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见闻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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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程

    鹤伯陵刚刚回到房间整理装备,就听得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伴随着一阵清脆的女孩子的声音:“鹤伯陵,你在吗?”

    鹤伯陵听到声音,心知是熟人,于是起身,刚走到门口就闻到一股淡淡的桃花香气。及至开了门,看见一个与他差不多大年纪的挽着双平髻的女孩站在门口,穿着一身淡粉色的曲裾深衣,攥着裙角,好奇地看着他。

    “桃归?今天你不用照料师父的花园啦?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找我有什么事吗?”鹤伯陵看见来人很是惊讶,这个被他称作桃归的女孩算是他的青梅竹马,两人在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在鹤伯陵被禅罗山人收为徒弟后曾经来书院找过他玩,后来被山人发现,请她来院里做个园丁。

    女孩点点头,一脸得意地说道:“山人的花园好着呐,有我照料,保准不会有一株花草养死了。我听姚竟川说你告假回来了,所以来找你玩儿啦!”

    “是吗?难怪师父一直留你当他的园丁,毕竟你是........嗯?你的耳朵是不是又变尖了一点儿?”说罢,鹤伯陵下意识地去摸她的耳朵,却被桃归一手打落。

    “你干嘛!别碰我的耳朵!”女孩有些愠怒。

    “啊,抱歉抱歉,我忘了桃花妖的耳朵与人不一样。”看到朋友生气了,鹤伯陵赶紧道歉,他想起来桃花妖的耳朵是很特殊的,容不得其他人乱摸。

    “哼!不说这个了。”桃归扬了扬头,表示自己已经原谅他了。“倒是你,这次回家有没有带什么好吃的回来?”

    “啊,有一点儿,不过不多,进来吧,我去给你拿。”鹤伯陵想也不想,邀请桃归进房间里坐坐,自己则去翻找早上从家里带来的一堆杂物,想要从里面找出一点儿小吃来。

    桃归像往常一样踏进了这位竹马的房间,随便找了个坐垫坐下,又四处看了看,觉得房间里好像多出了好些东西,都是些出行的装备之类。尤其当她看到鹤伯陵堆在角落里的那一个经箧时,她的脑袋中立刻涌现出了一堆想法。

    “鹤伯陵,你要出家啦?”桃归惊讶地叫道。

    “什么?”鹤伯陵也被她这没来由的一句话吓了一跳,连忙走到她身边。“我为什么要出家?你在说什么啊?”

    “那你房间里为什么有个经箧?还有.........”桃归忽然意识到只有一个经箧好像还不能证实他要出家,于是又左看右看,终于指着桌上一个被斗笠遮住,只露出半截的护身符说道:“还有那个!”

    “哦,这些东西不是出家用的,而是我.........”鹤伯陵突然住了嘴,他这才想起来师父好像嘱咐过自己即将出行之事切勿为外人所知。但是话已说了一半,早已被桃归听到。仿佛要印证他的猜想一般,桃归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既然不是要出家,那你要这些东西做什么?说啊?”桃夭坐直了身子,死死地盯着鹤伯陵,让他很不舒服。

    鹤伯陵被她盯得有些心虚,只得背过身,摇了摇头,为自己刚才的失言懊恼不已。正烦恼之处,又被桃归扯住衣角,说道:“如果你不说,我就告诉山人了。”

    告诉山人!天哪!师父前脚才说不要将送信之事告诉外人,后脚他的一个朋友就去告诉师父自己发现了他鹤伯陵在房间里的“秘密准备”,这样一来,山人该怎么看待他?鹤伯陵不敢想下去了。于是他转过身,半跪下来,也认真地盯着桃归,对她说道:“你真的想要知道么?”

    桃归看到鹤伯陵如此严肃,心里反而打起了退堂鼓。但也同样好奇平时规规矩矩的朋友怎么会在自己房间里藏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于是她撩了撩额发,轻轻地点了点头。

    “说来话长,我们边吃边聊吧。”鹤伯陵从那堆杂物里翻出几块桃片糕和雪枣,又为两人沏了两杯茶,开始向桃归说起师父托他送信之事,一直说到快到午膳时刻才结束:“总而言之,事情就是这样,我没把你当外人,但你可别对其他人说啊。”

    “所以你是要走了吗?”与鹤伯陵想像的相反,桃归颦着眉,失落地看着地板。并没有表现出像一个刚刚得知了重大秘密的小孩子的得意,反而有些失望。

    “嗯。”鹤伯陵点了点头“此一去短则几个月,多则一年。一来师父之命不敢相违,二来我也想出去开拓开拓眼界。”他望着窗外,刚好瞥见了空中几只鸿雁飞过,心中充满了对即将来临的旅途的期待。

    听完,桃归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了鹤伯陵一会儿。事发突然,她有些埋怨他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要离开,并且看看这家伙似乎对于即将踏上异国领土一事毫无危机感。她太了解他了,除了几年前他随父母迁往西方的渝庆,其他时间这位竹马基本没有离开过云安城,对于远行之事也从不考虑。说到底,他连一次单独的远行都没有过。到底能不能行啊?她不禁想到,心中不免为朋友担心起来。

    “你真的想去吗?我听说朔国到处正在闹民变呢。”

    “不要担心,师父说他自有安排。我自己在朔国注意就行了,应该没问题。”鹤伯陵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显然对此胸有成竹。

    “可..........”

    “别担心了,这信我是送定了!啊!对了!说不定我回来的时候还能带点儿朔国特产,到时候送你一些?”鹤伯陵喝了一口茶,笑道。

    “唉,感觉你这家伙完全不靠谱呢。”桃归叹了口气。“算了,既然你想去,我也拦不住你。那你几时出发?”

    “山人说他自有安排。”

    “嗯.......那应该还有时间。”桃归自言自语道,轻轻点了点头,站起身就往外走。鹤伯陵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愣愣地看着桃归离开,直到看不到人了才追出去。

    “桃归,你要干嘛?”

    桃归回过头,阳光在她的绯红眼珠中转动,把周围的桃红眼影染成了米色,与那头可爱的栗色长发显得相得益彰。她神秘地朝鹤伯陵笑笑,随后便带着那独特的桃花香离开了:“到时候你就知道啦!”

    鹤伯陵愣在原地,完全摸不着头脑,这个桃归做事时常没头没尾的,有时候让他觉得桃花妖和人之间总存在些思维差异,不过现在这不是他应该考虑的。他转过身,看着占了房间一大空间的杂物,送信之事重新占据了头脑。于是他重新进了屋,开始收拾自己将要带走的东西,而这一收拾就是一天。日轮从窗户投下的阴影在屋内走了好多遍都能没让他停下手,直到其彻底消失,他才意识到白天已经过了。

    等用过晚膳,回到房间时已是酉时后半,一轮弯月已经破云而出,众人各归其寝。鹤伯陵正准备借着月光打开自己的房门,却发现门锁边不知什么时候塞了一张纸帖,上面写着:“月出东山去,云收北斗归。夜深人静后,独听水滋味。”看罢,起先甚感疑惑,后来仔细想了想,颇感意外,但心中已了然,便进屋安然睡下,直到亥时方才起身。

    鹤伯陵简单换了身旅者行头,缠了绑腿,戴了斗笠。又仔细整理了下随身物品,按照师父所说往包袱里塞了些换洗衣物、干粮、铺盖之类,又收了些零星物品在自己佩囊里,把个身上塞得满满当当。最后才收了山人授予的白泽图,拿了倒悬棍,蹑手蹑脚地径出门外,直奔后院而去。一路上黑灯瞎火,四周寂静无声,只隐隐约约地看见几只蝙蝠迎着秋风在半空中乱转。鹤伯陵带着包袱小心翼翼地穿过廊下,只管闷头走路,生怕惊醒了任何一个正在酣睡的同学。但是很不巧的是,当他走近后院,看到大门半敞,准备踏门而入时,却发现一阵烁烁的烛光照在了门下的地上,像个幽灵似地浮动,惊得鹤伯陵打了个寒噤。循光看去,却发现原来是不远处的一间房间里的火烛尚未熄灭,透过纸窗还能够看到烛边坐着一个若隐若现的人影,双平髻,长头发,似乎正借着烛光作针线活。

    “桃归?”鹤伯陵立即想到了自己的朋友。“她怎么这个时候还不睡?算了,毕竟她是个桃花妖,也许她和她侍弄的花草一样,可以不用睡觉呢?”他不断地安慰自己,长舒了一口气。“况且她没有发现我,我还是赶紧走吧”。于是立刻踏进了后院,只是不曾想到自己身上的影子闪了烛光,在那人的窗边扫过,引得屋内那双手放下了活计,略略迟疑。

    白天的后院鹤伯陵已是司空见惯,但在现在这样三更半夜的时候来此却还是首次。庭院里只零星听得几声蝉鸣,除此之外只有呜咽的风声。随着阵阵银光闪过,他的视线终于落在了院中的池塘上,那泉里似乎还漂着一丝银白的流苏,只是不时与旁边的人影重合,让他看不太清。鹤伯陵壮着胆子迈了几步,四周的芍药、篁竹、山椿之属随着秋风开始飒飒颤抖,地上的倒影也随之扰动起来。

    “你来了。”威严的声音在前方响起,鹤伯陵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嗯,师父让我酉时后来此,弟子便来了。”

    “孺子可教也。”等山人转过身来,鹤伯陵才看出此时的山人与闲暇时不同,穿了一件赤白深衣,戴了进贤冠,腰上配了一幅玉佩,一幅庄重肃穆的样子,仿佛此刻是什么郑重场合。“有如此悟性,想必此次出行应无大碍。”

    “师父,当真是要弟子现在走吗?”鹤伯陵凑近一步,急切地想要知道答案。虽然他已了解了那首诗的意义,但他并不确定山人真正此时叫他来此干嘛。

    “如果不是如此确信,你又何必来此?”山人带着戏谑的语气反问道。“我嘱咐过你,此去需掩人耳目,最好只数人了解,不可兴师动众。难道你还指望为师给你办个“送别”会吗?”

    “师父说笑了,弟子自然不敢。”

    “嗯。”山人点了点头,仔细打量起鹤伯陵的装扮来。“尔之装备尚可,应足以支撑你到朔国。万事俱备,维翊,你可以出来了。”说罢,山人往廊上暗处打了个手势,一个男人便从阴影处闪出,吓得鹤伯陵打了冷颤,直愣愣地盯着那人。只见那个人站在山人背后,差不多6尺高,但没办法看清他的脸。男人头上缠着一块巾帻,身着的那件赭石蕴袍随着风轻轻摆动,其投下的影子在他的三耳草鞋上乱闪。更加令人惊奇的是,那人的腰间还配着一把三尺长剑,让他看上去多了份武人气质。总而言之,鹤伯陵看到他的第一眼便确信,这是一位从别处来的客人,断然不是书院里的学生。

    “鹤伯陵,还不见过你师兄?”山人见鹤伯陵望着他身后的男人发愣,只得轻轻地点醒他。

    “师兄?”鹤伯陵回过神来,心中疑问陡升。他来此书院已有几年,基本与在院的学生都已混熟,但记忆中从来没有一个像这样打扮的师兄。此刻他看了看两人,露出一副“是不是搞错了”的表情。但山人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反而是他身后的男人往前走了一步,站在月光照射之处,努力让鹤伯陵看清。

    “老师,鹤师弟与学生首次相见,心中必多疑问,贸然以师兄相称,学生恐怕担当不起。”一阵低沉稳重,富有磁性的男中音从那人的口中响起。鹤伯陵这才看清了那人的脸:这人看上去不过20几岁,半边的刘海快要盖住了他的左眼,但依然顶不住那一双灿若星辰的狭长双眸,在如剑般上扬的双眉下,借着月光泛起清冷的幽色。脸上颧骨分明,从上到下都透着一股干练的气质,仿佛遍历世事的老手。真是文质彬彬的一位好人才!

    鹤伯陵惊讶地看着他,心中已有些许好感,但对眼前的好汉依然心怀疑惑。正准备发问时,那人却又继续说道:“不过这样说也只说对了一半,鹤师弟,你我本人虽第一次见面,但实在缘分匪浅。你可曾见得我胞妹在你家服侍?”

    齐维栩姐姐是他的妹妹!鹤伯陵心中突然冒出了这个想法,不禁脱口而出:“你是齐姐的兄长?可我未曾听她提起过你呀?”

    “我这几年多在外地游历,不曾返回云安,也屡次忘记捎一封家书回来,想必舍妹对我颇有怨言,故此不曾提起我吧。”男人不好意思地笑笑。

    “这么说你的名字叫齐维翊?”鹤伯陵终于解开了疑惑。“啊!失礼了,师兄!请受师弟一拜。”于是他上前一步站定,恭恭敬敬地朝着齐维翊行礼,齐维翊只笑着回礼,对这个规规矩矩的小师弟颇感有趣,但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等鹤伯陵拜毕,才转过身对山人说道:“老师,我俩既已拜了师兄弟礼,应该启程了吧?”

    “启程?”

    “嗯,是时候了。”山人赞许地点了点头,对鹤伯陵说道。“伯陵,之前我说过有人会与你同行,即此人也。维翊是我的得意门生,有他相助,你的旅途应该会轻松不少。”

    “真的吗?鹤伯陵谢过师父!”鹤伯陵闻言,深感幸运。“还有师兄!”

    “呵呵,老师过奖了,学生不过有些经验,算不得什么得意门生。”面对山人的赞许,齐维翊只是谦虚地摆摆手。随后走上前拍了拍鹤伯陵的肩膀,轻声说道:“此行的主角是你,我只是引导引导罢了。”

    接着三人又在院中讨论了一阵,确定了该走何条线路到达目的地等一系列问题,并交换了物件。山人细细嘱咐了之后事宜,最后拿出一封信封,郑重地交给鹤伯陵。

    “此事事关重大,务必送达!”

    “是!谨遵师命!”鹤伯陵接过信封,仔细地看了看,发现除了信纸的材质与常见的纸不同外,其背面还刻着隐约可见的云饰纹路,摸起来凹凸不平,除此之外与普通信封别无二致。

    两人收了信封,辞别了师父,从后院走山路下山,留得山人一人站在后院,望着弟子们离去的方向,直见得两人身影渐渐隐没在了绿绿森森的树林里,才渐渐移开视线,注意到此刻苍穹那轮玉牙不知什么时候起变成了胧月,至于两边的角、亢二星早已察看不见,连平时抬头可见的北斗星也正在隐去形迹。

    “不祥之兆啊.......偏偏在这个时候。”山人低头思忖,脸上渐渐浮现出一抹担忧之色。正当他思考着天象时,却有一阵桃花香不知从哪里飘了过来,引得山人猛然一惊。冷静下来后,只是背着手,用一种不冷不热的语气说道:“你来晚了,他已经走了。”

    随着身后的花影晃动了一下,后院声音像是被定格了一样,万物重新归于寂静,空留下一抹越来越淡的花香。山人思立良久,后转头离开,却不曾想在院门边拾得一袋香囊,似乎还未完工,囊上的花纹只绣了一半。山人看着这件什物,沉吟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