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十三已经将老王背回了他自己的居所。

    “有酒吗？”老王道。

    燕十三皱了皱眉，道：“你的伤，不适合喝酒。”

    老王笑了笑，道：“我自己的伤，我自己心里清楚。若是此时不喝，恐怕以后就没有喝的机会了……”

    燕十三道：“看来你确实清楚。”

    老王道：“我最多还能活几天？”

    燕十三道：“三天。”

    老王的伤势太重，已经回天乏力，燕十三说三天，已经是非常保守的说法了。

    老王并不意外，道：“那最少呢？”

    燕十三想了想，道：“一天。”

    对于这个答案，他其实并不确定。因为老王随时都有可能死去，或许现在，或许下一刻，能活多久，完全看他的运气。

    “一天？”对于这个答案，老王似乎已经很满意，道，“已经足够了。燕兄弟，你去拿酒吧？”

    燕十三认真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倘若这是老王最后一个心愿，为何不能满足他？

    一坛酒很快被燕十三搬了过来，他拿出两个大碗，给两人都倒满了酒。

    老王道：“其实我一直在等你。”

    燕十三道：“我知道。”

    老王道：“你知道？”

    燕十三道：“我当然知道，因为我们是同一类人。”

    老王点了点头，道：“不错，我们是同一类人。”

    燕十三道：“所以我现在来，也还不算太晚。”

    老王道：“的确不算太晚。”

    燕十三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说？”

    老王笑了笑，道：“现在已经在说了。”

    燕十三道：“我也已经在听了。”

    老王道：“我小的时候家里穷，读不起书，只能去有钱人家里帮忙做苦工。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有了一个练武拜师的机会……”

    “我是个粗人，又不喜欢附庸风雅，所以当时我选的武器是刀，我拜入的，是太行山快刀门吴越门下……”

    燕十三点了点头，道：“快刀门吴越，早些年有听说过，据说他后来被仇家所杀，快刀门也就此没落……”

    老王道：“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想不到你竟然会知道。”

    燕十三笑了笑，道：“其实，有段时间，我专门查探了一下江湖上近几十年间，发生的大大小小的所有事情，但凡记录在案的，我都知道一些……”

    “原来如此。”老王点了点头，道，“我在练武方面还算有些天赋，所以拜入快刀门之后不久，我就已经小有名声。吴师也非常喜欢我，有意将自己的女儿紫萱许配给我……”

    “一年之后，我的刀法更为精进，也与紫萱顺利完婚，并有了我们的孩子……”

    燕十三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老王继续往下说去。

    老王道:“当时那一带，与快刀门齐名的，还有三大刀派，分别是五虎断门刀、万胜刀和七巧刀。我当时年轻气盛，误听了小人之言，想让快刀门成为四大刀门之首，于是，我主动挑起了快刀门与其他三大刀门之间的恩怨……”

    燕十三道：“你做了什么？”

    老王道：“我先后约战了五虎断门刀和万胜刀的掌门，向他们发起了挑战，凭着我精湛的左手刀法，我战胜了他们，也让快刀门的名声一时风头无两。”

    燕十三道：“那五虎断门刀和万胜刀的两位掌门，也都死在了你的刀下？”

    老王摇了摇头，道：“我没有杀他们，他们只是受了一些伤，并不会死。”

    燕十三道：“可是他们后来都死了。”

    老王叹了口气，道：“这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事。后来我才知道，这两位掌门在落败之后，都被七巧刀门安置在门派内的奸细趁机给暗害了……”

    “七巧刀门的奸细对外宣称是我杀了两位掌门，以此引起五虎断门刀和万胜刀对快刀门的仇恨。我当时亦被成名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全然没有料想到两大刀门这股仇恨的力量有多大……”

    燕十三道：“所以后来出事了？”

    老王点了点头，道：“是的，那一天，正是我约战七巧刀门掌门的日子。他们见我不在，趁机出手偷袭了快刀门……”

    “五虎断门刀、万胜刀和七巧刀，三大刀门的高手，配合七巧刀门安置在快刀门内的奸细，一起出手偷袭，吴师当场惨死，快刀门上下无一活口，我的妻子和孩子，也全都死了。而我当时，却还在太行山巅傻傻等待七巧刀门的掌门前来赴约挑战……”

    “若非后来有人及时告诉我快刀门已遭人灭门，我可能还会在太行山巅一直等下去……我从未想过，堂堂一派掌门，竟然会做出如此卑鄙之事……”

    “等我反应过来，七巧刀门的掌门梅人杏已经带着其他两派的高手向着太行山巅来了，他们企图联合围杀我。我自知不是对手，只能选择逃跑……”

    “我一路南逃，逃了七天七夜，梅人杏带人追我，也追了七天七夜。在第七天的夜里，我趁他们疲惫之际，出手偷袭了他们，最后虽然杀了梅人杏，但我自己也受了重伤，还中了毒……”

    “好在梅人杏死后，那群人再也不敢追来了，而我，也在将死之际逃到了这里……”

    燕十三道：“是李大夫及时出手，将你救了回来。”

    老王道：“不错。当日李大夫出手救我一命，今日我杀了那两个马贼，也算是还了他当年的救命之恩。如此，也算是两不相欠吧……”

    燕十三目光落在老王空空如也的左臂上，道：“你的左手，又是什么时候砍下来的？”

    老王看了看自己的左臂，道：“我的伤势痊愈之后，我又去了一趟太行山，杀光了当年参与那场屠杀的所有仇人。在替吴师和我的妻子、孩子报仇之后，我又回到了这里……”

    “我自知所有的罪孽都是因为我太过贪图虚名而起，所以我砍掉了我的左手，将它与那把快刀一起埋在了这片山林的最深处……”

    燕十三微微沉默，一会儿，道：“你后悔吗？”

    “后悔？”老王喃喃道，眼中渐渐浮现出一抹嘲笑，那是对他自己的嘲笑。

    “如果上天再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我绝不会为了区区虚名而害了吴师，害了自己的妻子、孩子，只可惜，这世上的事并不能重来……”老王说着，忽然剧烈地咳了起来，伴随着大口大口的鲜血，一起吐了出来。

    燕十三知道，老王的时间，恐怕真的不多了。

    “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燕十三道。

    老王笑了笑，道：“把我葬在……葬在……”

    他右手往山林中指去，手还未完全抬起，便又是无声地落了下来。

    老王死了。

    在那片山林的最深处，燕十三找到了老王埋刀的地方。

    他将老王，和他的刀，葬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