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月如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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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痴傻

    近午十分,地面被阳光染成了忽深忽浅的橙色,细碎的光斑慢慢连成了片,铺满了林宅前光洁的台阶,又穿过门缝溜进了门内,印在了一双蓝色绣花鞋上。

    正是守在门口的孟九婆。

    此时,她正杵着一根比她手臂还粗壮两圈,高出她两个头的木棍,站在门前,一如往日。

    只是她此刻的脸上没有了半分平日的怒火,有的只是满眼的愧疚。

    昨夜祁沐兰回来过一趟,将她与慕尘月原本的计划,林烟如何利用孟九婆空手套白狼,慕尘月如何将计就计,又如何受了伤,都一一告知。

    虽然祁沐兰离开时并没有多说什么,可孟九婆自小看着祁沐兰长大,又怎会不知其性情,她明白,以祁沐兰的个性会插手她们师徒之间的事,表示祁沐兰心中已经恼怒非常。

    其实她当时帮林烟,除了看见那个药方有些情不自已外,更多的是与慕尘月怄气,可她万没想到慕尘月会因此受伤。

    她将头靠在木棍上,想起自己第一次见慕尘月时,便十分不喜,那时慕尘月身中剧毒,全身溃烂,一直徘徊在生死边缘,自己也是竭尽所能方才护住慕尘月性命,难知慕尘月稍微清醒些,嘴里便是要去赴死。

    后来从慕海平那里知道了慕尘月的身世,她心中是有些怜惜的,可她依旧觉得慕尘月性子桀骜固执,且心中塞满了怨恨,在武学上不会有太大作为。

    后来,她愿意收慕尘月为徒,不仅因为她与慕尘月的生母寒素心曾是闺中好友,她一直为当年没能救下寒素心而伤怀,更是为了与某人赌气。

    然而这些年,她传慕尘月武功心法,慕尘月陪她精进医道,她们一起去北荒,走南蛮,闯鬼蜮,在她心里这个倔强坚韧的女孩早已是她真正的徒弟,唯一的传人。

    当她看着慕尘月几次三番徘徊在生死线上,心中除了心疼,还有惧怕,她怕有一天以她的医术也护不住慕尘月。

    所以她一直希望慕尘月可以放弃,她觉得事情毕竟已经过去多年,现在慕尘月也找回了身份,为何还要苦苦拘泥于过去,陷在过往的那些千丝万缕的纠葛中,不能开始新的生活。

    直到现在她也不能理解慕尘月的选择,不过在林烟这件事上,她确实做的有些过火。

    所以虽然她知道昨夜慕尘月和祁沐兰在哪里,干什么,可今日还是如往常一样站在这里,为了给彼此一个台阶,这也算是她和慕尘月两个犟脾气相处多年的默契。

    她忽听见门口有声音,未等敲门,便立刻开门,骂道:“老娘,今日..”

    孟九婆骂了个开头,便愣再当场:“兰丫头?”她见祁沐兰抱着个匣子站在门口。

    祁沐兰眼睛微红:“九姨,月儿刚才晕倒了。”

    “什么?人呢。”孟九婆转头便看见一个高个男子从巷口缓步走来,有些疑惑:“你怎会在这儿?”

    “九姨,你认识狄公子?”

    狄溪云上前礼貌周全的行礼:“见过孟前辈,我已给慕姑娘服用了补心丹。”

    “好。”孟九婆见狄溪云背上的慕尘月脸色苍白如纸,微微蹙眉,上前初略检查一番:“快进来。”

    “是。”狄溪云跟着孟九婆一起进了宅子,留下满脸惊异,有些不敢置信的祁沐兰,她自言自语的低喃:“九姨,今天居然给男子进院门?”

    狄溪云小心的将慕尘月放在床上,退到一旁:“孟前辈,我在门口等着,若有什么我帮的上忙的地方,尽管吩咐。”

    “知道了,出去吧。”孟九婆应了狄溪云一声,转头对祁沐兰说道:“兰丫头,来扶住她。”

    狄溪云轻轻关上了门,转头便与听见慕尘月她们回来,而匆匆跑来的湘灵,碰了个面对面。

    两人都愣了片刻,湘灵率先回过神来,扭头便要跑。

    “狄湘灵,还想去哪?”

    狄湘灵立刻停住了脚步,她二哥鲜少这样唤她,显然是动了怒。

    她慢慢转过身来,十分愧疚的低着头,不敢看狄溪云,想起自己若非遇到慕尘月,不知该经历怎样的劫难,或许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家人,又想到一直在天玄山修炼数年未曾回家的狄溪云,此番下山,多半是因为自己,更觉得自己就是个没用的拖累,只会徒增家人的烦恼,心中既委屈又懊恼,又是后怕,又是伤心,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

    狄溪云看着站在自己面前完好无缺的小妹,这么多天来悬着的心终是落了下来,心中对慕尘月更是感激。

    他本想狠狠责备狄湘灵几句,却见她哭的十分伤心,看着她哭的上气不接下去的模样,心便已经软了一半。

    “好了,别哭了。”狄溪云深深叹气,上前将她拥在怀中,轻声安抚:“二哥没有生气,二哥只是担心你。”

    他感觉狄湘灵似乎情绪稳定了些,便柔声道:“我们一会儿再说,你先进去帮忙吧。”

    狄湘灵抹去泪水,点了点头。

    慕尘月一直烧的迷迷糊糊、她似乎回到了断龙崖崖边。

    到处都是尸体,到处都是见人便杀的黑面人。

    她见安雅茹躺在血泊中,刚想上前救治,却又见风莫直直摔下了崖。

    她要跟着跳下崖去,她要去找他,去救他,可慕海平却不让,非要带她离开。

    她不要走,她要留下来陪他们,她的家人在这里,可慕海平却那样强势的将她扛在肩上,她哭闹,她叫喊,她狠狠的打他,用力扯他头发,甚至咬他,可一个八岁孩童的力量又怎能抵得过成年人,何况还是一个武功修为都颇高的成年人,她撕心裂肺的哭泣着,却还是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她的头脑中突兀的挤进了许多画面,有悲戚的,有欢愉的,有痛苦的,一帧帧,一幕幕,似真,似假,时而清晰如伸手可触,时而模糊如雾中镜花,有许多人,他们或悲,或喜,他们的相貌,有的分明可辨,有的朦胧模糊。

    但他们似乎都在唤着什么,慕尘月努力去听,洛洛,洛儿,那些声音冲进了她的耳膜,刺的生疼,又涌进她的眼睛,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洛儿,在,在呢。”她含糊的回答着:“在这里,在这里。”

    孟九婆坐在桌前调制着药膏,听见声音,转头,见慕尘月在床上不安的左右挣扎,嘴里还在不停的说着什么,摇头戏谑道:“怎么睡个觉都这么不老实,她在嘀咕什么呢。”她看向在床边帮慕尘月擦拭的祁沐兰,打趣:“不会是在骂我吧。”

    祁沐兰笑笑没有说话,将水盆递给站在床前的狄湘灵道:“湘灵,麻烦再换一盆。”

    祁沐兰见湘灵出门后,还细心的关上门,微微一笑,走过来坐在孟九婆旁边,帮着捣药,她回头看了眼烧的迷迷糊糊,依旧在不停低喃的慕尘月,复述道:“她是在说,‘洛儿,在这里’”。

    孟九婆愣了片刻,心里抱怨着:老娘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遇到这两个丫头,一个太痴傻,一个太聪明,都是烦人精。

    晚霞的余晖烧过了天际,染红了云朵,熏暗了光线,不再耀人的阳光将大地罩在淡淡的嫣红色中,那光划过林宅的二楼阳台,似有了新的用处。

    祁沐兰端着药进来,见慕尘月此刻正斜靠在栏杆上,她闭着眼,微微仰着头,那微红的光照在她披散的长发上,微长的睫毛上,苍白的脸上,似为她此刻的苍白虚弱补上了几丝鲜活的气息。

    “什么时候醒的。”祁沐兰走到她身边柔声道:“感觉怎么样?”

    “嗯,刚醒,好多了。”慕尘月伸了个懒腰,笑道:“毕竟理清了许多事。”

    她看向祁沐兰问道:“对了小兰,离乐月宴只有两日了,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你呢,就好好养伤。”祁沐兰语气淡然无波,却自有一份笃定:“有我盯着呢,出不了乱子。”

    “我家小兰果然完美无缺。”慕尘月心中愧疚,说起话来,更是嘴甜如蜜,连连奉承:“真乃世间完人矣。”

    她自知越是临近乐月宴越是事多而杂,诸般细节都需要一一核验,她实在不应让祁沐兰一人操心,可她的确有更要紧的事要处理。

    “听你话中之意。”祁沐兰瞥了眼慕尘月:“你并不打算好好养伤。”

    “要不怎么说我家小兰最懂我呢?”慕尘月看向城南的某一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我还是想要再去探探华城武馆。”

    “若单是为了引起公议,你这一年多来搜集的证据,已然足够。”祁沐兰黑眸深邃如渊,缓缓道:“月儿,此次乐月宴本就是一场赌局,赌的不过是人心未变,道义尚存。”

    她的话清明而犀利:“既是赌局,便永远有变数。”

    慕尘月点头,她明白祁沐兰的意思,可她调查华城武馆却也不单单是为了乐月宴,既然知道那里是个腌臜之地,她便做不到袖手旁观。

    “我知道,可若华城武馆之事不解决,我心难安,何况若能查清,我们的底牌便又增加一张。”

    “你既决定,便去做吧,乐月宴的筹备,一切有我。”祁沐兰又怎会不了解慕尘月的个性,她只不过是怕乐月宴失败,那此刻付出的越多,到时便会越难过,可若是慕尘月已然想明白,她便是最坚强的后盾。

    “对了。小兰,我这头晕乎乎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慕尘月努力回忆:“我们早上去了风雨楼,然后呢?”

    祁沐兰将慕尘月拉进屋,指了指桌上的药:“先喝药,慢慢与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