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圣诞节了，久到莱恩已经忘记了教堂里蜡烛火光的颜色，和修女们所吟唱的平安夜歌谣。对于卡拉尼亚大陆的尘埃们来说，圣诞节是一年当中最隆重的节日。即使在战火连天的年代，即使土地被诅咒所侵蚀，人们也会在这一天聚集起来，隐藏起对悲苦生活的哀怨，在教堂前的空地上祈祷神明的救赎。

    神用泥土捏造了人，取名亚当。亚当偷吃禁果，获得了智慧，但内心也萌生出罪恶。神为了惩罚，将亚当的后代流放至这片卡拉尼亚大陆，将人类遭受的一切苦难都称为试炼。只要人能承受并通过试炼，同时还保持对神的信仰，就能消除自己的罪恶，获得神的宽恕。

    这是摆在莱恩面前的福音所记载的内容。其实福音上的字词是非常晦涩难懂的，并且一般的凡民们也不认字，以上内容都是玛利亚修女用讲故事的方式解释给莱恩听的。莱恩当时已经十二岁了，早已过了听故事的年龄，急不可耐的想要探索外面世界的真相，但是他生活的这个小村庄可以说与世隔绝，没有受到战火的纷扰，莱恩对十二岁那个圣诞节之前的童年记忆，能记起的只有玛利亚修女那温柔的脸庞，和教堂中灰暗的烛火所残留的温度。

    说是教堂，其实这座建筑连礼拜堂都算不上，只是在石砖堆砌的圆拱形房屋中间摆了一座圣象而已，但这已经是村子里最宏伟的建筑了。在卡拉尼亚大陆的这个名叫石泽的与世隔绝的小村庄里，居住在此的村民们基本没有离开过村子，也没有见识过大城市真正的教堂是什么样的，所以把村子里唯一能集体做礼拜的建筑称作教堂也不奇怪。不过这座“教堂”虽然简陋，但村民们却用主教那样的气派模样给它起了一个响亮的名字：圣莱恩大教堂。这是为了纪念玛利亚修女十二年前，在这座建筑物门前捡到莱恩的那个日子。在那个晚上玛利亚修女给莱恩洗礼时，惊奇地发现莱恩额头上显现出一个华丽的圣印，这也意味着莱恩可能是百年来卡拉尼亚大陆唯一一个出生便带有圣印的人。

    在卡拉尼亚，人与人之间是有差别的。不加入教会的人，被称作尘埃。这个名称表示虽然他的身体是由泥土捏造的，但没有得到神的恩赐，终生只会向尘埃一样碌碌无为。

    大多数的人都会选择加入教会，在十五岁的那一年接受成年洗礼，此后终生信仰神明直至死去，这类人被称为凡玉。

    少部分的人，在他们接受成年洗礼时，额头上会显现出圣印，他们被称作琉璃。额头上的圣印意味着他们能够使用神明赋予他们的魔法来战斗，或是用圣洁的信仰来进行祈祷或审判，他们能够成为魔法师或圣职人员，为人类的生死存亡而奋斗。

    最后，有极个别的人，在其出生之时，圣印便显现在他的额头上了，这代表他受到神的垂怜。在福音里这种人的学名叫星辰，但由于极其稀少的数量，人们对这类人有一个更加容易理解的称呼：圣子。

    现在，在莱恩接受出生洗礼十二年之后的这个圣诞节，他背负着村民们对他拯救世界的期待，在这个简陋的小教堂里一个人对着圣像静坐做祷告。只有他有资格进出这间供着圣像的祷告室，此刻村民们正在教堂外面，在修女的带领下做礼拜。反正他们也不是诚心诚意地在祈祷，肯定是在想晚饭能吃些什么吧，莱恩心想。莱恩对祷告这种事是非常不耐烦的，玛利亚修女叮嘱他一定要在祷告时默念福音里的祷告词，但是莱恩一句也没记住，福音里的句子根本不是给正常人念的。于是，在祷告的大部分时间里，他只是无聊地盯着面前的塑像发呆。这个塑像，据修女所说，是第一代圣子的圣像，传说他在人类最灰暗的那个年代出现，为流落在卡拉尼亚的人类开辟了最初的生存土地，此后圣子的称呼便代代遗留了下来。现在，人类仍然挣扎在生死存亡之际，但是战火却意外地没有烧到这个小村庄来，村民们都把这归功于莱恩的圣子身份的显灵。

    莱恩不知道他已经跪坐多久了，直到祷告室的门被轻轻敲响。莱恩转过头，看见玛利亚修女走进祷告室，来到他的身边。

    “祷告辛苦了吧，神明已经显灵了，去外面看看吧。”玛利亚扶着腿已经麻了的莱恩站起来，在他的额头上轻轻一吻。村民的欢呼声从教堂门外传来，莱恩不难想象外面发生了什么。

    在教堂外，有细密的东西从天上倾盆而下，但那不是雨，也不是冰雹，而是人们赖以为生的东西：米。村民们举起早已准备好的面盆或是麻袋，收集这上天给予的恩赐。要是在卡拉尼亚的其他地方，带着脸盆做礼拜肯定会被视为异类，但是这里是莱恩生活的村庄，所以一切也就成为了理所当然。

    “看吧，我就说这次下的是米，怎么可能再下土豆呢，上次礼拜日下了土豆，我差点没被砸死。”一个年长的孩子向周围的孩子喊道，他们在做礼拜前都会打赌天上将要下什么食物。其中有好些不服输的，看到莱恩从教堂里走了出来，叽叽喳喳地涌上去。

    “为什么不是土豆，土豆多好吃啊……”

    “下一次能下蛋炒饭吗，加香肠的，不要葱……”

    “我还没尝过冰激凌是什么样子……”

    修女生气地拦住他们，斥责起他们不尊重神明的行为来，但莱恩知道这其实都无所谓。修女以为上天降下米来是莱恩诚心祈祷的结果，但他其实只是坐在那发呆而已，也没有刻意祈求过哪种食物。神要的只是向他跪拜的这么个形式，只不过以圣子的身份跪拜会让神更有面子一点。至于有没有诚意倒无所谓，神并不在乎这种东西。

    这次下的米比以往都多，加上地里长出来的一些菜，大概够整个村子一个月的食物了，这也意味着几个星期莱恩都不用做礼拜了。这时莱恩的肚子咕噜噜地叫起来，村民们笑着簇拥在他身边，把他举起来向空中抛去。

    “哈利路亚！”

    在这个偏僻的与外界隔绝的小村庄，这是村民能给到他的最大的赞美了。

    他闭上眼，感受着身处空中的坠落感，直到背后贴到了冰冷的地面。他重新睁开眼，欢呼声都已消失，似乎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他惊恐地从地上爬起来，四处张望想寻找玛利亚的身影，但是周围已空无一人。教堂还是那么地简陋地矗立着，仿佛它在千百年前就搭成了一样。在教堂门前的空地上，村民们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数冰冷的十字架。它们凌乱地耸立在那里，闭口不言，如同地狱的指示牌。现在这里已经变成了墓地，每一个十字架的下面，都埋葬着一个曾经亵渎神明的灵魂。

    莱恩再次睁开眼，马车外的喧嚣声让他的思绪从古老的记忆回到现实。

    已经是十年前的记忆了，但那段时光却在他心里挥之不去。马车车夫不安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圣城已经到了，再往前就是战场，这里下车可以吧？”他看着莱恩下车，接过他扔过来的几枚银币，马上掉转车头，换了一副嘴脸讥笑道：“要我说啊，年轻人就别做着拯救世界的美梦了，乖乖多活几年，找点乐子才是正事。”

    莱恩把兜帽再往下拉了拉，确保额头不会露出来，说道：“多谢，不过拯救世界这种东西跟我没有关系。”

    “什么啊，你来这里不是去参军打仗的吗？”车夫问。

    “我要为我们曾做过的一切赎罪。”他轻轻地抚摸着额头，那里有一个华丽的圣印，还有玛利亚修女的吻所残留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