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决定敲字之前，我终于翻出来压箱底已经好几年的进口电脑。

    这电脑，并没有随着搁置而被好好保护。相反，它很自然成为箱底垫板，挺脏的。

    我甚至在对反复擦拭键盘的时候，一度怀疑它还能否开机工作。

    刚把它买回来时，它崭新的样子，高科技感的手触，让我对它爱不释手。每天用完，我几乎都会用眼镜布轻轻拭去电脑屏幕上的灰尘。

    现在再看它，也不过如此。

    擦拭键盘的时候，我重新找到了曾经的心动感。我的心似乎跟着纸巾的节奏，上下、左右，再对角线，来回慢吞吞移动着。不知是犹豫于写文字这件事情的决心，还是潜意识在为这件事“举办”着一场荒谬可笑的仪式感。

    是，生活确实是需要仪式感的。

    父亲去世后，我就再没有动过笔了，不论状态还是意识，都在内心中慌乱地横七竖八倒着。这几年里，克服重重困难，我终于完成了内心的“仪式感”：很像一直乱飞着的思绪沉淀了下来，自己似乎也从低沉的状态里，苏醒了过来。

    正在洗手间刷鞋的阿孟时不时探出头来，看我的动向。发现我擦拭电脑，他竟直接带着湿漉漉的手，走到我身边，带着喜悦跟我说。

    你终于下定决心，又要开始写了。

    我抬起头，送给他一个笑容。

    这笑容，既有对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我身边默默支持的感激，也有我此刻正不知所措的戛然而止。

    你有没有觉得，我现在的状态，刚刚好？

    他笑着点头：一切只要是开始了，都不晚。

    我意犹未尽：我这状态啊，像就煎锅里的鸡蛋，在蛋黄凝固的前一刻；也像就要开化的冰河，在消融之前的一瞬间；还像……”

    行了行了，日常生活中的交流，你还这么文绉绉的，这也太仪式感了，真受不了你。阿孟大笑。

    我不服：可是，我觉得如果我内心的感受没有完全表达出来，那么胸口就像憋着一口气没能释放。那我待会写东西的时候，思路一定会被这口气打断的……

    阿孟听后表情凝固起来，然后又化开：好吧，等你说完再开始动笔，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你的灵感别消失了就行。

    他一直这么包容。父亲去世这四年来，他更加有责任感了。我的低落情绪，没来由的脾气，发在他身上，都能被他悄无声息地消散掉。

    不过今晚，他的笑容似乎过多了。他是看我开始主动拿起电脑准备敲字，开心了？还是我有心思跟他争辩几句，他觉得我的状态恢复了不少？

    但对我来说，他这笑容让我今晚很难全部消化掉。如果消化不掉，那么我写作的思路岂不是会被他打断？那怎么可能做到作品连贯流畅？

    这晚上，似乎有点安静。

    他丢开卫生间里没刷完的鞋，站在我身边，看着我一点一点擦拭着电脑键盘。

    哎呀，你看你的手上，都是脏脏的泡沫，你赶紧回卫生间把鞋刷完啊。

    然而他并没有接我的话茬：四年了，这是你第一次准备动笔，你会不会有点紧张？

    我听完心头一震，可还是不想承认这么快就被看穿。

    你太不了解我了，靠文字吃饭的人，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失掉才华吗？

    可是，大家不是说过‘文字工作者，一天不动笔就会生疏’吗……他的声音明显变小了许多。

    愚人之见！我只是觉得生活需要一点仪式感。在做任何事情之前，都要给内心一个准备的过程，或者说是一个接受的过程，你看。

    我扬了扬手中擦拭键盘的眼镜布。

    我现在做的就是仪式感，每件事都值得拥有一个仪式感。不过，虽然表面上这是个仪式感，然而实际上，这个动作是我整理思绪的过程，也是给自己一个开始动笔的内心建设。

    阿孟眼睛亮晶晶的。

    你这所谓的仪式感，本质上就是慢吞吞把时间消耗掉。真正想写字的人，哪有那么多时间做其他的事？灵感早就溜走了。

    你别妄自评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风格和工作方式。

    我有点气恼。

    好吧。阿孟的声音快小到听不到了。

    你想要仪式感，我也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他边说着，边帮我打开了电脑，在我缓过神来之前。原本我还想着如何击败他，让他彻底处于劣势之位。

    他这一“跳步”举动，搅乱了我原本的节奏。其实，今晚到底能不能擦完电脑，就连我自己心里，都没谱。

    思思，它整整等了你三年，他说。还有，我也是。

    我低下了头。

    三年里，阿孟无数次希望我重新执笔，像曾经一样用文字酣畅淋漓表达内心。可我，始终觉得内心乱作一团，便一次次拒绝。他总是说，人生在世，拥有一件自己喜欢做的事，便实属幸运。很多人茫然在人生的路上，不知道哪个方向才是自己想要的，这种感觉，一定很难受。

    想到此，我决定退步：那好吧。从现在开始，我需要一个真空般安静的环境——这就需要你去另一个卧室待着，而且不要发出声响。因为刚刚进入写作状态，我的注意力肯定还不够集中。还有，你把客厅的那盏可以调节亮度的台灯搬进来，这个卧室的台灯太刺眼了。只有相对柔和甚至是昏暗的光度，才可以帮助我置身于一个几乎与外界隔绝的环境中，这样我才能完全感受到自己的真实状态。另外，我还需要你帮我把另一件卧室的加湿器也搬过来，开着加湿器，我的脸就不会紧绷了。脸不紧绷，神经就不会压迫我，我在写字的过程中也可以减少一些不必要的干扰。最后，我还需要那个去年从网上买来的小音箱。它身材小，但是音质棒，大红的颜色我也真的很喜欢。有它可以为我的写作环境当背景音乐。嗯，这样的话，我感觉我会回到大学自习课时候的全神贯注。”

    说完后，我好像终于把事情推给了阿孟，感觉紧张的神经顿时放松了许多。于是便立刻开开心心倒在沙发上，心安理得地等着他把事情都办好。

    阿孟是个认真的人。这么多年来，我每次一个突然乍现的想法，一句突然想到的话，一次不经大脑的提议，都会成为被他认真对待的事。伴侣的意义便是，除了生活陪伴和可以随时随地毫无顾忌地聊天，对我来说还有很重要的一条，那就是不被对方敷衍。

    阿孟有许多我做不到的优点：比如遇到事情，我可能先会被情绪主宰，乱了阵脚，而他不是。大部分情况下，他是个情绪比较稳定的人。四年前我父亲被确诊为癌症后仅一周便辞世，我需要跟母亲一起面对许多突发事件。事情刚刚处理完，我拖着疲惫又悲痛的心刚刚返京，他就已经开始为我定制了接下来的生活：每三天读完一本书：书单我选，共同阅读，读完交流感悟；每天晚上十点前必须睡觉，晚睡便需要加罚一本书；每天一只鸡蛋，每周一次鱼，每月一次周边游，半年一次体检……阿孟把我的生活安排得满满当当，拉着我从父亲去世的悲伤中走出来。

    刚刚想到这里，他就已经按照我刚才的要求，把所有东西都准备好了。

    这下又轮到我精神紧张了。

    嗯，他做完了。任务猴子，又被他踢给了我。

    我从沙发中艰难站起身来，觉得3月里没有暖气的房间，有点凉飕飕的，于是又让他把毯子拿来。

    你不是说过‘微寒使人清醒’吗？他边笑边抱来了毯子。

    可是如果我被冻得难受，甚至发烧感冒流鼻涕，还如何能写得出来呢？对了，身体外部的驱寒还不够，我还需要一杯滚烫的热水，等它的温度降下来，那就是我灵感爆发的最佳时刻。

    ……

    增补的需求也被他办好了。

    好烦，为什么这么多无理需求，他都可以毫无怨言地快速办好？难道就不能花些时间，跟我稍微理论一下吗？至少，这样，可以促进我灵感的迸发。

    想到这里，我竟然怔怔看着他。

    对视不到五秒，他先笑了。

    好了，你可以去睡觉了。床已经帮你铺好了，还放了暖手宝。床头柜边也帮你同样放了一杯水，空调也帮你调好了，刚好适合睡前休息。

    ……

    这么多要求不是你的风格。如果每次你都这样，我早疯了。现在，我刚办完一件事，你又增加新要求。我就知道，你依然是紧张的、有压力的，你还没有做好写作的准备。

    那一刻，我仿佛听到窗外有猫叫声，仅仅瞬间，万物又坠入安静里。

    你为什么……

    你想问，我为什么这么了解你？他这次的笑容显然更迷人。

    生活中如果不是必须要有仪式感，那就说明，还没有做好准备。所谓的仪式感，更多时候，只是一个为自己无法前行而找的借口罢了。

    这春寒料峭的夜晚，似乎冻到了我的某根神经。不然，我怎么感觉被狠狠刺了一下？

    虽然刺后，感觉清醒了许多。

    是啊，生活哪来那么多的仪式感？有人想去追一个姑娘，他担心自己不够优秀，便给自己许多仪式感的东西：赚到钱就去表白，职级高升就去表白，工作换到姑娘所在的城市之后就去表白，等体重瘦下20斤就去表白……他怕是忽略了一点：这些借口真的能说服姑娘么？怕这只是说服自己逃避的理由而已。

    因为，仪式感是你自己的，却不是姑娘的。

    为什么姑娘会在原地等着你为自己设下仪式感？

    阿孟仿佛看穿我的内心：我们当初在一起，可以说没有任何仪式感的东西吧？

    我在发怔中笑着点头。

    为了你久违的笑容，今天也值得庆贺。说完，他从另一个房间拿来了杯子，倒掉热水，接了半杯温水。把我杯中的部分热水混合，再混合。

    直到两个杯中水的温度几乎一样。

    我知道你也想开始新的生活，想要重新动笔开始写。但有些时候，心急是没有用的，它也确实需要状态达到水到渠成。不如就慢慢等等，其实今天的这些前期准备工作对这几年来的你来说，已经迈了一大步了。

    ……

    “喝掉吧，”M把其中一杯水递给我，“喝完就可以睡觉了。”

    我接过杯子，一口气喝下。

    这水温，刚刚好。

    喝完之后，我关掉电脑。准备伴着窗外的风声，好好睡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