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生装束的楚之璃一身气机流转，鬓角青丝翩跹。

    借着阴影鬼火掀起的罡风倒退数步，她趁势抛出一张画有终南真人道意的符箓。

    阳天驱鬼符箓。

    对于出身道宗真我教的道士来说，最不缺的便是丹药与符箓。

    如她预料一般，画有驱鬼祖师爷道意的明黄色符箓刚一触及到那几团人形暗影召唤出来的鬼火，就如同行河大船驶进寒冬腊月里头，大船一头撞向了冰面，两者相撞激荡掀起璨若金光的人间阳气。

    符箓上的道意逐渐黯淡消散，而那几团鬼火却安然无事，火烛之上黑色煞意愈发刺目。

    “密火教？”

    窃取山下王朝气运炼为己身所用，道宗正名教虽然依托在俗世王朝之下，却不至于行此有违天德之事，只有密火教才会这般行事万般无忌。

    楚之璃心中微沉，不再有任何轻视，她双指并拢夹出十数张用效不同、杀力不一的中阶符箓，飞速掷向几团鬼火，随后白雪般皓腕一拧，从腰间武库玉佩中抽出一柄铭刻三百六十句道宗真言的符剑。

    一剑劈下，倾泻一身气机。

    剑气凌厉，呼啸而去。

    刹那间便粉碎掉一团煞意鬼火，激溅起数声鬼哭狼嚎，响彻这条狭长拥挤的陋巷。

    陋巷外喝彩声为之一滞，围观人群在某个儒衫婢女的呼喊下，向后奔逃散去，不敢靠近陋巷内的争斗双方。

    白袍公子哥叶辰笑了笑，摆出个自以为气宇轩昂姿势，一脚挑去地上抱头痛哭的少女一件外衫，随后挑衅似地望向正持剑与三团鬼火，三道人形暗影相斗的儒衫学子：

    “再不快点破阵，小爷我可就要剥去这小妹子的衣服喽？”

    惹来围观群众一阵怒骂声。

    楚之璃始终置若罔闻，手持符剑再砍翻一团鬼火，脚下神行符燃起，身形一闪而逝，转瞬间出现在一道黑色人形阴影面前，手起剑落，人身气机逆行真我教十二剑法第三式。

    一颗虚幻暗影人头斩落在地，楚之璃一手负剑，见余下两阴影停步不前，瞬间飘掠拉开十数丈距离。

    她看向另外两个见同伴身死道消，心存迟疑着要不要鱼死网破的黑色人影，呵了一声：

    “密火教的校尉跑到岁末城内肆行挑事，真当岁末山会念及你们宗门那点虚无缥缈的香火情？”

    岁末山虽为魔教，可与儒释道三教来往还算密切，宗门大佬们因为某个原因，仍然保持着一定的联系，倘若岁末山祖师堂知晓今日之事，在几名密火教的打杂校尉，和一位道宗真我教圣女之间的取舍还不简单。

    前提是她楚之璃得活着见到岁末山长老。

    暗暗感知体内耗尽了大半真气，楚之璃嘴角微微扯动一下，师父说她破境结生出金丹的可能，就在魔教岁末山上，没想到今日听凭心意仗剑而出，没能在人身小天地的丹台上找到一口道意，自己却有可能出师未捷身先死，刚下山就折在岁末城里。

    “同是筑基境，一挑三还是有点吃力。”楚之璃呼出一口浊气，趁着对面犹豫之际，迅速平复体内翻涌气机。

    两名密火教校尉对视一眼，心中皆是愕然，为何这儒生是女儿声？他们奉命要找的人是凉国的末代皇帝，堂堂正正的男儿身！

    而且这儒生所用剑法，乃是道宗真我教十二天剑法，根本不是他们要找的那个短命无运皇帝！

    “上啊，你们愣着做甚！”

    “一个还没结丹的废物，你们密火教都是蠢货不成？！”叶辰一脚踏在地上少女额头上，气得恨不得亲自下场厮杀。

    “有本事你叶家大少自己来。”其中一名密火教校尉心有退意，呵斥一声，你叶氏还妄图借刀杀人不成？

    “废物，都是废物！”叶辰面容气得扭曲，不知是因为谋略被人识透，还是对战之人竟是个女儿身，他向前一步踏出，“剑来！”

    “机会！”楚之璃压下人身气机躁动，拼尽全力再起一剑，径直朝着白袍男子劈去，她从未以大筑基境施展出的一剑。

    剑五，斩天青。

    这一剑来得过于迅猛迅速，剑气却内敛而收束，运转真意快若奔雷，根本就没给在场诸人反应的机会，一剑过后，搅翻得一条陋巷内的气机轰然震动，地面青石板路寸寸龟裂至那白袍公子的身前。

    白袍公子叶辰右手刚握住叶氏至宝玄冥剑，心中忽地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慌忙间横剑在前，不敢睁眼去看这杀力惊人的一剑。

    嘭！

    如那寺庙洪钟大吕的撞击。

    一名光头护卫得了族中长老的传音，果决出手只以双拳拦下了这一剑。

    陋巷内激荡掀起阵阵灵气涟漪，剑气拳罡对撞冲天而去，久转不绝，天际似有数道惊雷炸响落入人间。

    “金丹境？！”几声惊喜惊诧声接连响起。

    “哈哈！”叶辰大喜过望，冲着身前的光头身影大喊道，“老子就知道你藏着身手，快，给我干死这个女人，记得留活口，我要让这女人知道，什么叫替天行道！”

    “一定要打个半死，小爷我要亲自收场，不能让这女人轻易死掉。”

    光头护卫点点头，缓步上前，似有佛光缭绕全身。

    两名密火教校尉神色变化不一，再次选择加入这场战斗，与光头护卫成合围之势，准备趁机斩杀儒生截取好处。

    陋巷外，围观群众彷佛丢了生机的苍白纸人，噤声不敢言语，其中不乏有见识广泛的修士，明白金丹境强者一出，陋巷内战斗大局已定，巷中仗义挺身的女子多半危矣，纷纷越过先前带头起哄，现今却脸色呆滞的儒生，各自散去。

    一头青丝如瀑泻下，楚之璃收起地上被拳罡震断的玉簪，擦去嘴角渗出的淡淡血丝，如今已经没有再打下去的必要了。

    师父曾说，金丹境下，修士间厮杀战斗，一境一重天，越阶对敌自找死路罢了。

    楚之璃回头望了眼离得远远的围观人群，然后目光落在地上被罡气波及昏厥过去的少女身上，她倒提着符剑，眸光暗沉，微微仰头脑袋，自语自问一句，“师父，你不是说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吗？”

    没有回应。

    因为一道宛如彗星的人影摇曳滑落，从天落下。

    身影骤然砸向地面，激起青板石路上的灰尘数寸，激起已经陷入死寂的围观群众再度惊呼出声。

    “你是谁？”

    如同那一声金丹境，不算宽阔的狭长陋巷内，有数人同时开口询问。

    光头护卫眯起眼睛，因为来者身上的岁末山执事法袍，不得不按下即将轰出的拳头。

    钟贞简单适应了下这具强行拔高境界的身体，拧转几番手腕，果然天底下就从来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如今还缺着一柄趁手的兵器，只能赤手空拳上了？

    “不要逞强，对面一个金丹境，两个大筑基境，还有个境界不知的家伙，你没到金丹境就赶快离开！”楚之璃见到从天而降的年轻男子背对着自己，留下一个宽阔的背影，心中稍松了口气，旋即她又提起一颗心，当即出声提醒道：

    “我再不济也能顺利逃走，你若有心，最好去岁末山找到长老去。”

    楚之璃袖中抖出几张高阶符箓，不顾自身伤势，挺剑与年轻男子并肩而立，遥遥对峙着叶氏金丹境光头护卫。

    钟贞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什么，自顾自迎上叶家公子哥的护卫。

    “喂，等等我！”

    你这人，什么境界就敢跟一个金丹境修士捉对厮杀！楚之璃咬了下嘴唇，忍住一剑劈向这陌生男子的冲动，全力调整平复起自身气机，争取对战时不拖这人的后腿。

    “蠢货，你终于来了啊？”白袍公子叶辰微微眯起眼睛，打量起这个冒充曹北玄，骗取叔父信任的年轻男子，执事法袍，年龄外貌都符合叔父所说，错不了就是他了！

    不得不说，这人相貌比他叶辰还要出众一头，而且还跟一位侠女有那么点郎才女貌的意思，这让叶辰心里非常不爽，按住欲要动手的护卫，叶辰单手握剑，走向那人，“冒充我岁末山执事，你可知罪？”

    钟贞没什么表情，眸光落在白袍公子哥身后的两具尸体上。

    “哈哈哈！”察觉到年轻男子的视线，叶辰姿态嚣张地薅住少女凌乱头发，剑尖缓缓挑破少女的衣衫，露出缠绕着虚幻鬼物的大片白腻，猖狂大笑道：

    “小爷我就问问，你敢如何？你能如何！”

    “外门杂役弟子路直，因你而死，外门叶氏，因为你这蠢货，与岁末山执事曹北玄发生争斗，我叶辰倒要问问，你这厮哪来的脸面在这里猖獗不惭？密火教的蠢货们，你们要找的人来了，还不动手？！”

    这人身穿岁末山执事法袍，无论此袍是真是假，外门叶氏都不能贸然对其下杀手，只能借刀杀人，借密火教的到来杀掉这个可耻可恨的竖子贼人。

    两名密火教校尉的脸上惊喜之情可真是溢于言表，他们已然通过秘法确认，这年轻男子身上有着凉国皇室血脉，应该就是他们要找的那个末代皇帝，两人再度召唤出几团鬼火，随时准备痛下杀手。

    “怎么，觉得无能为力干脆装成哑巴了？”叶辰嗤笑一声，撒开手中少女头发，一脚踩踏在少女小腹上，践踏得昏厥不醒的少女再度疼得叫出声来，“小爷我给你一个机会好了，跪地上磕头认错，指不定我心情好就放过这个好妹妹。”

    “再多说一句，老娘第一个砍了你！”楚之璃握紧符剑，心中怒气大甚，既是被这白袍纨绔的话语激起，也是因为不明白身旁年轻男子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嚣张从天落在地上，结果一句话不说，眼睁睁看着少女被人欺辱？到底在等什么？

    楚之璃深吸一口气，察觉人身气机已经平复下去，气咻咻地正要质问一句，还救不救人了，心弦倏地紧绷起来，她一点点地扭转过脑袋，看着身旁年轻男子做了个奇怪的手势，难以置信地看着身旁年轻男子。

    “你……浩然正气？！”

    有风起于陋巷之末。

    楚之璃瞪大眼睛，死死盯着身旁年轻男子，体内道诀疯狂运转，却始终感知不到陋巷内有第二颗金丹存在。

    钟贞看向不远处的神色各异的几人，轻声问道：

    “说完了？”

    随后，他握住一柄金光璀璨恍若从天地间剥离脱落出的灵气长剑。

    一座岁末城风云骤然而起，大风飞扬，似有清风自万里之外彩云之间吹来，似有清风从岁末城中学塾内圣贤书上拂来，似有清风从岁末城中无数文人雅士心头山湖间轻轻掠过。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

    岁末山，祖师堂。

    言无风看着自家这一脉的执事姜慕雪，沉默了足足十几息时间，恍然未觉般回过神来，失笑摇头说道：

    “此事，不要告知他人。”

    姜慕雪压下翘起的嘴角，轻点额头，对这群长老的神色非常满意。

    言无风起身望向祖师堂内余下四位长老，得到相同的回答后，仍是不放心，招来一件宗门圣物，待每个人以天道名义起誓后，才落坐回座位上，心头思绪万千。

    “呵呵，这次天人名正，没想到教主早有准备，白亏了我等一片苦心，就差去血色长城上求着外出游历的弟子回山。”太上长老陈泰剡语气莫名有种说不出来的幽怨情绪，连带着表情又有些扭曲。

    明瑜夕噗嗤没忍住，笑出声来，笑得眼泪都快渗出来，这辈子见不到祖师堂内门长老有几次失态，没想到某个小家伙上山不到十天，就惹得一座岁末山整日风风雨雨的。

    齐仙甲揪起长须，瞪了明瑜夕一眼，就事论事道：

    “行了，此事到此为止，我等皆当此事不存在，给这钟贞一个安逸成长空间，免得被山门奸细祸害了去。”

    “自然。”暂替为掌名长老的陈言轻轻点头，一连提出了几个看护这位绝世天才的计划，但都被言无风以相同理由驳了回去，教主离歌自会处置，我等无需忧心。

    陈泰剡没好气道：

    “就算他钟贞是个绝世天才，五百年才能见到一次的天才，没结生出金丹前都是空中楼阁，我建议再等等看，祖师堂不要过于着急了。”

    祖师堂内几人不觉颔首，自古陨落的天才多的是，只有结生出金丹一颗，方知修士之命不由天，才真正踏上修行之路。

    “姜小丫头，你去秘境里唤来钟贞，祖师堂有事问他。”陈泰剡见言无风没有拒绝，便自作主张了一回。

    姜慕雪先看向自家师父言无风，见没有长老拒绝，于是抱拳离去，她刚走出祖师堂，忽然眼前一花。

    好似有清风拂过。

    祖师堂内，言无风瞳孔倏地凝固，直直望向岁末山外，那座人口过百万的岁末城。

    余下四位长老动作如出一辙，皆是霍然起身。

    “莫不是，儒家？”

    短暂的惊愕过后，有人斟酌着问道。

    “不，儒家书生，怎敢在我岁末山成圣？”齐仙甲叱声反驳。

    “城中气象不对劲，”言无风身形瞬间消散，去往岁末城中，“开启护山大阵，你等速随我下山去。”

    ……

    岁末城，叶家祖宅。

    叶氏老祖叶明煌端坐于大院八仙桌旁，干枯手掌端着青玉茶杯，看着叶氏子弟翻整起叶氏祖宅。

    自大凉开国起便世代传下来的祖宅，昨日毁于一莽夫之手，闭关多年的老祖叶明煌不得已强行出关，以元婴境修为堪堪压服了座旁的金丹境修士。

    “北玄执事现在可知，并非我叶氏胡搅蛮缠，乃是有人挑拨离间。”叶氏老祖平静笑道，“这一场可谓是不打不相识，老夫没想到岁末山竟有北玄执事这般人杰，若是清灵那丫头至今无婚无配，不知北玄执事可有无意愿？”

    曹北玄神色淡漠，懒得回应此事，“你叶氏与密火教勾结，死罪何免活罪难逃。”

    叶氏老祖呵呵笑了笑，“密火教有求于我叶氏，何来勾结一说？仰不愧于天，这是儒家书生说的，老夫也可与北玄执事说一声，我叶氏无愧于岁末山。”

    曹北玄不知可否，起身离座，“今日午后在城主府召开外门八大家族议事，城主镇符早些准备好。”

    叶氏老祖抬眼看着年轻执事，缓缓笑道：

    “好，从今日起，岁末城城主一位，我叶氏便让于北玄执事。”

    话音刚落，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叶氏老祖猛然转过身，再无半分苍老疲惫态。

    “这是……”

    曹北玄更进一步，身影浮空数丈高，望向外城某条陋巷。

    有风拂来，千里快哉。

    “老祖，老祖，叶氏第十二代嫡传叶辰本命灯熄了。”有人不顾老祖先前吩咐，急匆匆跑来禀告。

    叶氏老祖面色陡然一沉，站起身走回祠堂内，只是没走几步，又一噩耗传来。

    “老祖，叶氏供奉惠明法师死了！”

    叶氏老祖身形一晃，险些刚出关就被这两则消息击昏过去。

    ……

    岁末城，陋巷。

    钟贞附身弯腰，轻轻抹去少女怀中，那颗鲜血早已干涸的头颅，抹去头颅上死不瞑目的双眼。

    “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