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界长夏，室内郁热，悬台清凉。

    一脸虚汗的富态商人，举止不耐地拽松了崩开纽扣的领子，口中的金牙紧咬，脸上显出难堪的铁青色。

    标致的侍者握着酒瓶的圆尾，一手以白巾托住瓶口，为他手边的白兰地酒杯添到半满，未融的冰块与杯壁轻撞，发出“叮咚”响。

    富商随即握紧酒杯，猛地后仰灌入一大口，连同冰块一同进嘴干嚼，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缓解他现在的燥热。

    一开始的新鲜感过去，比起热血沸腾的猛兽角斗，现在的他们更在意胜负与输赢——悬台下见胜负，悬台上则看输赢，小小的赌注滚成一大笔“生意”，就连这些富商也承担不了输掉赌局的后果。

    可作赌总会有个输赢，一旦一方摆起笑脸，另一方则要哭丧着脸了，即使是和“那库特伊”、“柯尔罗伊”两家家主，同样坐在悬台高位上的那些彬彬有礼贵族和富商们也会失态。

    在“恐怖獾”对“四钳蟹”、“铆钉锹形虫”对“巨鱿藤蔓”的两场猛兽角斗过后，又接连上演了几场激烈血腥的斗兽战局：

    第三场比赛是“闪电松鼠”对“火箭地鼠”，由“柯尔罗伊”家的“火箭地鼠”将“闪电松鼠”拖入地洞中撕碎取胜；

    第四场比赛是“野蛮之手”对“残忍之手”，“那库特伊”家的“残忍之手”以重拳，在观众面前一下一下地砸碎了“柯尔罗伊”家的野蛮之手；

    第五场比赛是“袖珍雕齿兽”对“维鲁提亚大角羊”，“袖珍雕齿兽”以它的敏捷速度和雕齿的锐利，逐步耐心地瘫痪了行动笨重大角羊的后肢后，便在满是血腥的场地上，开始了它的“就餐时间”……

    七场猛兽角斗已经过去，“窝鲁布达大赌场”内外的参与者都有输有赢，但总有几个凭借爆棚的“运气”，或拥有着某种强大“预测能力”的人在一直赢，平慎渡他们正在其列。

    于场内外攒动的人群，大可视为一组组数据样本，而样本数量的巨幅增加，让落在实现连赢的那一随机数出现的情况也增多了，即使是追平大赌场开办以来的记录也不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也正是这七场连续的胜利，让平慎渡手中的筹码增加到了十几万枚“VC窝鲁币”，换言之便是一千多万珂尔，已经足够他换取“窝鲁布达大赌场”的最高奖励——“窝鲁布达之剑”了。

    而离今天一整轮盘面的结束，还有最后五场，也是万众期待的最后五场。

    尽管已经有人早早的退场离席，但赌场里的“人势”并未因此减少分毫，因为他们知道，重头戏才即将开始。

    决定“窝鲁布达”命运的“那库特伊”和“柯尔罗伊”两家的家主，将各自下场决出这个大都会乃至于整个楼层财富的真正主人。

    万众瞩目之下，巴达恩•柯尔罗伊隔着中空，向妮露妮尔举起邀请的手，似是谦让一般，让她先下赌注也无妨，他自会投注在与她对立的那只野兽身上。

    妮露妮尔颔首作为回应，然后抬手曲指招来侍从，侍从附耳过来，任她吩咐了几声。

    最后面的这五场角斗，不论是受邀前来的上下层贵族也好，慕名而来的富商观众也罢，都没有提前收到过两家会提前派出什么“角色”来应战。

    但自有消息灵通的走夫和小贩会向知之甚少的来客兜售一些小册子，以科普目前两家的实力。

    近二十余年来，“柯尔罗伊”家比之“那库特伊”家无疑要更加强盛，过往庆典上出场的猛兽数量也是碾压了对家，不论它们是低级还是高级的。

    尽管如此，作为弱势一方的“那库特伊”家家主的妮露妮尔，自然不会在人前投注到对面家的猛兽身上去，这既有损家名声望，也是一种人前示弱之象。

    大赌场的最底层被清出一大片空位来，红线泾渭分明地将之划分开，两家的赌注也正式呈现到这个“台面”上来。

    不同以往的是，这一轮对赌会更令人血脉贲张，这个世界极为简略的货币体系，也随之呈现在世人面前。

    一枚银币可兑换成一百枚珂尔，一枚金币则可兑换一百枚银币，这样回看赌注池里，金币虽然不少，但也确实稀有。

    然而“那库特伊”和“柯尔罗伊”的这场赌局，不再是以赌场内的筹码“VC窝鲁币”来结算的，而是实打实的、全然用金币来结算。

    两家开始在成千上万的看客前，彰显着他们数百年的财富和底蕴。

    一箱箱整齐排列的金币在被清出的空地上垒起，观众们从一开始的惊叹直到麻木用时也不长，因为金币的堆叠速度在数百名奴仆的搬运下，以震撼人心的方式在短时间内呈现在他们眼前。

    数百个沉重金币箱堆到了“窝鲁布达大赌场”的最高处，也就是在巴达恩和妮露妮尔所在的悬台下。

    两人从座位上起身，自有侍者在金币所成的平台上，为他们摆放好新桌新位置，战斗女仆小姐琪欧和奴仆管家侍立在他们的左右。

    在不计其数的金币所堆积出来的高台之上，拄着拐杖的巴达恩与妮露妮尔照面，然后相请坐下，于其间，他先开了口：

    “我此世仅剩的唯一的亲人，我亲爱可爱的侄女，我们有多久没有这么坐近端详过彼此了？”

    老柯尔罗伊寒暄式的开场白似乎也不错，不过却有以老幼、辈分欺压之嫌。

    “巴达恩叔叔已经忘了？十年前你还抱过幼小的我呢。”

    妮露妮尔的话倒显得尖锐的多，暗指出老柯尔罗伊行将就木的年纪和健忘；或也有明示自己明明弱小，现在却能够与他“同台竞技”的自信之意。

    巴达恩到底痴长了她许多岁数，摸爬滚打混出来，自然有他的沉稳，“确实是忘了，许多年月的操劳，已经让我记不得多少小事了。”

    “那可真是人生的一大遗憾。”

    妮露妮尔不予置评，就同巴达恩对她的“忽视”一样。

    自知无趣的老柯尔罗伊，转头看着赌场内标注赔率的看板，自家的这一方也就是一点几，而“那库特伊”家那方的已经达到四五点了。

    眼看投注自家猛兽的赌客的数量仍在增多，已可谓对“那库特伊”家展现出完全碾压的大势，沉稳的巴达恩不禁笑了出来。

    “他们才是最明了我们之间实力悬殊的人，看看，还是我“柯尔罗伊”的名号更响亮。”

    “叔叔所指的实力，就是用炼制过的“银蛇”的“银毒”，来减少“竞争对手”的手段么？”妮露妮尔小脸满是平静，也不在名号强盛之上做什么争辩。

    “不不不，这只是实力的一部分，也是大有教育意义的一门课程。

    可惜的是，人类冒险者似乎没能帮上什么忙。”两个面对面却还要打哑迷的人，其中的老柯尔罗伊还露出一副深表遗憾的痛心模样，实现顺带着掠过那些人类冒险者……数目虽然不对，但少了一个似乎也不紧要。

    妮露妮尔对他所谓的“教育课程”嗤之以鼻，反是讥讽了句，“这门课程，也包括向堕落精灵低三下四地献上忠诚这一环是么？”

    “献上忠诚？实际上并非如此，我与他们充其量只能说是互相利用的关系，有用时互相苟且，一旦没了用处，便在榨取利益后弃如敝屣。”

    巴达恩不觉得这样有什么问题，或者说，为了消除掉无时不刻不在迫近的死亡，他甘愿付出他所拥有的一切东西，包括财富与亲情。

    “不论是“留斯拉”、“卡雷斯”还是“聂乌西”，在这三个精灵王国中，与“圣树”有关的传说无疑都是以悲剧收场，其中也包括吞食了圣树果实，然后被堕落精灵讨伐了的“邪龙修马尔格亚”……

    那么叔叔真的相信“圣苹果”的碎块，能让身为“DonusNte（夜之主）”的我们永生么？”

    妮露妮尔到底还想让老柯尔罗伊迷途知返。

    “为什么不信呢？精灵族靠“黑白圣树”的力量繁衍生息至今，这总没有差错的。”巴达恩•柯尔罗伊可不会在这种时候受动摇，反而会让自己更坚信其中的可能性，“我们的英雄先祖哈鲁法利创造了奇迹，那么继承了他的血脉的我们，自然也有创造出新的奇迹的能力——“永生”也是。”

    坐在这里的两名“夜之居民、夜之主”，各自都知道彼此时日无多。

    妮露妮尔身负“银毒”，生命无时不刻在被其侵蚀着；

    而巴达恩•柯尔罗伊身上的“夜之主”血脉并不纯净，也如随年纪增长而衰老的人类一样，会在可预知的年限里步入死亡……

    两者都在求生，也都想要把握自己的生命，但追根究底，造成这一切的，不过只是其中一人自私选择了牺牲更多，也更虚幻的路子，妮露妮尔倒成了受害的一方。

    但可别妄想巴达恩会因此愧疚或致歉，一切尽是他“明知故犯”。

    “我们“夜之居民”拥有强大的力量，却也伴随着许多致命的弱点，这总是要牢记谨记的，一旦遗忘便会死，我亲爱的侄女你可知道这一点？”

    妮露妮尔只是觉得悲哀，也不管是否真的能让她的叔叔老柯尔罗伊有所感动，径直地问，“世界上还剩几个“夜之居民”呢，叔叔？”

    巴达恩闻言一愣，但也不过在一个呼吸间便回复过来，错觉似的，他的面色好像和缓了些，“都在这里了，也许今天过后，还会少去其中半数。”

    “是呢，都在这里了——”

    默契的沉默好一会，而后妮露妮尔与巴达恩对着笑，但妮露妮尔的笑意更盛了些。

    第八场角斗，两家都押上至少数十箱金币，作为“窝鲁布达大赌场”的庄家与赌客，他们间的赌法来得更简单粗暴些，胜者会将输家的赌资全部收入囊中，以实现彼此的合并。

    沉重闸门的机械机关再度传出异响，“柯尔罗伊”家那一方的螳螂形猛兽“维鲁提亚镰刀”率先出场。

    而“那库特伊”家这边的猛兽却迟迟没有出场，甚至连闸门都处于闭阖的状态。

    ““那库特伊”……已经衰落到连第五级的猛兽都无法“役使”的地步了？”巴达恩•柯尔罗伊发出如同奚落和轻蔑的感慨。

    不论场中抑或台上的观众们也都窃窃私语起来，众多的低语也成了吵嚷，带着越加焦躁的不耐，也有冒险将赌注押在“那库特伊”一边的人，崩溃地向上方的妮露妮尔发出刺耳难听的谩骂。

    只是在甚嚣尘上之际，代表着“那库特伊”这方的厚实金属闸门终于开始缓缓向上抬升……

    “那是……”

    “喂喂，那应该是人类吧？！”

    众目聚焦之下，总会有人提前察觉出其中的不对来。

    是的，“那库特伊”家在这一场猛兽角斗中派出的是一头“人形猛兽”，尽管被衣物包裹得严严实实，但也不难看出其“正常人形”的本质。

    “派人类上场…英雄哈鲁法利的子嗣居然已经堕落到如此程度……”同是人类的观众难以置信地说。

    “人类对战猛兽？那不是纯粹送死么，就算是人类冒险家中的佼佼者，也不过是喂食的饵料罢了！”也有不是人族的看客不嫌事大地鄙夷着。

    临时添置的木制观众席上，有衣着简陋的玩家一手激动地指向斗兽场，一手不断推搡着身边的人。

    “林德桑、牙王桑，你们看那只“猛兽”背上的武器！”

    本来对角斗已经审美疲劳，以至于不是很上心的林德和牙王他们，受这吵闹才抬头去看……

    “那是…太刀，还是大太刀——”

    “那把大太刀，是不是跟那个人的很像？！”林德走神似的看着那个“人形身影”。

    “不会吧？开玩笑的吧——？！”

    就连一贯对那人印象不是很好的牙王，都不免为他脑中突然冒出来的念头感到离谱。

    转眼看向角斗场的另一边，“维鲁提亚镰刀”的头顶漂浮着深红色的游标，身无分文的颓废攻略组玩家们，禁不住地为那“人形猛兽”捏一把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