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龙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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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沧浪之水濯我足

    东晋太元年间,吴郡海边的渔村,上元刚过。

    在刺眼的冬阳下,一个又瘦又高,但细看还有些稚嫩的身影,告别了守在门前的母亲,拖着渔网一步步向东海走去……

    在阳光下,瘦高身影的全貌也逐渐清晰起来:这是一个约十六七岁的少年,身穿的只是粗布短衣,和他已超过八尺的身高相比,多少有些不甚协调,而且也难以抵御冬日的清冷,他高大的身体看上去相当单薄,踩在一路的沙地上声响也空洞。少年脸略呈方形,相貌普通,面色黝黑,嘴唇很厚,一双大眼睛白多黑少,看着十分精干,有些发卷的头发堆在头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唇下的一颗明显黑痣。

    少年离家后没走多远,眼前一位须发皓然的老者就挡住了他的去路,可是他之前从未见过这老者,心里顿觉得有些唐突。

    “后生,今日海上将会有不寻常之事发生,还是不要贸然下海为好!”这老者虽然装束外形极其普通,但话音洪亮,中气十足,与年龄和外形极不匹配。

    “前辈,家父去世后我就开始捕鱼贴补家母,之前几天我都所得甚少,今天如果就此返回家母该会很伤心的,而且我在这一带捕鱼也有四五年了,要说经验也积累了一些。”少年对老人很不满。

    “后生,如果你执意下海,我也不说什么,只要你对后面的选择,都能问心无悔就可!”老人见少年心切,也不再拦阻他了,少年得以拖着渔网,继续向大海的方向走去。

    正月时节的吴地,并没有北国那“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盛景,虽然气温看似温和了许多,但浓重的湿气更给人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由于雪很难留存而草又大多干枯,因而野地完全是一片枯黄,上面又往往有着发灰的厚霜,树也多是悬着一层干瘪的黄叶,景色颇为肃杀。加上冬阳的光芒又格外强,更使少年感到心烦。

    这少年名为顾佑,是吴郡本地人,他本并不是农家出身,祖先据说可以追溯到孙吴政权的丞相顾雍,父亲也曾经在朝中做过御史,但是在顾佑十岁左右时候已经去世了,因而他家道中落。总的来说,他的家境要比真正的乡野农家要好一些,因而也受过不错的教育,在父亲在世的时候他的父亲手把手地为他完成了识字的启蒙教育,后来甚至上了官学.不过父亲去世后他的家庭日益困难,母亲带着顾佑搬回老家,他自己也无奈辍学,随着年龄的增长,作为长子的他必须开始自食其力贴补家用,因而他不得不告别学堂,为了自己和母亲的生计奔波。少年的体力自然要比成人弱一些,所以顾佑也极少像真正农人一样种地,更多是靠着捕鱼和采草药来赡养母亲。他的母亲是大家闺秀出身,相貌柔美,精于刺绣,也能靠贩卖绣品再获得一些钱粮,但是顾佑之下还有两个弟弟顾佐和顾仲,母子本来不丰厚的收入只能勉强维持一家四口的温饱。

    由于父母的缘故,顾佑很早就开始识字读书,无论儒道经书都小有涉猎,颇有几分才学,较之那些不仅目不识丁而且被世家大族牢牢控制的普通农家子弟可谓幸运多了。他的名字总共有二十八画,母亲有时称他为“廿八郎”,甚至他的一些友伴也这么称呼他,当然他还不曾想到这个称呼会因为他未来的妻子而备受瞩目。

    顾佑告别老人后,又赶路三四刻,方停住脚步,在他的面前就是一望无际的东海了。冬日的东海呈现的是阴寒的铁灰色,水十分浑浊,难以窥见倒影或者湖底,在浅涂之处生着一片片芦苇,已经凋落的苍白芦花垂于芦苇杆头,有的更是已经被北风所吹倒,显得十分狼藉。他沿着海岸前行,寻到自己往日系船之处,解开缆绳,一手持篙一手提网,跨步上船,那小舟便向东海深处滑去。

    顾佑身形瘦高,立在那阔不过三尺,高只有尺余的小舟上,小舟也是一晃一晃,随时有水落入船内。在一旁之人的眼里,定是十分惊险的,然而顾佑却显得神情悠闲,他把渔网夹在右臂腋下,双手握着竹篙、插入水中,向后一拨,小舟就顺着他划行的方向前进,在深黛的海水中画出了一道箭形的波纹。

    顾佑虽说不过十六岁年纪,但他也有着四五年打渔经历,所以多少积累了一些关于捕鱼、行船、水文等方面的经验,虽然远谈不上经验丰富,但也足以让他避开大部分险境了。在刚刚划船远去的时候,他也是自信满满,但这种自信也将随着自己离岸距离的拉大而逐渐淡化……

    这个时节其实已经不大好捕鱼,江南冬季阴湿,又加上打鱼者必然是行于水上,所以手极易冻伤,伤口红肿溃烂、血流不止,处理不及时甚至可能发黑生疽,所以渔人多苦寒冬。在寒季海鱼也大都不在上浮,而是在底处栖息,远没有春秋两季大小鱼群纷纷上浮的好事了。打鱼不过数年的顾佑,他的手也已经是伤痕处处,皱纹遍及,看着甚至不比他母亲的手好多少了。迎着令人不适的北风,望着水禽也难得一见的东海,顾佑不禁回想起了仲秋时那种几乎可以用瓢舀鱼的盛景。向出发的方向回首,海岸已经几乎消失在地平线下,倒是从同一方向射来的冬阳能带来些许暖意。

    顾佑依着直觉在东海上缓缓划行,他需要寻找到一处游鱼比较密集的地方下网,这很依赖经验,一不小心就会是大海捞针的结局,在冬天更是几乎有几分赌博的意味了。

    约划了二三刻钟后,顾佑终于觅到一处似乎鱼较多的地方,他把竹篙在船上放倒,随后去提渔网。顾佑本来身子高大重心高,又只能在狭小的扁舟上活动,当他屈膝弯腰时候小船也猛地摇晃起来,把他震得够呛,好几次都蹲不下去,蹲下了又没抓着渔网。当他左手抓着渔网时,为了保持平衡就下意识把抓着渔网的手猛然向外一扬,渔网被抛入海水中,他自己也恢复了平衡。

    一串鱼游了过来,数量约有三十多条,并不算少,但是这鱼的质量太差,个头极小,鱼鳞又硬,根本不足以烹调,顾佑只得割爱,放任鱼从网侧游过。

    接下来顾佑把渔网放得更深一些,同时尝试着四处划划,争取捞到栖息于海地的带鱼等大鱼。折腾一个时辰后,终于有十几条品质尚可的黄鱼被落入网内,顾佑随即收网,总算是有所斩获。在此期间还有一只不识相的鸭子飞入船中,被顾佑拧断了脖子。

    时间到了中午,这个时候,原本白云稀疏,冬阳明亮的天空发生了奇怪的异变。先是天光骤然暗了下来,不知从哪里飘来的云遮住了太阳,之后原本浅灰色的云层也逐渐变成了墨色,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天就已经黑的和午夜差不多了,自己甚至看不清船周围有何物事了。

    顾佑感觉十分担心,自己离海岸已经很远,如果不返航必然凶多吉少,但是如果带着只有不到二十条鱼和一只鸭子的收获返航,又心有不甘。当然自己在冬季捞鱼也不乏整天颗粒无收的时候,比如上一天就是如此,还遭到了母亲的训斥。反复思忖后,顾佑迟疑地调转了划水的方向,向自己出发的地方驶去。以这个时候的昏暗情形,他即使返航也将慢上不少……

    黑雾弥漫,朔风不断,整个湖上都已经难以视物,天上无日月无群星,这白昼似乎比黑夜更让人痛苦。隐隐约约间,顾佑听见了吟诗声“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凭着自己相当不错的古诗文积累,他应和道“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那个声音中气十足,浑厚沉稳。虽然看不到十步以外的景象,但对于年少耳朵灵活的顾佑来说,寻找到吟诗者的方位所在也并不困难,奇怪的是这声音竟跟上午的老者很相似。

    “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苍老的声音再度传来,看来他们二人要以《离骚》的诗句对个不肯罢休了。根据第二次对诗的结果,他已经可以把吟诗者此时所处的方位和距离估算的八九不离十了!这个人现时所处的位置是正北的方向,离他大概一二里距离。

    顾佑把船头稍稍调整,竹篙往侧方慢慢划动,他的方向也在一点点地调整,最后整个转了九十度。沿着新的方向接近那个老者,顾佑很平静地对着“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当老人的回诗传来时,他推断出老者似乎也在自己的方向上接近他。

    两人就这样在茫茫黑雾中前进,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他们不但目不能视物,而且要跟时时存在的狂风骇浪斗争,老者的情况顾佑不得而知,但是他自己显然已经没有任何精力跟老者以诗相和了。所以那老者似乎也在一句句自顾自地吟诗,而并不在意顾佑的反应。

    小船颠簸不断,顾佑也被弄得晕船,上吐下泻,脚下小船甚至被风浪往回推,但现在他终于隐隐约约看到了那个老者的身影,他手中提着一根竹篙,但是没带渔网,也不像是在撑船,黑暗中只能看见老者格外显著的白胡子,看不清其全貌。此时老者正在吟诵“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名句,顾佑不顾脚下不稳,情不自禁与老者一同唱道。

    “吾将上下而求索,好句子!”老人停止了照本宣科的诵诗,拿着竹篙轻轻敲了一下说道。

    “您不会就是是我在早上遇到的那位前辈吧?”顾佑问老者。

    “正是,老夫大名邵逸,乃东海上人也!”

    “晚辈姓顾名佑,是吴郡人。”顾佑见老人自报姓名,也报出了自己的姓名。

    “顾佑……”当老人听到顾佑报出姓名后,似乎反而陷入沉思,半晌才又向顾佑发问:

    “顾佑,你能否对今后的一切选择,都问心无悔?”老者的声音变得前所未有地严厉。

    面对老人的严厉,顾佑也犹豫了几分,最终还是略带迟疑地向老人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这名为“邵逸”的老人听到顾佑的回答后,就不再作声。顾佑在一片黑暗中只看到老人的白胡须越升越高,知道他必定是腾空而起了,再加上老人“东海上人”的自称,一切都在向顾佑证明,这老人必然不同凡响。在他重新回过神的时候,脚底却有一阵刺骨的凉意传来。

    原来,早在顾佑划船靠近老者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下雨了,而当老者腾空离去的时候,天上的雨更是倾盆而下,这在正常年份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就这样被顾佑迎头赶上了。雨哗哗地打进船里,与船漏水几乎无异,同时顾佑身侧的波浪也越发汹涌,一个浪头就几乎达到他腰的高度,这冬季的冷雨和海里的冷水都寒意逼人,在顾佑忙着跟老人对话的时候水已经淹没了他的脚。

    更大的麻烦随之接踵而来,一道一人高低的大浪向顾佑的小船迎面劈来,已经积满水的小船很快被吞没了,而顾佑则趔趄着跌入海里!

    顾佑水性不错,落入水中后便凭着直觉挣扎着向海岸的方向游去。似乎发狂一般的海浪要把他彻底吞没,顾佑竭力摆动双臂,勉强让自己的头继续露在水面上。但是他衣着单薄,根本不足以抵挡海水的寒意,没多久,那种方才只出现在脚上的刺骨感觉就蔓延到全身,顾佑觉得自己嘴唇青紫,全身无力,胸口也有心慌的感觉,热量不住地从身上流失,游动的速度也开始慢了下来。无论是淹死还是冻死,难道就要丧身于海中了吗?绝望的他不由得自忖。

    也就在顾佑全身脱力,行将被寒冷的海浪吞噬的时候,一大滴呈翠绿色,还闪着金光的晶莹液体随着雨水从天而降,落到顾佑身旁。因失温意识已经有些模糊的顾佑只看到眼前有一滴金光闪烁,同其他雨滴截然不同的“雨滴”向着自己头顶掉落,凭直觉觉得这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了。他挣扎着最后一丝力气仰起头张开嘴,那滴翠绿色液体也就落进了顾佑口中。

    顾佑一吞下那滴“雨滴”,就觉得一股灼热从喉部生发,瞬间这股热意就流遍了全身,带来火燎火烤一般的感觉,剧烈的刺痛让顾佑在水中奋力挣扎,不经意间发现原本被冻得麻木的身体重新恢复了知觉和力气,而且原本寒冷刺骨的海水,此时甚至变得略微有些温和,虽然不知是他变得不怕冷还是周围的海水被神秘液体加热了,但他至少暂时不会再冻死在海里了。顾佑略感窃喜,但没等他反应过来,便有两三人高的大浪从他身后打来,顾佑挣扎不得被浪高高托起,来到高处的顾佑也凑巧看到了天空中的诡异一幕:

    此时虽然整个天空都被黑云笼罩的如同午夜,但空中也有一条璀璨的金色光弧从遥远东方向西蜿蜒划过,光弧所到之处周围一二里的乌云都被渲染成了金色。伴随着光弧的逐渐接近,一阵阵犹如裂帛的尖锐啸叫也传入顾佑耳中。那光弧到达顾佑头顶时已是明亮得可与满月同辉,借此他甚至隐约能看见远处的海岸线。顾佑看不清金光里笼罩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不过眼前明亮的金色飞行物和大概是从飞行物当中传来的啸叫声也足以让他感觉毛骨悚然了。

    “这一定是龙吧,我竟然看到龙了!”忐忑的顾佑在心中这样暗暗想着。虽然作为一个生长在海滨的孩子,自小顾佑就听长辈讲过龙的故事,稍长后阅读各种典籍,也读过对龙的各种记载,无论是“龙战于野,其血玄黄”还是“飞龙在天”、“亢龙有悔”,龙都是那么神秘和不可接近,可谓是“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对于世间众人,只有黄帝这样的圣君会“驭龙升天”,“其犹龙邪”的则是老子那样的世外高人,而今日他这样一个凡夫俗子竟然得以近距离目睹一条龙呼风唤雨,震撼之余顾佑甚至不由得思忖……也许自己其实并不是那么“凡人”呢?

    从绝望变为振奋的顾佑大受启发:方才自己行将力竭时吞下的神奇绿色液体定然是龙血,一滴龙血就能让他不畏海水的寒冷,如果吞下更多的龙血,是不是还会让他获得更多神奇的本事呢?一想到此,顾佑就提起全身的气力朝着龙远去的方向——也是去岸边的方向——游去。

    随着那条龙的逐渐远去,风浪也果然稍稍小了一些,那种几人高的大浪不再出现,同时原本的倾盆暴雨也减弱了不少。但海面仍然难称平静,冰凉的海水时不时向顾佑脸上拍来。他呛了几次水,难以忍受的咸涩味直冲头脑深处,胃里也被海水刺激得感到恶心,头发更是被海浪和雨水弄得彻底不成型,身上所穿的麻布衣服也早就被海水浸透,海水中的盐分像蚂蟥一样粘在他身上让他全身发痒,以至于不由得在水中想打滚,这倒是几次减弱了他下沉的幅度。好在此时阵阵东风刮起,推动着海浪涌向岸边,喝下龙血的顾佑早已不再畏惧海水的严寒,得以顺风顺水地前进。当他感到口渴时偶尔还会仰头喝几口雨水,此刻那原本味道寡淡的雨水同海水比起来也是如此甘甜。

    龙血的效应终究是有限的,当顾佑游了近一个时辰后,那种刚落水之时的寒冷感重新找上了他,麻木的感觉从泡在水下的双脚传来,接着逐渐蔓延到小腿、大腿、腰……甚至连左腿被不知是礁石还是什么鱼弄伤都感觉不到,心慌气短的感觉也再一次袭来,而这时海岸还笼罩在一团漆黑之中,连距离都无法准确估计,顾佑又开始担心自己是否会葬身大海。

    在顾佑再度不支的时候,他又看到几道熟悉的金光从天而降,那条龙此刻已经飞远,只剩下东风带来的最后一点龙血,曾经被海上的气流托举片刻,如今落到顾佑身旁。最初几滴龙血都掉落在离顾佑有一些距离的地方,他无缘享用,不过经过了上一次吞下龙血的事情,顾佑的求生欲也远胜以往,当最后一滴金色光泽凭空掉落时,顾佑抡起胳膊一把接过龙血,在他的头沉入海水之前一瞬把龙血一饮而尽。

    饮下龙血后的顾佑全身都没入水中,靠着闭息屏气维持暂时不被淹死。和上一次在意识都有些模糊的时候吞下龙血不同,这第二滴龙血是在他神志清楚,身体也有余力情况下饮下的,所以龙血那直燎肠胃的极度辛辣也只能由他一人默默承受,同时锥心的刺痛也从渐渐恢复知觉的左腿上传来,那是海水刺激伤口的感觉,为了不呛下海水,顾佑咬紧牙关,默默承受着这一切痛苦。

    海浪很大,顾佑一直没有浮出水面换气的机会,而只能无方向地潜泳,不知不觉间一刻过去了,常人绝无屏息如此长时间还能清醒的可能,只有沉入水中淹死一途,但顾佑发现屏气一刻后身体竟然并无多少不适之感,显然吞下的龙血在无形之间改变了他的身体,或许自己也拥有了龙的能力?

    一束光亮照入水中,被仍然潜在水下的顾佑偶然睁开双眼模模糊糊地看到,于是他向光的方向奋力一挣,头重新探出水面。那是从乌云的裂缝中射出的第一道日光,像一道金色的瀑布一样从天上落下,把顾佑笼罩在其中,泡在冰冷海水中已久的顾佑也感到久违的暖意在头周围荡漾。透过光亮,顾佑清楚看到了海岸线,算起来自己在这一个多时辰里已经游到离海岸不算太远的地方了。

    未几,又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顾佑视线当中,那就是曾与顾佑两度邂逅的白须老者,此刻他傲然挺立于一柄仙剑之上,仙剑散发着同顾佑见过的龙有些相似的金光,老人就这样飞行在日光乍泻的大海上。顾佑向老人呼喊求救,但也许是那仙剑速度太快了一点,老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海中正有人苦苦求救到了声嘶力竭的程度,就从顾佑头顶上笔直掠过,顾佑仍然只能靠自己的血肉之躯继续和无情的大海搏斗。

    在同风浪搏斗了近两个时辰后,海岸终于出现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此时乌云散去大半,已然偏西的朱红色太阳从淡青色的云层当中倾注着温和的光辉,连得顾佑眼中的沙滩也涂上一层薄薄的朱砂彩。在这朱砂彩之间,一个略显紫色的身影伫立其间。顾佑猜测那定然是方才御剑西行的老者。

    虽然此前有意无意中吞下两滴龙血维持体力,但龙血带来的好处在两个时辰的长时间游行中也基本消耗一空,更何况他腿上也受了伤,同样对他造成不小影响。顾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老人站立的方向游去,上岸后他也无力起身,只能在沙滩上像泥鳅一样勉强爬行,他的身后则留下一道暗红。

    老人看到趴在沙滩上的顾佑,连忙把他扶到怀中,帮他拍掉身上的盐和沙子,擦去腿上的血迹。

    “老夫就是你先前遇到的邵逸,老夫走后你都经历了些什么?”

    “船沉了,我差点被冻死,之后我吞了两滴龙血,才游上来。”顾佑回复老者的问题。

    “你竟然吞了龙血,好大的胆子?”老者听完后也大惊失色。

    “要不是那龙血,我早已冻死淹死在茫茫东海,如今还怎能置身岸上与前辈畅谈?”疲惫至极的顾佑有气无力地答到,随即便身一软,昏倒在老人怀里。

    老人望着怀中顾佑单薄的身影,注视了半晌。良久,老人点点头,抱着昏迷不醒的顾佑向陆地方向走去。

    等顾佑重新恢复知觉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躺在熟悉的床榻上,母亲跪坐在榻边,关切地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糙米粥,显然他又回到了家中,看起来同以往并没有什么区别。老人、海难、龙血……昨日所发生的一切难道只是自己白日做梦?

    “廿八郎啊,你昨天怎么遭遇海难了,最后还是那个好心老人把你救回家的?”母亲略显急切的询问传入顾佑耳中,令他意识到昨日所发生的的一切并非一场梦,面对母亲顾佑满心忐忑,不知道是否应该把自己的经历讲给母亲听。

    在顾佑没想好如何回答母亲的时候,母亲却亲切地说道:“廿八郎,那个老人说你吃了两滴龙血,所以才有能力游上岸?”

    “娘亲,我本来马上就要冻死在海里了,这时我碰巧吞下了第一滴龙血,吞下龙血后我发现自己竟然恢复了力气,也不怕海水的寒冷了。后来我又吞下了第二滴龙血,那之后我竟然能在水中屏息一刻多而无事,否则我也要淹死在海里了!”顾佑还是心有余悸。

    “你能不怕冷、在水里屏气一刻,这不是骗我吧?”陆氏还是很迷惑。

    “娘亲,你若不相信这些,儿落入水中后又为什么没淹死呢?”顾佑有些着急了。

    “把令郎送到家的可是老夫,当时他已经昏过去了。”这是老者邵逸的声音,原来他也过来了。

    “哦,您可是救了妾身儿子的恩人,寒舍难称富足,但妾身一定要设宴款待恩人!”陆氏向邵逸屈膝行礼。邵逸本欲婉拒,但看陆氏态度恳切,最终还是答应了她的请求。

    “前辈,那天从天而降的龙血大概就是海上那条龙流下来的吧?”顾佑也起身,向邵逸询问。

    “正是,那是条未成年的小龙,她时常到东海之上兴风作浪,沿海百姓深受其苦,昨日老夫料小龙会出现在海上,就御剑入东海追杀小龙,虽然小龙最终飞远,但老夫也刺伤了她,最终应是落在地上了。”邵逸解释着。

    “龙果然不只是古书中的神兽,也能被我这样的凡人所看见啊!”顾佑听了有些雀跃。

    “后生,你昨日所获鱼和鸭子都随你的小船沉入大海了,但老夫昨日也捕获大黄鱼数条、海鸟一只,聊可下厨作菜。”这时邵逸又向顾佑和陆氏补充说。

    时至中午,陆氏果然静心张罗了丰盛的午餐招待老人,每个人都有一碗往常只有逢年过节才能享用的精米饭,邵逸送给陆氏的大黄鱼和海鸟也被她做成美味的蒸鱼和汤,除此之外还有腌蛋、酱菜等小食。陆氏虽身为妇人,甚少饮酒,但这次仍然给老者、自己和大儿子各斟上黄酒一杯。随后顾佑和两个弟弟陆续就席,五个人就这样尽情享用了一顿平日难得的美食。

    在东晋时期,北方战乱不断,南方虽稍安定但仍贫富悬殊,豪强世族大批圈占人口,同时战乱也使得社会生产相当落后。顾佑一家作为破落世族、小官之后尚可每顿有糙米吃,在过节能吃上精米,比上那些部曲农奴只能以野菜树皮果腹,甚或饿毙野地已经极为幸运了。

    当晚陆氏也询问过邵逸来自何处,要去何方,但邵逸并未答复,于是陆氏决意留邵逸在自家再过夜一宿,邵逸答应了。他被安排到用于招待客人、平日不常住人的西屋,而陆氏和三个儿子则一如往常分别在正屋和东屋就寝。在经历过上一天的狂风暴雨和九死一生后,这一天显得是那么平常。

    次日,陆氏也如往常一样,于寅时未尽就早早起身。她先是去东屋看了自己的三个儿子,他们都在榻上睡梦正酣,略觉放心后陆氏便去西屋寻找这个名为邵逸的老者。

    陆氏小心翼翼把紧掩的板门推开一道缝,熹微的光亮还不足以确定里面是否有人,不过没有一丝鼾声从中传来,她便慢慢把门继续推开,并走入其中。屋子里静的异常,榻上空空如也,被衾都已经收拾停当,陆氏在屋里环顾良久,却没有找到这老者留下的任何遗留物件,整个西屋就跟从未有客人下榻一样。思忖再三,陆氏回到榻边蹲下身来翻检被衾,她把老者叠好的被子重新展开,试图发现什么老者可能有意无意留下的物件。当陆氏展开尚有余温的被子的最后一角时,她发现了一片从未见过的四五寸见方的褐色薄片。

    惺惺忪忪中,顾佑被从前所未有的好觉中弄醒了,那个温婉慈爱但有时不乏严厉的身影正坐在自己的眼前,而这一次她手里拿着一张被称作“纸”的薄片。“娘亲早安,前日儿差一点落水淹死,但今晚睡得挺舒坦!”顾佑以老套的方式和母亲打招呼,而似乎有意无视了母亲手里的那张纸。

    “儿啊,那老人是怎么找上你的啊?他留下的那张纸上竟然说他今日要在洞庭东山约你,那儿离家太远了,这不会又是匪人要来找你麻烦的吧!”陆氏关切地问着大儿子,把黄纸递到了他眼前。

    顾佑从母亲手里接过这张纸,纸上文字为行书,其字体清逸,笔画尽皆藏锋,虽舒缓但不迟钝,气定神闲、颇有涵养,一看就知道不是常人所写。

    “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正月乙亥将次洞庭东山,力不次。顿首顿首。”顾佑一字一顿地向母亲读完了上面所写的内容。陆氏知道老者离开也没多久,由于时间所限,神秘老者只写了短短二十五个字,但已经把他要让顾佑所做的说的相当清楚,也就是要在今天去洞庭东山与他会面。

    洞庭东山位于太湖边上,离吴郡城约有四五十里,要去那里不比去东海打渔更方便,但是陆氏可不知道这个老者底细如何,如果顾佑被老者带走一去不复返可就麻烦了,所以她是不会轻易批准这点的。

    于是顾佑也不轻易发话,只是听母亲裁决,只见陆氏听后一直在皱眉,好像也在犹豫是否同意,最后她对儿子讲:“这个老者的行踪太可疑了,如果你随随便便跟着他走了,相当危险,你还是不去为好。”

    “娘亲,要是这样儿就今天先暂时留在家中,看下如果我一直不来会怎样,那位老师父如果是真心想要找我,他很可能会主动找我。而如果一直无声无息,那么就该是一个骗子,我此后便不再理他就是。”

    “也好,可是如果他要找你,你走后我该怎么办?”

    “也许老先生会主动跟你解释清楚,我也只能想到这里了。”

    顾佑这一整天都尊母命老老实实留在家里,甚至连打渔也没干,更不用说把自己渔船被毁的事情透露给母亲了。他不敢去邵逸跟他提到的洞庭东山,终日无所事事,只是在他家那个小院子里一遍遍走来走去,时而抬头看看蓝天,三餐也一如既往,母亲自然无话可说。

    这一天更加提心吊胆地过去了,到晚饭已过,初更打起,老人仍是未露面。顾佑看着母亲和弟弟们入睡,虽然自己也脱了衣裳盖着被躺在床上,但也只是在那儿发呆,根本没有入睡。

    这样过了不知多久后,顾佑也是十分困倦,自己的身体还没有从捕鱼落海的事情中完全恢复过来,加上他连着熬夜,终究支持不住而要再度进入梦乡。

    “贫道王羲之,灵宝派掌门!”从夜空中传来了声音,接着又重复数遍,与老者音色很像,但年轻不少,也更加洪亮了。

    这老者难道是名誉天下的灵宝派掌门王羲之所化妆而成?顾佑不由得感觉更加诧异。他急忙披上衣服,甚至没有穿鞋,就跑出了卧室。

    顾佑轻轻推开门,摇摇晃晃走出屋子,他没看清任何明显的人影,迷迷糊糊地呢喃着“你……就是那个……邵逸吗?”

    “贫道就是邵逸啊,姓王名羲之,字逸少,于是贫道把名字倒换,前后颠倒,得这一个化名”

    一句句传入顾佑脑海之中,顾佑的困意越发严重了,他已经几乎站不稳,天旋地转的感觉愈发严重。

    顾佑拼尽全力试图往前走,但视线已经越发模糊,只看到似乎有人在迎向他走来,甚至无法得知细节,最终一头栽倒在那人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