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细雨，寒彻心扉。

    小镇上行人寥寥，这鬼天气没人愿意上街，出门就可以感觉到有一股邪风直往衣服里钻。

    青石砖上不见人来人往，连乞丐都没有几个。

    冰雨连绵，临安镇上绝大部分乞丐都聚集在城外荒废了许多年的观音庙里。

    破庙虽是脏旧，却可以遮风挡雨，燃起一堆火便可以稍稍驱散这寂寥天地的悲凉。

    几十个乞丐围着四五个火堆聊着最近小镇上发生的大小琐碎。

    临安镇很少有事情是他们不知道的，乞丐们平日里散布在临安镇各个角落，消息最是灵通。

    “那死小子还没有回来？”

    靠近火光的地方一个瘦高男人躺在干草上，手里拿着酒楼后厨偷来的半壶酒。

    这个男人叫张浩，是这群乞丐里面说话比较有份量的，不是因为他有什么本事，而是因为他够坏。

    够坏的人就够凶，够凶的人自然在底层自然可以混得一席之地。

    有人正想回答，破庙的大门被人推开，寒风凛冽，卷入庙内带走了好不容易升起的热气。

    一个少年走了进来，头发沾着雨水贴在脸上，身上的破棉袄子却是干的。

    “曰你老母的，小兔崽子要死早点去死，冷死你老子了。

    赶紧的把门关上，不然老子打断你的狗腿！”

    怒喝声响起，张浩脸上带着凶狠，像是一条发疯的野狗，似乎下一秒就要暴起伤人。

    少年将门牢牢关上，没有招惹这不必要的麻烦，接下来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目光清澈，凝炼深沉，少年十二岁，名叫楚尊，这个名字是养他长大的老乞丐给的。

    就在前几天老乞丐死了，是被人活活给打死的，死状令人不忍直视，惨不忍睹，触目惊心。

    老乞丐死的时候楚尊不在，那时候他生病了，发着高烧，在这破旧的观音庙里面休息。

    老乞丐没有名字，只知道他姓楚，这里的乞丐都喊他作楚老头儿，而楚尊叫他——爷爷。

    楚老头儿那天没有做错什么，他没有冲撞哪个大人物。

    乞丐身份低贱，眼力毒辣可以少挨很多没由来的打。

    楚老头儿也没有侵犯谁的利益，触碰谁的底线。

    他们这种人最是卑微，哪里会和别人争什么金银财宝。

    这个无辜的老头儿只是蜷缩在街边角落，数着破碗里面辛辛苦苦讨来的铜板。

    或许在那一刻这个满头白发的老乞丐当时只是想着给破庙里发着高烧的小乞丐买个肉包子。

    又或许这个身形佝偻的老乞丐只是想等入夜后，乞讨完回去陪陪自己的孙子。

    用自己薄弱的身躯给生病的少年带去一点温暖。

    可是他做不到了。

    因为他死了，死得彻底，死得无可奈何。

    因为一个临安镇上最有钱有势的纨绔子醉酒之后看了他一眼。

    只是觉得碍眼。

    只是觉得一个老乞丐和春风楼这种烟花之地气质不符。

    只是认为他们这种人的命不值钱，卑贱如蚁，轻散如烟。

    对于金大宝这种出生就一生无忧，一辈子生活在自我世界中心的人来说。

    差府上的奴仆打死一个已经半只脚踏进棺材的老乞丐真得算不了什么。

    这种事情还不如他晚上穿什么颜色的袜子来的重要。

    找个铺满干草的地方，楚尊缓缓坐下，靠在暗红色的柱子上闭目养神，一言不发。

    这几天他实在是太累了。

    身上的高烧还没有褪去，又在郊外给楚老头儿挖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坟，楚尊的身体已然疲惫不堪。

    十二岁的楚尊已经明白了世间的许多道理。

    比如他们这样的人命不值钱，比如仇恨会令人做出不理智的事情，比如他要报仇可能会死。

    其实楚尊并不是楚老头儿的血脉，他是老头儿从河里面捡来的。

    临安镇外只有一条河，河面宽广，河水湍急，平常根本没有人会到那里去。

    楚尊不知道楚老头儿怎么会去河边，不知道他当时是怎么从激流暗涌之中救出的自己。

    这些都不重要，起码对于这一刻的楚尊来说都不重要了。

    十二年来，他一直不认为血脉是人与人之间最亲密的联系。

    楚老头儿从河里面把婴儿时期的楚尊救了出来，养大成人，这是一份情，重若泰山。

    这一份恩楚尊要还，这一个仇楚尊要报。

    无论前方等待着他的是什么，他都不会后悔，不会迟疑。

    刀山火海，油锅地狱，在如今的楚尊心里都不可怕。

    他害怕梦见楚老头儿的时候喊不出那一声爷爷。

    心里已经有了决定，但是实施起来却不是那么简单可以做到的。

    机会只有一次，必须要一击即中，一旦失败，楚尊不会有第二次可以下手的机会。

    双手微微发颤，十根手指的指甲已经断裂的大半，楚尊面色坚毅，调整着呼吸。

    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而且他的身形也不算是健壮。

    乞讨能够维持得了生命就不错了，再多的都是奢望。

    这还是临安镇民风相对其他地方比较淳朴，百姓们心里还存着一份不可多得的良善。

    要是换了一个冷漠的地方，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乞丐带着一个不知什么地方漂来的婴孩早就饿死了。

    他哪里还有机会可以长到这么大，楚老头儿也早就被饥寒困死在街头了。

    “娃娃，楚老头儿走了，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楚尊撑开了沉重的眼皮，问话的人是平日里和他们走得比较近的一个中年乞丐，老刘。

    “过段时间我打算离开临安镇，去其他地方看看，到处去走一走。”

    楚尊的声音带着一点憔悴，少年早熟坚强，可是伤心却是难以遮掩，全都透露在这一点中。

    老刘笑了笑，仿佛对于这个回答一点都不奇怪。

    “我早就觉得你这个娃儿不是池中之物，早晚是要去到外面的世界的。

    去到外面就不要回来了，离开这个伤心之地，你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哩。”

    这时，一个刻薄的声音响起，张浩开口了，话语里面满是不屑。

    “哼！臭小子就你这样的还想着出去，不是老子看不起你，没死老头子你早饿死了。

    死老头儿已经被你埋进土里了，你在临安镇外活得过三天吗？哈哈哈哈……”

    有些人就是这样，喜欢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尤其是那些看起来比他们弱小的人。

    没有人愤怒，没有人指责，没有人会为了一个死了的老乞丐去得罪身体强健的张浩。

    死了的楚老头儿不会打人，活着的张浩却可以用牙齿咬下他们身上的一块肉。

    老刘正担心楚尊少年意气去和张浩这疯野狗争执，打算劝阻。

    回头却看见楚尊一个人靠在破庙的柱子上面闭目养神，刚刚睁开的双眼再次闭上了。

    苍白的嘴唇，雪白的脸色。

    如果不是那双手因为伤口和疲惫还在微微的颤抖，他真的怀疑眼前这个少年是否已经死去。

    见楚尊没有理会自己，张浩不屑的往旁边的乞丐身上啐了一口唾沫，注意力转移到了别处。

    这种人就是这样你越理他，他越来劲，你不理他，他反而会安静下来。

    这破庙里面的人都知道这条疯狗平时就这样。

    在外面吃饱了有力气没地方使，就想彰显一下自己在乞丐群里的“权威”。

    楚尊没有理会他，不是他不想狠狠的撕烂这条疯狗的嘴。

    而是他接下来必须集中所有的精力去做一件事情。

    在所有人的眼中，十二岁的楚尊根本不是身为成年人的张浩的对手，实力差距悬殊。

    只有楚尊自己知道，如果他和张浩发生冲突，最后倒下的那一个人一定是对方。

    比起在临安镇混吃等死的疯狗张浩。

    这个少年十二年来一直活得很努力，每一秒都用上了十二分的力气，极其自律。

    其实自从楚尊五岁开始他就没有让楚老头儿照顾了。

    自他真正懂事起，他便包揽了二人的伙食任务。

    一个脏兮兮的臭老头子怎么也比不上一个几岁的娃娃更能博得人们的同情心。

    讨来了食物楚尊都是让楚老头儿先吃，他十分珍惜身边有这样一个真正关心爱护他的老人。

    如果不是这几日楚尊不小心染上了风寒，高烧不退，他也不会让年岁已高的楚老头儿出去乞讨。

    可能这就是命运吧，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这是楚老头儿刚死的时候老刘说的。

    那时候楚尊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在想。

    如果真正有一个神高高在上主宰着所有人的命运，那么这个所谓的神是多么的混账。

    呼吸渐渐平稳，楚尊靠着柱子上面睡去了。

    他花了整整五日的时间在郊外盖好了一座新坟，伴着青翠的河岸，那里有鸟语花香。

    现在还是白日，可是他已经太累了，疲惫侵蚀着少年人的身心，将其拖入梦乡。

    “自己和楚老头儿关系不错，以后能帮忙照顾一下就帮忙照顾一下吧，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浪人。”

    本性醇厚的老刘望着蜷缩着瘦小身躯的少年心中如是想到。

    天涯路远，孤风凄雨，一点微光照暗室，半分人情暖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