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墙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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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河道

    贸河城位于洇北江中段的南岸。北城门外不到一里地,就是港口。港口的东面,就是已经挖掘好的洇龙大运河北段的起始口。只可惜多年战乱,运河的南段一直没有修建完成。所以运河迟迟未能通水,只是一道深坑。

    江边港口位置的河面宽广,但只有中间的位置的水位达到了行船的深度,且无法两船并行。两侧的浅滩暗礁嶙峋,只能插空临时停靠,却不能行驶。

    遇到船队冗余的时候,民用的商船、渔船只能在浅滩等待,让官船优先通行,有时甚至一等就是一整天。

    船民们遇到运送容易腐烂变质的货物时,经不起这么长时间的浅滩等待,就在浅滩停泊的地方形成了临时交易市场。许多单人或两人的摆渡小船在港岸与停泊货船之间游弋,甚至还有小船与小船之间的交易,极为热闹。

    老鱼骨就是摆渡小船的船工。他能够熟练的撑着船篙,在浅滩上来回游走。同时用着码头、商行间最地道的行话与水手、伙计交涉生意。一面完成他的掌柜交代的各种交易,领取一份工钱。一面也会偷偷自己与水手们达成一些小小的货品交易,挣取那微薄的收益。

    周自行才来码头没几天,就认识了老鱼骨,各商行的伙计们在闲聊的时候,有人提起了海州,老鱼骨就顺着大家的话题说了一些那边的传说。最令周自行叹为观止的传说,是海州智人靠海吃海,有些人已经变出了鱼类的特征。他们趾间有蹼,手肘或背部有鳍,更有夸张的在脖子上居然长出了鳃,可以在水下呼吸。

    传说毕竟是传说,大部分伙计是不太相信的,或者说是将信将疑,周自行却与其他人的观点不同,南境之行让他见识了许多曾以为是传说的事情。那北方的传说十之八九是有实际出处的,绝不可能全部都是空穴来风。他总觉的能从老鱼骨的身上继续再挖掘出一些关于海州、关于旺生门的一些消息。

    周自行沿着浅滩边的河岸张望着,在无数只小船中搜索老鱼骨的踪影。这可废了好一阵的时间。河道中间的大船来来往往,排队等待靠港的民用船只数量也不少,还有些出江捕捞的渔船。终于,周自行看到老鱼骨的小船停靠在岸边的一个大石块旁。周自行连赶几步,跳上石头。

    “是周师父啊,今天是想买点什么吗?”老鱼骨的声音沙哑低沉,仿佛是被海盐浸泡的多年一样。他一直蹲在船头收拾船上的杂物,好像都没有抬眼,就看到了是周自行走到了他的船边。在老鱼骨的船上,除了帮他的掌柜运送的大件货物外,还有一些他自己经营的杂物。一般都是不太值钱,寻常人家常用的物件,时不时的可以替他挣得一点额外收入。

    “鱼骨老爷,今天可得买点不一样的东西。”周自行站大石头上,居高临下,打量着老鱼骨。

    老鱼骨的年纪和真实姓名没有人知道,黑白相间的头发在脑后盘了个发鬏。一根泛着灰色,也可能曾经是黑色的布条绑在他的额头,将发鬏死死扎住。脸庞就像是被人揉搓了无数遍再重新展开的纸,褶皱无数,被江面上常年的无处遮挡的阳光晒的黝黑发亮。两只小眼睛一直套拉着,乍看就像是没睡醒的样子。当他凝望你的时候,目光却又像两把锥子死死的戳来,难以招架。他上颚的一颗牙齿歪斜,顶的他的上唇外突,上面又布满了稀虚的胡茬。他的胡茬并不象是从不打理的样子,否则可能早就蓄成了浓密的胡须。这就是清理却没有清理干净极其随意留下的胡茬子,有长有短,甚至有粗有细。

    “和周师父说过,别这么喊,老鱼骨就是老鱼骨,可不是什么老爷。”老鱼骨有些不高兴,话说的冷冷的。他的这种表达方式,让周自行想到了南境的虎人,特别像。

    “行吧,老鱼骨。”周自行苦笑着,用类似老鱼骨的话语说道,“周自行能上船来吗?”

    这句话让老鱼骨抬起了头,他站起身来,小船随着他的起身摇摇晃晃,“这船可不是一般人能上的。”

    “周自行就不是一般人。”周自行谄媚的笑笑,从口袋掏出一个银丸,丢给向老鱼骨。

    所谓银丸,就是木丸王朝流通的货币。由纯银打造的球丸每颗重量大概在五钱左右。老鱼骨粗糙又细长的手一把接住银丸。他甚至都没有验证真假,就塞到了额头上的绑带里,往后退了两步,给船上空出了一个人可以落脚的空问。他的移动让小船向远离岸边的方向又漂了一两尺,变的更远了。

    周自行水性一般,也没有太多的行船经验。可他看老鱼骨的这个意思,是让他从大石头上跳下来。水中摇曳的船只并不稳定,总给人一种一脚就会踏翻的错觉。这让周自行犹豫了一下。

    老鱼骨叹了口气,准备将银丸从头带中取出来还给周自行,道:“看来都是一般人。”

    “别!”周自行一抬手,闭上眼睛奔着小船船头的方向就跳了过去。“咚!”的一声踏在了船板上,船身剧烈的摇晃起来,就像一匹不愿被人驾驭的烈马,使劲的想要把自己后背上的人给摔下去。周自行赶紧就要蹲下身去,扶住船舷。再抬头看看老鱼骨,他不慌不忙,用脚一撩,勾起躺在船内的船篙,双手挥动船篙在船只两侧的水里轻轻拨动了两下,“烈马”立刻就安静了下来。

    老鱼骨又使劲撑了几下船篙,小船向江心漂去。

    等周围的其他船只渐渐稀疏,周自行才小声的问道:“码头上船来船往的,每天那么多货物,老鱼骨都知道他们都是从哪里来的吗?”

    “这有什么难的。想要知道的,都能知道的。”老鱼骨的车拉的眼皮几乎要把他的小眼睛给盖了起来。

    “那延年汤呢?”周自行追问道。

    老鱼骨愣了一下,可能是没有想到周自行想知道的东西这么敏感。“周师父的问题越来越有难度了。”

    “老鱼骨不是都能知道吗?”周自行略带挑衅的伸出手掌向老鱼骨挑了挑。

    “可价格不一样。”老鱼骨敲了敲头带,灰黑色头带下隐约可以看见那个的银丸顶起的小鼓包。

    周自行明白了老鱼骨的意思,从腰带间的小口袋里,又掏出一个银丸丢给了老鱼骨。

    老鱼骨并没有将第二个银丸直接塞进头带里,而是捏在手中把玩了一小会,又冷冷的问道:“周师父当真想要知道吗?”

    “当真!”周自行坚定的点头。他离开董默军营的时候,董默把自己口袋能掏出来的银丸都给了他。毕竟他是在外带兵打仗的,自己能支配的个人财务并不多。现在光是给老鱼骨就给了两颗了,周自行越来越担心老鱼骨会狮子大开口。

    “周师父对旺生门很感兴趣啊。”老鱼骨像是看懂了周自行所想,道:“如果只是问延年汤从哪儿来的,这个价格足够了。可老鱼骨要给周师父一个建议,不要问的太多了。”

    “就先回答这个问题吧,从哪里运来的。”周自行有些着急。

    “海州。”老鱼骨这次的回答快到让周自行猝不及防。

    这答案既出乎意料,又让周自行觉得合情合理,“可以再具体点吗?比如到底是什么人在经营延年汤?或者说是旺生门。这教派在贸河城又很多教徒,却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重要的教派领袖。”

    老鱼骨摇着头:“老鱼骨说了,不要问的太多。延年汤牵扯着不少事情,老鱼骨只能告诉周师父,这是从海州运过来的,会从滨州最北部的洛轮港转运到滨州的各个城市,水路、陆路都有。再多的也没法说了。”他晃晃捏在手里的银丸,把它塞到了头带上与另一颗对称的位置,“这无关于价格。更深入信息的价格,周师父付不起,老鱼骨也拿不起。”

    “海州不是在二十多年前驱离非本地海州人之后,和北陆其他六州都断绝了联系吗?”周自行想起义父马元启,按照马元启所说,海州从那以后就封闭了海岸线,不再与六州来往。延年汤如果来自于海州,那旺生门也是起源于海州。不知道是马元启故意对他们几个孩子保密,还是真的不知道旺生门和延年汤的事情,至少从来都没有对周自行提起过,就像是从来没有提起过魂石的真正秘密一样。

    “并不能说是断绝了联系。只不过是不允许人员在两州之内通航。海州与滨州最近的海峡并不遥远,都算是近海航行,之间的货物贸易一直没有断过。”

    “不允许人员通航,怎么发生贸易呢?”

    “在洛轮港,有很多负责船运和渔业的帮派,所有的贸易都他们与海州的人在海峡内的大海上完成。这种贸易很频繁。”

    “那延年汤就隐藏在他们某一条货流之中了吧?”

    老鱼骨咧嘴笑了笑,露出了他歪斜泛黄的牙齿,“老鱼骨今天说的有点多了。”

    “老鱼骨说传说,可从来没有收过钱。今天多说一点点,可就要了两颗银丸啊。”周自行漫不经心道,心中却挺心疼这两个银丸的。

    “老鱼骨可不为钱,都这个岁数了,干的依旧是下人干的事情。只是觉得周师父啊,有意思。”

    周自行听着有些不明白。

    “老鱼骨也想问个问题。”老鱼骨从头带中抠出一颗银丸丢给周自行,“周师父就那么相信老鱼骨说的故事吗?不怕老鱼骨是瞎编故事的骗子吗?”

    “周自行也是看得清人心的。周自行在南方有一群萍水相逢的朋友,后来成为了生死之交,互相信任。就像和老鱼骨的相识是一样的。”周自行始终保持着用南境的说话方式开始与老鱼骨交谈。

    “南方和北方可大不一样啊。”

    “人心都是一样,未必那么险恶。周自行选择相信老鱼骨。”周自行把银丸又丢还给老鱼骨,“老鱼骨真的是海州人吗?”

    “生于海州。”老鱼骨没再继续把银丸丢回去了,而是握在手中,“那周师父可真是南方人呢?”

    “去过。”周自行也简单回答道。

    老鱼骨哈哈大笑,撑起船篙。小船又在江中摇曳起来,“很多人把老鱼骨当做疯子,可周师父没有,算是一种缘分吧。”

    周自行笑笑,没有回应老鱼骨的这个问题,他靠在船舷上将手伸进江水里,拨弄着水面,问道:“老鱼骨的船能撑多远?”

    “那要看周师父想去哪里了。”老鱼骨歪着头问道。

    “海州。”周自行紧紧盯着老鱼骨。

    老鱼骨的笑声就没有间断过,他那沙哑低沉的笑,如同砂轮或者岩石间的相互摩擦:“海州不是想去就能去的,而且老鱼骨老了,撑不了那么远的地方。老鱼骨倒是建议周师父先去洛轮港看一看。”

    “那老鱼骨的船能撑到洛轮港吗?”周自行对老鱼骨带他到海州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无论是打听如何前往海州,还是打听旺生门和延年汤的秘密,洛轮港都是周自行避不开的一条路。如果老鱼骨能够与他同往洛轮港,倒也是不错。有他在,打探各方面的消息将会变得更加容易。

    可是老鱼骨还是摇了摇头,“洛轮港也去不了,对于老鱼骨来说,那里太远了。可周师父不一样,一定是走完南还要继续闯北的。这两颗银丸老鱼骨收下了,等周师父从北方回来,老鱼骨请周师傅喝酒!”