然传来，带着几分怒火恨意。

    “对，听我说，我们两个不是他们的对手，现在应该去找宗门执事来，只要金丹境的执事来到这里，他们就跑不掉。”另一道男声响起，此刻在藕荷校尉耳中听来是如此的心思歹毒。

    “可是我们两个练气境修士，拿下他们不成问题……”女声仍然有些犹豫，听得藕荷校尉眼眶中的火焰微跳，生怕这两个练气境小喽啰就此离去，寻找宗门救兵。

    结果担心什么就来什么，只听那男子轻声笑道：

    “咱们问灵得到的消息是，他们要抓走凉国末帝，只有两种可能，要么直接以蛮力抓走，要么以某种限制性极大的秘法抓走，密火教潜伏有几个月时间了，一直没有动手，说明元婴境之上的修士极少，基本上可以排除蛮力之法，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了，他们偷偷抓走少女，是为了完成某种限制性极大，要求极高的秘法。”

    “而这秘法，不仅对献祭的人有要求，多半还对地点存在要求，不然他们完全可以躲在城外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举行仪式，这正是我们的机会。”

    “时间不早了，咱们布下符箓阵法，找宗门执事过来。”

    声音逐渐消失，女子似乎同意了这一行动方案。

    问灵……藕荷校尉眯起跳动着火焰的眼睛，听见门外似有布置符箓阵法的声音传来，他心中稍有犹豫，便下定了决心，身影化作一团虚幻鬼火，径直飘过画满符咒的禁制房门，直找门外出现的男子身影，务必要率先斩杀这心思歹毒的家伙。

    藕荷校尉身影飘出房间，眼中所见不是写满儒家经文的过道，而是一片琉璃色浓郁的雾气天地。

    他愕然发现自身气机竟然无法运转，好似此间天地没有任何灵气。

    噗！

    “成功了？！”楚之璃心脏直跳，手握玄冥剑等待着结果。

    钟贞心念微动，关上玉虚琉璃灯内的小天地，凝神感受几息，惊喜道：“成功了，不知道能关他多久，快进去救人。”

    “直接闯进去，里面的校尉肯定察觉到门外异常动静。”

    楚之璃重重点头，一身气机早已运转的她，一剑斩向画满符咒的禁制房门。

    寻常时候可以挡住金丹境修士一击的禁制，此刻在一柄半仙兵面前，薄得如同一张纸，转瞬间就被剑气割裂破开，房间内的影响暴露无遗。

    一名胭脂色流转不定的人影正盘腿坐在刻有符咒的黑色符箓上，身前坐着楚之璃结伴下山的女婢，她的魂魄一点点被虚幻影线扯得面容扭曲，正遭受着黑煞气息浓郁的烈火炼化。

    鬼儡？！

    竟然把我的同伴炼制成一尊活死人？！

    楚之璃好似被这一幕重重锤打在脑袋上，怒气瞬间冲溢心湖之间，她死死咬紧牙关，用尽全身气机，用尽大筑基境一身真气，挥出下山游历以来，最为气愤，情绪最为激烈的一剑。

    画有符咒的符箓上，那胭脂色人影好似根本没有察觉到这一气呵成充斥满屋的剑气。

    一剑过后，身影裂成两段的胭脂校尉错愕睁眼，看着房间中两人，“你们……”

    楚之璃犹不解恨，根本不要任何解释，连补上三剑彻底将这人影连带着魂魄砍碎，这才卸去心间的怒意，取出两张落魄符，点燃挥向魂魄扭曲挣扎不休的女婢。

    “小青，快醒醒！”

    房间内的琉璃色尚未涌入，还在门外的钟贞甚至来不及出声，屋子里的密火教校尉已经魂魄散尽。

    钟贞嘴角微微颤抖，一时间心情无比复杂。

    ……

    岁末山。

    灵气充盈的小仙府外。

    一道曲线玲珑的身影站在青玉石阶上，等了约莫一刻钟，见到了小仙府的洞门缓缓打开。

    其中走出一名女子，气质出尘，姿容绝美，一如刚从天上仙庭中走下的仙子。

    见到仙府外的人影，叶清灵微皱了下眉头，走向那道祖师堂中座有一席的身影：

    “见过长老，叶清灵谢过长老护关。”

    “不错，顺利结生金丹一颗，成为真正的修士了。”那道人影嗓音柔媚，笑了笑道，“这次我过来，是有三个消息告诉你。”

    叶清灵双手抱拳，“长老请说，叶清灵万分感激。”

    “三个消息呢，有两个坏消息，”

    瞧见叶清灵逐渐凝重的神色，女长老娇声笑道：

    “第一个消息，外门叶氏，也就是你的家族，与密火教合谋，反叛我岁末山。”

    叶清灵身子忽地恍了下，脚步有着不稳。

    留给她足够的平复思考时间，女长老悠悠然给出第二个消息：

    “叶氏满门被屠，你一大家族，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叶清灵骤然拔高身体，想要御风远游下山，亲自验证真伪。

    但她的身子好似受到了无形的禁制，根本无法动弹。

    “呵，第三个消息嘛，”

    娇媚的嗓音继续回荡在叶清灵的耳畔：

    “你要么现在就去死，

    “要么答应为我做两件事，我帮你报仇。”

    叶清灵没有任何动作，只抬眸盯着眼前的女人，一言不发。

    “忘了告诉你，现在岁末山主峰上，终于只剩我一个元婴境，你猜猜其余诸峰的长老，能不能在你死掉前，赶过来呢？”

    叶清灵默然。

    “放心，要你做的两件事情，刚好与屠杀你叶氏的仇人有关，不会让你有违本心的，所以，现在给我一个答案，

    “你是要求活，还是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