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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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天黑请闭眼(十九)

    随着撤离的日期的逼近,父亲似乎终于开始焦躁起来,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赌博了。

    并非他痛改前非了,而是他的赌友们一个接一个地被航班送走,已经没有一个人陪着他继续在赌桌上挥斥方遒了。

    他在家的时候越来越多,大多数时候都是黑着一张脸,喝着从脏乱的作坊里打来的廉价的玉米酒。

    他常常占着客厅的唯一一张桌子,坐在矮脚板等上,正对着阳台,抱着酒杯喝闷酒。每当灰暗的天空中有航班飞过,他都会突然地激动起来,对着天空骂骂咧咧。

    无非就是政府贪腐,那些人都是花了钱贿赂了上头,才能这么早离开这座将死的城市。

    陈浩然从不认为他是对的,这座城市虽小,但也有近百万人。如果政府真的徇私,那他这种没钱没势,又没啥突出的学生怎么可能被安排撤离?父亲只是不甘心自己的批次靠后,故意作此发言的,毕竟每在这座城市多待一天,就多一分危险。

    就算陈浩然觉得父亲不过烂命一条,但是父亲自己还是很珍视自己的性命的。

    随着父亲越喝越醉,他不再只是抱怨政府了,反而开始咒骂起陈浩然的母亲:“你妈妈就是个荡妇,你不知道吧,那娘们可是用身体才换来那么多钱的,鬼知道天天和多少男人睡呢,在结婚那会我就看出来了……”

    “够了!”虽然陈浩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了,但是每一次他都没法控制自己激动的情绪,在他的童年里,父亲永远是一个加害者的形象,只有母亲能给予陈浩然真正的温暖。

    小时候家里穷,母亲靠做杂工养活家庭,钱的大头都被父亲拿去赌了,陈浩然母子俩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有年冬天雇主买了红薯犒劳母亲,为了让小陈浩然能够吃上热乎的红薯,母亲是把红薯放在怀里带回家的。当陈浩然对着香甜的红薯大快朵颐的是,却没有注意到母亲被红薯烫的发红的胸口。

    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不管怎么样,母亲在陈浩然的心里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父亲有些发愣地看着愤怒的陈浩然,这位十六岁少年双手握拳,微微颤抖,像是一只发怒的小豹子。

    陈浩然伸出颤抖的手指着父亲的鼻尖,在过去的十六年中,他也很少爆发出这样的勇气:“你就是个混蛋,妈妈哪里对不起你?我妈生我的时候你在哪里?我们吃不起饭的时候你又在哪里?有手有脚的不去工作,靠女人养活,又算是什么东西?你根本就是一个无耻的、没本事的渣滓!”

    父亲在原地呆愣了几秒,浑身忽然开始颤抖,那句没本事的渣滓刺痛了他,少年人的刻薄像一根针一般扎入了他的心里。他猛地站了起来,一把抓住陈浩然的衣领。

    虽然确实没什么本事,但是父亲的身材还是十分有压迫力的,一米八几的身高平时总是佝偻着看不出来,但是真站直了就像一堵墙,挡在此时只有一米七的陈浩然面前。在他抓住陈浩然衣领的同时,另一只手已经高高扬起来了。

    陈浩然不是没有设想过他说出这番话会经历什么,但是他根本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此时陈浩然拼命地后仰,哪怕是那双灰暗的眼睛都显露出恐惧出来。

    父亲的手掌重重的拍击到陈浩然的脸上,粗糙的手掌在陈浩然的脸上留下红色的掌印。

    陈浩然双手抓住父亲攥着自己领口的手,努力地挣扎着。十六岁的孩子虽然有了几分力气,但是真在成年人的面前还是不够看,父亲抓住陈浩然的衣领猛地一摔,陈浩然的身体猛然砸在桌面上,把那张本就不结实的桌子砸的散了架,酒瓶子砰砰地散落一地。

    陈浩然只是闷哼一声,一手抓起一个酒瓶子,挣扎地站起来。

    父亲这时候上前来,猛地一脚踹在陈浩然的小腹上,陈浩然被这一脚踹退了好几步,一直到撞在墙上才勉强没有摔倒。胃里被这一脚踹得翻江倒海,但是陈浩然还是死死地握紧手中的酒瓶子,怎么也不肯放手。

    醉酒的父亲显然没有意识到陈浩然握紧酒瓶的目的,他怒目圆睁,摇摇晃晃地朝着陈浩然走来。

    陈浩然深深地呼吸,双目直视着父亲的眼睛,就在父亲再度抬手准备扇陈浩然的耳光的时候,陈浩然提起酒瓶子,用尽全身力气砸在父亲的脑门上。

    酒瓶子在父亲的脑门上开了花,父亲抱着头痛呼,血顺着父亲的手掌流下,原本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变得更加狰狞。

    陈浩然这一砸砸得父亲的头昏昏沉沉的,陈浩然抓住父亲这一愣神的工夫,转身跑回了自己的房间,房门反锁,然后把书桌推到门后卡着,即使这样陈浩然还是不放心,害怕父亲破门而入,甚至把床也挪到了书桌后。

    如此陈浩然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抱着膝盖蹲在墙角中,大口地喘息着。

    他不想承认自己害怕,也不想承认自己难过,可是他就是忍不住鼻头一酸,两行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外面父亲反应过来,疯狂地捶打着门板,像是一只狂怒的黑猩猩,即使是隔着书桌和床,陈浩然也能感受到门板的颤抖。

    头渐渐开始昏了,父亲刚刚那巴掌力度很大,陈浩然感觉自己可能有点轻微的脑震荡。仿佛脑浆被摇匀了一般,陈浩然大脑里一片浆糊,根本没有精力去思考父亲破门而入会发生什么,陈浩然倚着墙,缓缓闭上了眼睛。

    陈浩然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又回到了那个暴雨的傍晚,空气仿佛被晕染开的水墨画,昏沉而虚淡,陈浩然在静寂的教室里拿出手机,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梦中一切声音都仿佛蒙上了一层轻纱,那亲切的声音变得飘渺而悠远,陈浩然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只看见钟表的指针跳动到六点到时候,一个白衣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虽然面目上蒙着一层薄雾,但是陈浩然可以感受到她温柔的目光。

    陈浩然欣喜地想要上去拥抱她,可是又忽然停下向前的脚步,他仰着头,努力让泪水不从眼眶中流出来。

    “妈妈。”陈浩然轻轻地说。

    “妈妈。”现实中的陈浩然的眉头舒展开来,发出了一声梦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