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的时间转瞬而过。

    圣剑空间随著天空中纷纷扬扬飘落的雪花，也来到了冬季。

    广袤的森林山脉在幽深的夜空映照下，被厚厚的白雪包裹，披上了一层闪闪发亮的冬衣。

    近海的风不再温暖，裹挟着冻人心魄的寒气侵入山脉。

    山脉脚下，森林与平原交接处的小木屋在漆黑的夜中散发着橘黄光辉。

    【圣剑日第三百五十九天，今夜繁星闪烁，我将于日夜相交之时与老爷子进行对决，以此评判一年以来的修行成果。作为赌注，如果我赢了，将会知晓他的真名……】

    深海鲸油制成的蜡烛无声的燃烧，空气中弥漫着淡雅的香味，与木屑的清涩气息盘绕相融。

    柔和的烛光大片洒落已经被手肘摩擦光滑的桌面。

    手中的羽毛笔停顿片刻后，灰雀缓缓将其放下。

    伸长双臂，他惬意的放松着身体，乱糟糟的黑发今早被修理整齐，除了几撮不服输的挺立着，其余的都温顺的趴伏下去。

    身上的神父袍从老爷子那里偷来了一件更加合身的。

    做这些的原因既是为了迎接晨昏交接之际的对决，同时也是在为返回外界做准备——以不修边幅的姿态面对露娜小姐未免失礼。

    眼角余光掠过身侧的长剑，灰雀忍不住拿起来细细端详——白金色光芒内蕴流转的剑身，若隐若现的赤红纹路，粗看平平无奇，只有真正靠近才会发现它的非凡之处。

    不知道自己现在放到贝尔泽古是怎样的水平，或许卡片会显示高等级也说不定？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挺直的脊背略显僵硬，只有自己知道，为了这份淡然的自信，需要付出多少不眠不休的努力。

    一心流剑术催动体内魔力运行速度大幅度上升，呼吸微微加重，上半身浮现出残缺的纹路。

    在闲暇时，他总是喜欢如此，观察并改进自己的研究成果和杰作令人赏心悦目。

    霜华满天，山脉粗朗的线条在黑夜中朦胧起伏，森林中传来古代生物粗重的呼吸与厮杀声。

    【锵~】

    远处传来利刃出鞘的声响，紧接着便有山岳崩毁的倒坍余波通过厚实雪面绵绵传来。

    感受到脚底轻微的震感，灰雀将外表质朴的剑递回自己许久之前粗制滥造的兽皮剑鞘中。

    脱下象牙白的衣袍，将它整齐叠放在留有余温的座椅上。

    灰雀抓起剑鞘，身上原本的长裤早已破破烂烂，只剩下半截在风中飘荡。

    推开木屋嘎吱作响的房门，迎着漫天飘飞的蓬松雪花，走向那堆已然熄灭的篝火。

    地面的白雪和树梢的冰晶将月光映射回深邃的星空，在这个寒冷发亮的夜晚，灰雀左臂暗淡的赤红光芒乍然一现，脚边堆放整齐的篝火很快便熊熊燃烧起来。

    远处传来重物在地面上拖拽的沉闷摩擦声。

    不急不慢的将篝火附近正欲融化的残雪用掌心风魔法吹向半空，清出一小片环形空地。

    当灰雀做完这一切时，身侧森林的响动也愈发明显，树桠上仅剩不多的深黄色枯叶并不能遮住月光下那逐渐浮现的庞大黑影。

    【轰！】

    半人高的沉积雪层被重物坠落的气劲掀飞，如同鼓胀的白色飞雾。

    灰雀走上前去，熟练的用一把锯齿状的匕首将巨兽放血、剥皮、解剖、剔除内脏。

    烤制金黄的兽肉富含营养，生前的它或许横行四方、猎杀强大古生物，但死后终究也只会化作略胜一筹的食材。

    高高悬挂的肉块底端不可避免的聚拢出风味浓郁的油脂，滴落在噼啪燃烧的篝火里，溅起小小的灰白色烟屑。

    灰雀坐在那里，像是从山脉中古代部族走出的战士，身体线条流畅而健壮，平静的面庞又偏偏具有一股知识渊博的意味。

    “巨兽的魔力回路粗壮而又坚韧，使得血肉也因此达到了远超人类种族的地步。但也正是因此，使得它们无法像类人种族那样细致入微的运用魔力，可以说，它们将魔力运用到了与类人种迥乎不同的锤炼身躯方面。”

    灰雀用手指戳着失去生命活力后，魔力如同脱缰之马一样跑得一干二净的【尸体】，习惯性阐述起自己对于魔力生物的初步见解，每当这个时候老爷子都会纠正出现纰漏的地方。

    “很敏锐的猜想，但是存在错误，并不是所有的巨型生物都无法完全掌控自身魔力。以巨龙为例，魔术士关于体内魔力回路改变的术式很大一部分取自巨龙们的变形魔法，而变形魔法本就是建立在具有高超魔力掌控的基础上。”

    老爷子【咕叽咕叽】的嚼着口中颇有劲道的兽肉，顿了顿。

    “当然，这些只是特殊的个例，你的猜想具有相当广泛的普遍性。虽然进入少年期的巨龙使用变形魔法后会一定程度上限制实力的发挥，但也因此更完美的凭借类人身躯运用某些方便的低阶魔法，这也正隐晦的证明了人类才是最适合施展魔法的种族。”

    “那么精灵呢，还有据说生活在海洋与天空中的类人种们，它们不是都具有比人类更高的魔法亲和力吗？”

    “唔~它们和巨龙一样，不过是贪婪汲取祖辈智慧的虫豸罢了，即使有着远超一般生物的魔法亲和力，但它们的脑袋都和锈迹斑斑的齿轮一样，无论如何都很难自主转动。而人类，相比于它们而言，有着庞大的人口基数，涌现出的魔法天才并不比类人种们逊色，同时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手段以及技术。我们真是一个伟大而又智慧的种族，你知道七百年前由人类创造的魔法有多少吗？那是一个至今我回忆起来都仍觉辉煌的时代。”

    老爷子罕见的露出严肃的表情，咽下最后一口兽肉，他竹节般的手掌指向遥远的上方。

    “多如繁星，这也正是它们最终愿意低下高傲的头颅，与人类合作乃至交流的原因。”

    抬头仰望星空，月至中天，一阵沉默。

    “你到底是以肉体活着还是残缺的灵魂，我可以研究一下吗？”

    灰雀突兀的发问。

    老爷子抖了抖和地面上白雪一个颜色的眉毛，嘴角抽搐的回答：

    “不必了，老夫很早就研究过了，直接告诉你答案好了。在这个空间里，我大概算是活着吧，不过如果出去就会失去阿摩泰尔的庇护，灵魂将陷入支离破碎最终消散的境地。到那时候，不知道多少北陆的妙龄女子会伤心断肠。”

    “少来，你都一大把年纪了，曾经的情人说不定都变成一抔黄土了。”

    “是啊，或许我的故人们早已逝去了。对了，关于灵魂……已经来不及让你学习了，不过那是连我也未曾深入探究的领域，虽说这些年来有了些许收获，但没有现实的比对，终究是一纸空想。等出去以后，如果感兴趣的话，你也可以借助我给你的资料着手研究——那都是生命蓬勃的你的事情了，我不该干预。”

    老爷子忽然停下絮絮叨叨的叮嘱，似乎是觉得这样有违自己平日里【严师】的形象。

    灰雀望着篝火出神，不知道他又在思考些什么。

    “或许你该叫我一声师父。”

    一年以来，老人第一次提到这个话题，平稳的声调中夹杂着不易察觉的期待。

    “当然，除了你，我想没人再能配得上这个称呼。”

    “你很有自信。”

    从脚边的口袋里抖落出装水的瓶子，老人皱纹丛生的嘴角微微翘起。

    “即使没有，我也会这样说。”

    “这很像是你会说出的话。”

    ……

    “老爷子，还记得之前你提出的那个问题吗？”

    “哪一个？魅魔女郎的吸力是不是和传闻中一样恐怖吗？”

    灰雀蹙起眉头，那种事情他有问过吗，不过竟然还有这种说法，确实令人好奇。

    “当然不是，是关于为什么我要把剑隐藏在难以第一时间取出的背后衣服下。”

    “是那件事吗，说起来你确实没有回答。”

    “我不喜欢那样，感觉像是走在随时都要战斗的路上，下一刻就要与迎面而来的敌人进行战斗。像我这样不是很好吗，就如同漫步在熟悉的山野间，或许迎面会遇见同为冒险者的人们，互相打过招呼后又将各自奔赴不同的委托。即使是在平原和集市上，耕作的农民与平民们也不会因为害怕而刻意礼敬。假如运气好，遇见了会喷火、使用魔法的巨龙，自己也可以理所当然的躲藏起来，一边瑟瑟发抖，一边抱怨它为什么会找上自己这样弱小的家伙，然后头也不回的跑掉。这就是我的人生态度。”

    灰雀将剑放在双腿上，指尖抚过平滑的剑背，言语间有些感慨。

    “但是当我成为您的弟子，不，应该说是坠入湖底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这并不是什么过家家的异世界游戏，如果死掉，也不会理所当然的复活。这是一场生命的游行，不够坚韧的话，死在半路也毫不奇怪。我很庆幸，能够遇见您这样的老师，让我触及魔力与知识的真谛……”

    灰雀抬起头，面庞烨烨生辉。

    “说了这么多，我其实只是想说，您还有什么遗愿吗，尽管说出来，为人弟子，我会义不容辞的为您达成！”

    赤红的篝火旁，青年的眼中燃烧起熊熊烈火。

    老人哈哈大笑，一直以来挺拔不屈的脊背在朦胧的月光下似乎佝偻了几分。

    “我也算是勉强懂了一点你的这个人生态度了，不过老夫我完全没有什么遗愿。七百年的时光，孤独度过，只为镇压魔王的同时将自己的剑道传承下去，几乎要成为我挥之不去的执念了，在这样下去说不定自己会变成只有灵魂的不死族。事到如今，两道执念已去其一，那终末的魔王也将在时光的冲刷下逐渐失去灵性，最终成为这里的养料。”

    “我所担心的，就只有唯一的弟子你了。你所说的人生态度我不会去否定，但你真正的夙愿就是做一个普普通通度日的冒险者吗，浅野灰雀，作为老夫的弟子，只有正视自己的内心才能将一心流发挥出真正的威力。这些天来，你的剑道明显遇见瓶颈了，这并不奇怪，真正的剑士需要在磨砺中成长。记住作为师父的我的话：不要压抑自己，自由才是冒险者的天性。”

    “了解！”

    于是老人与青年同时起身，高远天穹处的星月正在淡去，日夜相交之时即将到来。

    山脉间，炽白色的剑光与枫红的剑光不断碰撞。

    老爷子的剑宛若秋日的枫叶，内里鲜红，外缘金黄，劈砍挑刺间如同疾风卷落叶，带着数十种繁复的魔法切向苦苦支撑的灰雀。

    而灰雀的剑，被他自己命名为纯粹之剑，只有一个特性——极致的锋锐。

    这是专属于他自我认同概念上的锋锐，所有可以用来增加一分为二性质的魔法，统统融入了剑中，经过恰到好处的简化与拼合。

    爆裂的火焰、撕扯的风暴，虽然很遗憾，但是由于难度过大，目前所掌握的魔法纹路并不能尽数刻入其中，也就只有基础的火与风魔法马马虎虎的被镌刻下来。

    明显能感受到老爷子收力的灰雀双手紧握，漆黑的瞳孔微微放大，无形的气流若有若无的从体内散发。

    意识到灰雀在战斗中进入一心流状态，老爷子不得不在内心深处感叹，小家伙的天赋相当不错。

    伴随着魔力的涌入，质朴的长剑变得流光溢彩，白金色淡芒的剑身被淡红色丝线缠绕。

    【解放】让输出的魔法量与输入的魔力完全不成正比，夸张的光刃刺破夜空，不断攀高的剑刃让整片空地都明亮起来。

    隐而不发的【潜能】则是赋予剑身无限成长，直至成为神器的资格。

    此刻的老爷子不得不承认，眼前的青年在这一年中取得了令人惊叹的成果。

    不过，毕竟自己身为师父，不能在徒弟面前丢了面子。

    于是在下一轮的近身对拼中，果断而干脆的将灰雀打入了地面的泥雪混合物中。

    这场本就毫无悬念的斗争最终以灰雀的失败而告终了。

    他略微有些气恼的从布满星星点点白雪的泥坑中爬出，一瘸一拐的走在老人身后。

    走在前方忽然老爷子定住高大的身躯，迎着初升的太阳，念出了自己的真名。

    “作为徒弟，如果连师父的名字都不知道，未免也太过可笑了，老夫的名字是山居秋暝。术之勇者、剑之勇者、击败终末魔王之人！”

    新生的日光将老人垂暮的背影拉的很长很长。

    灰雀扛起手中之剑，学着老人的模样，气势磅礴的走出山脉。

    在山脉中古生物们惊惧的目光中，传来他们的交谈声：

    “对了，我以后可以沿用师父你的名号吗，也就是所谓的剑之勇者，总觉得很帅。”

    “这种事情就不用问我了吧，除了我们师徒，还有谁具备资格吗？”

    “说的也是，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